五代时期的后晋是千年以来饱受批评的一个朝代。因为石敬瑭为求上位,生生把原本属于中原的燕云十六州转让给塞外契丹,此后就算赵宋本来具有恢复一统的希望,结果军事力量似乎不如契丹,长期表现被动,再到北宋末年以及南宋时期接连屈辱不断,以至于后人索性把整个宋朝的失败原因一股脑推给五代中期的这个著名“儿皇帝”石敬瑭。
石敬瑭在今天一般视为和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一样的沙陀人。薛居正编写《旧五代史》说石敬瑭是太原本地人,祖上是春秋时卫国大夫石碏,或者至少是汉景帝时丞相石奋的后代。因汉朝衰亡,子孙后代一度流浪西部边远地区,定居在甘州(今甘肃张掖一带)。薛居正青少年时正值后唐,他最早出仕就是后晋,然后经历几代才入北宋。他对后晋有一些特殊的感情,以至于对石敬瑭的出身比较维护。
有关儿皇帝石敬瑭的连环画
关于石敬瑭祖上的石氏,和春秋卫国、汉朝的士大夫丝毫没有关系,十有八九最早的渊源其实是两晋十六国的羯人石勒。羯族石氏原本被视为模仿中原的汉姓,同时既有西北塞外的族源关联,也有族人后裔融合在中原河朔地区的双重背景。不论他们是河西甘州一带,还是河朔一带,还有另一个重要来历就是两晋南北朝不断进入中原的西域昭武九姓的石氏族人,而后者和隋唐五代的河朔石氏更为亲近,可信度更高。像唐代西域最著名的怛罗斯之战根源就是中亚地区的石国王子说动当地一些首领报复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他们选择投靠西亚的大食。
唐朝的河朔地区从安禄山、安思顺等人开始,一直是归部族军作为唐军主力长期镇守,尤其唐末以来的沙陀李克用、李存勖家族正是这方面代表,他们身边有很多部族将领为其效力,很多都是西域九姓成员。像著名的李存孝原名安敬思是昭武安氏,猛将史敬思是昭武史氏,所以石敬瑭的来历应该同样是昭武石氏。
从出身来说,石敬瑭原本就是塞外习气很重的蕃将,从唐代认义父义母义兄弟的风气就非常重。像安禄山就收了不少义子,还流传拜杨贵妃为义母;李克用也流传所谓十三太保;王建起初认大宦官田令孜为义父,后也收养号称几十上百的养子;朱温一家也不例外,这种社会风气很普遍。
到石敬瑭突发奇想认契丹耶律德光为父,今天的人们大多觉得滑稽荒唐,先抛开石敬瑭出让十六州的无耻举动,最主观的感受一般都是两人年龄有很大差距,并不了解这背后真有一定依据。石敬瑭作为古人认亲的出发点绝对不会考虑什么年纪,古人认亲属的标准肯定是辈分,恰恰石敬瑭认耶律德光为父从这点来说是有道理的,并不离谱。
古人原本就有不少的长辈比晚辈年纪小,还是以三国荀彧、荀攸叔侄最典型,两个同样智谋才华出众的颍川荀氏子弟,身为叔父的荀彧就比侄儿荀攸要小六岁。在石敬瑭的身份来说,都知道他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而李嗣源是老晋王李克用的养子,那么石敬瑭自然就是李克用的孙子辈,这是一层。
影视剧中的李嗣源形象
当年晋辽结盟,沙陀李克用和契丹耶律阿保机曾结拜为兄弟,契丹因为背盟才与沙陀李氏结下恩怨,那么作为耶律阿保机儿子的耶律德光,如此辈分一清二楚,耶律德光不正好就是石敬瑭的叔父辈,为什么千多年来的后人对这一认亲的伦理辈分依据视而不见?自然是宋人写史故意要对石敬瑭渲染其无耻一面罢了。
由于石敬瑭这个人物十分复杂,姑且先放下争议的瓜葛,还是继续回到起点,回顾一下石敬瑭本身的生平经历,感觉才能相对接近他的真面目。
假如看新旧《五代史》写石敬瑭的早期经历,似乎可以看到并不是完全的贬低,还认为他从小喜欢读兵法,非常崇拜战国时的赵国名将李牧和汉朝名将周亚夫。当时在河东任代州刺史的李嗣源一早就对他很欣赏,所以将女儿嫁给他。晋王李存勖听说石敬瑭善骑射,还想把他提拔到自己身边,而李嗣源请求将他调往军中,经李存勖同意,就让他统领亲军精锐骑兵“左射军”,石敬瑭一直都是李嗣源的主要心腹。
石敬瑭前期作战也不是浪得虚名,他能够出人头地绝非单纯依靠翁婿的裙带关系。像后梁贞明二年(916),晋军和梁将刘鄩交战,刘鄩突袭李存勖得手,在危急之中,石敬瑭就率十几名亲军及时赶到抵挡梁军,顺利掩护李存勖后撤,立下救主大功,从此声名远扬。
次年李存勖、李嗣源与刘鄩再战莘城(今山东聊城与河北、河南交界附近的莘县),李嗣源与石敬瑭陷于梁军阵中,石敬瑭挺身苦斗,辗转数十里大败刘鄩。之后贞明四年(918)又和后梁大将贺瑰争夺黄河沿岸,李嗣源中了埋伏,又是石敬瑭率军拼死掩护李嗣源突出重围。不久,梁晋大战于胡柳陂,由于前期失利,使大将周德威不幸战死,石敬瑭率左射军和李嗣源重整军队,将梁军击败扭转局面。林林总总的事例就算不无夸张美化,多少足以证明石敬瑭的地位不断提升,肯定拥有一次次出生入死的实际战绩,绝非单靠娶李嗣源女儿那么侥幸。
如客观一些看,甚至还可以说,石敬瑭在李嗣源身边深受器重有着某些不可取代的价值。史书之所以刻意描写石敬瑭喜读兵书战法,感觉不像是单纯修饰他好学。众所周知,李嗣源几乎算是文盲。后唐建立后,他在庄宗李存勖应对地方之变时颇受猜忌,包括过去交情很不错的元行钦也故意针对。这时,史书就专门点出是石敬瑭率先劝说李嗣源应该争取龙登九五,背弃与庄宗李存勖多年的兄弟之情,点燃李嗣源取而代之的野心。
当然我们后人可以从事后角度认为,其实石敬瑭才一直是有野心之人,比李嗣源这个老粗加文盲的脑子转弯多。同时,自然也就衬托出李嗣源确实很冤枉,原本他对李存勖应该并没有任何不轨的念头,他的登位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延续后唐的大业,这就是写史之人的春秋笔法。
石敬瑭的画像
那么,如此记录下来就是褒扬李嗣源,批评石敬瑭(可我们也知道,这绝不是石敬瑭个人一厢情愿的主张,如刘知远、桑维翰等其他文武心腹全都在推动他)。同样基于过后的历史事实,李嗣源假如心地质朴忠义纯正,为何并没有坚定地否定石敬瑭的主张?若换一个角度看,史书的描述是不是同样反而就证明石敬瑭的目光和远见?实际上李嗣源采取这一夺位行动时,石敬瑭当之无愧就充当先锋,上位以后还赐号“竭忠建策兴复功臣”,他对石敬瑭的确更加信赖。如为了稳固西川孟知祥和董璋,也曾派石敬瑭为征讨统帅。
在追随李嗣源前期,除了军事行动之外,石敬瑭个人生活非常节俭,不管是否像形容当年隋朝晋王杨广那样作秀,确实捞到不少名声。尤其对李嗣源经常打感情牌,如长兴四年(933),北方边境有敌情,众大臣商议派谁主持时,有意远离朝廷纷争的石敬瑭就主动请缨。临行前向岳父李嗣源辞行:“臣虽微怯,惟边事敢不尽其忠力,但臣远违玉阶,无以时申补报。”表示他会对竭忠尽力,只是将远离皇帝,无法时常联系了,明宗听闻“泣下沾衿”。李嗣源已经六十六七岁,这一年经过秦王李从荣的变故打击,年底就驾崩,史书称石敬瑭闻讯“长恸若丧考妣”。
石敬瑭的为人确实复杂多面,可也不否认,当时他多少看出宫廷潜在的危机,所以借口北边有事而离开洛阳。果然,因为李从荣、李从厚的继承问题连番发生变故。闵帝李从厚仅在位一年,潞王李从珂就因受猜忌逼迫在凤翔举兵,李从厚也曾急招石敬瑭从河东南下相助。石敬瑭南下的途中,在卫州(今河南卫辉一带)遇到了失败北奔的李从厚。
一边是军心所向的李从珂,一边是狼狈出逃的李从厚,石敬瑭按说还没有想好到底该站那边。反而李从厚的左右居然想打石敬瑭的主意,结果逼着石敬瑭杀了闵帝的随从数百人,将李从厚幽禁在卫州,然后他就顺着情势选择去洛阳向李从珂表忠心了。
李从珂当上后唐末帝,就把李从厚杀了。假如还是姑且抛开后面石敬瑭的无耻之举回望这一幕的转变,不论石敬瑭内心是否摇摆不定,当时对李从珂坐稳新君龙椅确实要算有功。石敬瑭不过是外姓女婿,李从珂大势所趋,胜券在握,二人之间,原本没有太明显的敌对之意。但李从珂对石敬瑭的态度,恰恰跟李从厚对李从珂的态度半斤八两,石敬瑭坐镇河东,也是骁勇之辈,李从珂的确可以说和他本来没有太明显的矛盾(李从珂为人确实比较温和,待李嗣源家属大体不错,比如许王李从益就好好活着,真要换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就算小孩子一定也会遇害),可换一个说法,也没有太明确稳固的交情,这才是后面二人再成水火的悲剧诱因。
李从珂口中说着“石郎于朕至亲,无可疑者”,实际上却是处处提防,所谓“至亲”当然是指李嗣源的女儿永宁公主,可李从珂与永宁公主只是名义上的亲人,反而是逼杀闵帝的幕后真凶。石敬瑭从内心惧怕新君猜疑,在洛阳之时很想尽快返回河东,但这个想法连提都不敢提。一连数日惶惶不自安,以致形容枯槁,满脸病态失了人形。
石敬瑭的夫人永宁公主赶来探望之后,伺机向母亲曹太后求情。曹太后是李嗣源登位才册封的皇后,之前的夫人夏氏是李从荣、李从厚的生母,是追封皇后。而曹太后有记载的孩子就是嫁给石敬瑭的永宁公主,所以非常宠爱。李从珂为了巩固地位,过去的形象一直是以孝顺博得认同,依靠曹太后稳住宫廷也是颇有感召作用。当时对永宁公主已经加封晋国长公主,曹太后一旦开口,李从珂就不得不放石敬瑭回去。当时石敬瑭的精神状态很差,李从珂见了也以为起不了多大风波,何况后面经常不断派人去河东,以慰问的名义打探消息。
影视剧中的李从珂形象
每有洛阳使者到太原送东西,石敬瑭也学当年司马懿哄骗曹魏君臣一样的装病重。李从珂并不是曹魏小皇帝,几番探望都不见病情好转,自然更加生疑,还是想要调走石敬瑭。被皇帝长期如此猜疑,石敬瑭当然也明白迟早会有穿帮的一天。正是这种互相无法沟通信任,不断抵触的恶性循环,后唐君臣从李嗣源到李从珂再到石敬瑭犹如一条绳上的蚂蚱顺下来,石郎终于还是一样决定反抗了。
李从珂和李嗣源一样读书少,前面提过,他的为人不算多糟,但用人方面却比李嗣源差很多。石敬瑭若是单纯个人,可能调动也就调动了,未必真会铤而走险。无奈他的身边也一样围绕着不少有野心之人,李从珂从自身经历推想,深有体悟,石敬瑭在河东必然周遭集结很多能人,时间久了也必然会有变故,他的判断其实不差。
原本李从珂安排悍将张敬达在代州就为了防范石敬瑭,按说唐军也拥有天然的优势。从清泰二年到三年(935-936),让张敬达取代石敬瑭领大同、彰国、振武、威塞等军蕃汉马步军都部署,再让石敬瑭去郓州做天平军节度使。石敬瑭不肯放弃河东的基业,就选择联络投靠契丹。历来都认为他的谋臣桑维翰是积极主谋者:“今主上以反逆见待,此非首谢可免,但力为自全之计。契丹主素与明宗约为兄弟,今部落近在云、应,公诚能推心屈节事之,万一有急,朝呼夕至,何患无成?”
石敬瑭命桑维翰写信带去塞外契丹求援,内容就是众所周知的丑事,就是后人理解的儿皇帝,包括所谓出让燕云十六州一事。桑维翰起草的这份求援书虽得到石敬瑭的首肯,但另一名支持联络契丹的刘知远却觉得有些过分。
这一幕是石敬瑭人生最重大的转折点——已经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是,作为当时也算一方人物的石敬瑭,为何肯如此屈辱地来谋求契丹扶持?单纯只是为了当皇帝?其实除了几乎众口一词的批评,他的处境很少被认真加以分析和讨论。
单从批评石敬瑭为了上位厚颜无耻,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后人很少冷静去想石敬瑭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还是那句话,究竟有无支撑石敬瑭的经验或理据?
作为后唐的重要角色,石敬瑭能与契丹拉关系,原本出于双方有一些交情。在二十多年前,沙陀和契丹毕竟有过李克用和耶律阿保机的一次结盟,只不过契丹当时没有遵守承诺出兵帮助李克用,才导致双方结怨。这一重要的背景,其实就是石敬瑭再次求援契丹最最重要的历史理据。
之前论述后唐几位君主的交替也已经多次提及,从李嗣源到李从珂到石敬瑭,一个个背叛起兵都有被在位者逼迫的客观因素。石敬瑭受末帝李从珂的逼迫也非常鲜明,河东地界的局限性,他选择请求外援,恐怕除了契丹就党项,然党项偏西北,距离更远,交情淡漠,就拉拢也很难以利益说动,甚至党项的实力也未必能够抗衡后唐军力。契丹虽曾经翻脸,但毕竟是对后唐李家,石敬瑭在河东与契丹并无什么恩怨,反而是不二之选,当时重要的心腹一般并无不同意见。
要害的问题显然在于抛出求援的条件,石敬瑭之所以会主动加码,也有两个不同以往的重要情况,后来史上绝大多数人都忽视,所以无法理解石敬瑭为何对契丹如此奴颜婢膝。
一者就是方才笔者提及,二十多年前的结盟,契丹曾背弃沙陀没有真正出兵帮助李克用,石敬瑭要求援,必须设法促使契丹果断南下相助,否则面子上的结盟毫无意义。
二者就是石敬瑭的求援不是独一无二,当时还有竞争者——隔壁幽州的赵德钧、赵延寿父子,赵延寿还同样是李嗣源的女婿,所娶兴平公主,他们也在联络契丹投靠。
这两个原因都是对石敬瑭非常现实的考验,他火烧眉毛,必须要排除万难请来援兵自救,所以在桑维翰出色的能力下,以夸张的“牺牲”精神,出卖中原州县,请来了契丹的南下相助。
其实再看契丹方面,自耶律阿保机成功整合契丹,虽然已经成为塞外王者,后唐的军力也依然在契丹之上。可从李存勖后期发生消耗,从李嗣源到李从珂,总体战力确实颇不如前,但也没到虚弱不堪的地步,还是能够与契丹相抗衡的,甚至可以后晋和契丹的交战证明,中原兵力没有真到完全不如契丹的境地。
燕云十六州地理形势图
而契丹在耶律德光坐稳皇帝,理顺内部后,的确比其父耶律阿保机更有南下中原之志。换句话说,塞外各部都理顺摆平,已没有可以用兵的余地了,入主中原就是契丹最大的目标。不过,耶律德光确实受到部族内的一些干扰或者游移不定,比如太后述律平就对进取中原兴趣不大,所以侧面就能看到石敬瑭抛出中原州县的诱惑,确实是核心利益。
而幽州方面过去是在赵德钧手里,他于庄宗在位时就任卢龙节度使,是一个积极防范契丹的家伙,非常得李存勖的器重。他从沧州调到幽州,坐镇长达十年,将许多投靠后唐的契丹人挑选精锐数千人组成一支银鞍契丹直,成为后唐非常著名的骑兵。
明宗李嗣源继位以后,对赵德钧也表示很信任,加封北平王。赵延寿是其养子,同样能文能武,李嗣源为了巩固双方关系,就将第十三女兴平公主嫁给他,提拔做枢密使兼徐州节度使。等李从珂继位以后准备对付石敬瑭,自然也借重赵德钧在幽州的力量,希望他率军与张敬达、范延光一起作战。
但赵德钧似乎有一种唇亡齿寒的警觉,不愿平白无故为李从珂效力。幽州这一地盘已经坐镇十来年,石敬瑭当年对李嗣源可说有头等大功,且是明宗女婿,李从珂上位后既然容不下石敬瑭,又怎会容得下赵德钧呢?
当时赵德钧的兵马战斗力恐怕要算数一数二,他希望赵延寿调镇州,将手下和范延光的人马混合,打算趁机吃掉对方部队,扩大整体势力。但这种小算盘怎么瞒得过精明老练的范延光?奏明朝廷果然反对。赵德钧立刻也将目标投向契丹,他给耶律德光送去大批财物,乞求支持他做中原皇帝。
因为赵德钧的这个求援时间点非常凑巧,与石敬瑭几乎同步,因为石敬瑭最终得利,反而赵德钧的求援投靠契丹就被人所忽视。
石敬瑭当时困在河东被动挨打,派出使者在契丹,探哨在战事前线,消息来往很多,他对契丹方面的风吹草动自然非常关切,尤其对赵德钧的立场转变感到非常尴尬恐慌。石敬瑭害怕有变,所以催促桑维翰火速面见恳求耶律德光敲定结盟,为此才什么颜面都不要,“跪于帐前,自旦至暮,涕泣争之”。耶律德光最终被桑维翰“感动”,于是决定帮助石敬瑭。因此史书后来说:“灭唐而兴晋,维翰之力也。”
其实很多人并不清楚石敬瑭求援契丹的来龙去脉,我们只是受后人影响,认为燕云十六州的丢失就是石敬瑭厚颜无耻的责任,没有细细考察过石敬瑭当时究竟是如何“投靠”契丹的。
笔者还认为,这一段事情在史书所记载的笔法也很微妙,比如都写桑维翰一去契丹时带着的书信就写明有出让十六州的条件,这一点虽然不能轻率否定,但总感觉有一些可疑。真相已经无法还原,个人比较倾向当时有一个递进过程。
事情是一波三折,石敬瑭与桑维翰等讨论过各种条件应该是事实,但一来就把底线抛出总感觉不像他们二人,可能起初只是以儿皇帝结拜形式恢复双方结盟。耶律德光有南下野心,其实也在筹算,但内部有不同意见,加上几乎同时赵德钧也在求援,他可能对帮石敬瑭还是赵德钧一时拿不定主意。
而石敬瑭也得知赵德钧的动作,然后就与刘知远等商议,石敬瑭几乎一意孤行,这次决定用之前与桑维翰讨论过拿中原州府换取契丹南下,刘知远所以为此发生过一番“将来恐怕后患无穷”的感触,虽然这话可能是事后才说或者后人添补,但有过类似劝说或感叹,应该符合实际。
因为石敬瑭提出所让燕云地区中核心的幽、蓟、涿、莫等地根本就是赵德钧的地方,更偏一些的平卢周边等地已在契丹控制,石敬瑭拥有的只是云、蔚、应、寰、朔等地,他有什么本事和职权去让出幽蓟等地?正因为赵德钧也在争夺契丹的扶持,石敬瑭算是知道耶律德光对他犹豫不决的心思,这才索性加重筹码,开出一张空头支票——捆绑赵德钧的幽蓟等地一起转给契丹,他就觉得幽州等地的“责任”算不到自己头上。
反过来,若契丹真想得到燕京等地,自然要大举南下帮助石敬瑭,才可以顺带占据燕京等地。如此,绝不是象征性派三五千人支持就可以办到,石敬瑭仅能自保于河东是无法给契丹带来实际好处的,所以,这是石敬瑭下血本捆绑契丹的一次豪赌。
契丹辽太宗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原本一直在积极准备,契丹的实力确实有很大提升,加上石敬瑭加重筹码的确很有“诚意”和吸引力,契丹毕竟保持有草原人的粗豪(当年耶律阿保机承诺后背约在塞外部族是丢脸行为,尽管也有契丹内部各种问题),于是耶律德光按说以孝亲闻名,这一次坚持没有听太后的,对石敬瑭“复书诺之,约以中秋赴义”。
李从珂起初仰仗名将张敬达主攻太原,还有符彦卿、高行周为副将。符彦卿在之前提过,十几岁就跟在庄宗李存勖身边做亲军护卫。洛阳兴教门之祸发生时,他和后来另一宋初名将王全斌守护李存勖直到最后。他的两个女儿嫁给了周世宗柴荣,另一个小女儿嫁给赵匡义,就是后来的宋太宗。而且符彦卿在后周时和赵匡胤的交情也算密切,为弟弟赵匡义求婚的就是赵匡胤,当时这种婚约本就为了笼络关系而互相沾亲带故。
高行周也是五代的名门出身,父辈高继思就在李克用的手下效力。高行周长大以后虽然随着朝代更替不断改换身份,但几乎每一代都有一定的军功表现,所以个人名望不断增加,最后死于后周。儿子高怀德的武勇更胜其父,也是北宋初期重要功臣,他也与赵匡胤关系亲近,他娶的是赵匡胤妹妹燕国公主。
石敬瑭在河东太原面临几支大军围攻,在这种压力之下苦守等待契丹援军。据说他几乎每日登城楼鼓舞士气,盼望援军赶到。就在粮食将尽的危急时刻,契丹援兵真的来了,石敬瑭真的算是绝处逢生。
唐军这边的张敬达之勇猛绝无可疑,他也是河东代州人,其父张审就在李克用身边效力。张敬达精于骑射,很早就被李存勖发掘,追随李存勖灭梁有功。李嗣源入洛阳后,调整张敬达为捧圣军指挥使。捧圣军是护卫亲军,相当于过去唐朝北军中的龙武军和神武军,后唐就改名捧圣军或彰圣军。长兴年间改任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在应州、云州一带防备契丹都比较得力。后来石敬瑭到了河东坐镇,李从珂就让张敬达改任代州,职务为北面兵马副总管,名义上作为一种协助,实际有监督之意。随后,李从珂就是想用张敬达调换石敬瑭的河东节度使职务,引起反抗,双方变为兵戎相见。
张敬达当时之所以未能凭借优势迅速取胜,一是在于太原历来不好轻易攻取,这一点可对比后来赵匡胤、赵匡义以更加优势的宋军,面对更加衰弱的北汉残兵,居然反复多次强攻都胜得异常艰难。二是张敬达没有考虑其他办法,与副将们没有怎么讨论改变战术,好像就指望人多士气旺盛,意图靠威慑和围攻就拿下太原,想的实在过于简单。
尤其张敬达忽略了石敬瑭可能求援契丹,他当时知道切断河东与其他朝廷藩镇的联系。假如意识到攻太原需要较长时间,居然没有防备代北雁门关的重要地位。须知张敬达之前就驻守代州,这个错误之低级实在让后人震惊。甚至史书还认为,张敬达实际都没有让军士太急于抢攻,多半了解太原的城防坚固,唐军采取的就是半围困半攻打的消耗策略。张敬达这种令人吃惊的麻痹疏忽最终导致对付石敬瑭失败,而自己也丢了性命。
契丹耶律德光亲自带五万兵马入雁门关、经阳武谷一路非常顺利,契丹兵马赶到晋阳附近(晋阳是古太原城,之后宋军灭北汉,太原全城被毁,宋朝在城北一带重新再建的新太原城),布列在虎北口(即太原城外西北方向的汾水北面),石敬瑭派大将刘知远出兵策应契丹。
高行周、符彦卿率先出击,张敬达、杨光远、安审琦用步兵列阵,契丹出轻骑三千人冲阵,实际是诱饵。唐军看契丹兵力单薄,一击即溃,追赶过汾水,契丹的伏兵从东北出现,把唐军截为两段,夹击获胜。张敬达在晋阳南面死守营寨,同时向洛阳报信,请求更多援军。
张敬达多次希望符彦卿、高行周能突围,都被契丹和石敬瑭的兵马困住。这时,杨光远、安审琦尝试劝张敬达投降。《资治通鉴》记张敬达一腔正气,凛然拒绝:“吾受明宗及今上厚恩,为元帅而败军,其罪已大,况降敌乎!今援兵旦暮至,且当俟之。必若力尽势穷,则诸军斩我首,携之出降,自求多福,未为晚也。”
副将高行周获悉杨光远有所图谋后,暗中经常跟着想保护张敬达,本是一番好意。张敬达再次流露粗鲁武人的形象,反对其行为有一些疑惑,高行周不敢直说营中可能生变,就没有再跟随。果然杨光远趁高行周、符彦卿有一日防守疏忽,带人闯入大帐谋害张敬达,然后带着众人投降契丹。耶律德光对张敬达的忠勇非常欣赏,当众以厚礼进行安葬,表明契丹的南下开始与中原文化主动融入,而石敬瑭后来也一直照顾张敬达家眷。
太原解围之后,石敬瑭出城到契丹军营与耶律德光见面。耶律德光拉着石敬瑭的手说:“恨会面之晚。”石敬瑭当时是四十四岁,而耶律德光是三十四岁,双方叙礼却与传统相悖,石敬瑭拜耶律德光为父,成了后世公认的“儿皇帝”。耶律德光公开表示:“观尔体貌恢廓,识量深远,真国主也。天命有属,时不可失。欲徇蕃汉群议,册尔为天子。”石敬瑭依惯例推辞两次,还是在晋阳城南立坛登基,石敬瑭以河东和晋阳是春秋古晋发源地再次建号为晋,这就是五代之中的后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