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上路时,张鑫就一直不踏实。
只是没想到真的会出事。
这趟车,让他赔掉了一只眼睛。
明明是受害者,但他却不敢要赔偿。
晚上九点,张鑫拉开车门,跳上驾驶室。
他一边戴手套,一边就着厂区昏黄的灯光往后面的车厢看。
“走啊,磨蹭什么?”
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叉着腰站在车下喊。
“董哥,这车装的是不是有点多?”
张鑫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说。
“多啥子?”中年男人下巴一抬,“你看看别个,哪个比你的少,我问你!”
“可是车子限载38吨,现在装这些,我怕万一.......”
“你咋那么多事儿呢,”张鑫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男人打断。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一个大男人娘们唧唧的。我告诉你,我们这就这样,你能干干,不能干滚,少在这儿给我找不痛快!”
“董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走,我这就走。”
想起家里待产的老婆和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张鑫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他这趟砂石送的工地很偏僻,从大路上下来,就一直没有路灯。
好在有其他同事的车走在前面,要不然张鑫觉得自己肯定连方向都分辨不清。
只是那个同事是个“老油条”,平时开车不系安全带、穿拖鞋这种情况都很常见,更别说超速和闯红灯了。
张鑫一路提心吊胆跟着他狂奔,紧张得满脑袋汗,连衣服都粘在了后背上。
“没事,小心点。送完这趟就可以下班了。”
他不停的安慰自己。
可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快到工地时,安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前车冲出几米以后,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当时两人正好在一个大下坡上。张鑫紧紧握着方向盘,使出全身力气把刹车踩到底,然而,过于笨重的车子却像是后面有人在推一样,摇摇晃晃撞了过去。
一时间车厢里的砂石飞溅,其中有几颗击穿了挡风玻璃,朝着他呼啸而来。
“啊!”张鑫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血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眼前一片腥红。
张鑫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
他身上没受什么伤,但左眼因为眼球破碎没有保住。
更糟糕的是,除了第二天公司行政过来交了一点点医药费之外,没有任何人和他联系,就连董哥,也不接他的电话。
张鑫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十年前,他大专毕业,通过家里亲戚介绍进了一家不大的国有企业开货车。
虽然公司经营情况不太好,工资也不高,但胜在稳定,所以这么久以来,张鑫也从来没有过辞职的想法。
直到老婆赵艳梅怀上二胎。
“要不就先不要吧”看见张鑫满脸为难,赵艳梅说。
她刚刚被裁员,家里老人又帮不上忙,靠着张鑫一个人,压力确实太大了。
“不要什么?”一旁四岁的儿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哦,我知道了,不要妹妹!”赵艳梅还没来得及岔开话题,小家伙就反应了过来。
“为什么不要妹妹?”他扑到赵艳梅怀里,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妹妹还那么小,你们为什么不要她?我要妹妹,我要妹妹!”
赵艳梅看向张鑫,男人捏紧了拳头。
“那就把妹妹留下吧。以后晨晨要好好照顾妹妹哦。”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
“真的?”赵艳梅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去。
“还是算了吧,以后再说。”她别过头。
两个人都知道,张鑫的工资还完房贷,剩下的只勉强够家里生活。
这种条件要二胎,用网上一些人的话说,就是你配吗?
除非可以多赚点钱。
“没事,我有办法。”想到这,张鑫揽住赵艳梅的肩膀,又拍了拍儿子的头,“你只管好好养胎,我是男人,其他事我来操心就行了。”
几天后,他从干了十年的原单位离职,到这个朋友推荐的砂石厂上班了。
虽然厂子比较远,但工资比原来高了不少,还有夜间出车奖金,张鑫很满意。
只是跑了两趟他发现不对——砂石厂白天运输很正常,可到了晚上,尤其是跑绕城外工地的,几乎每辆车都超载。
他想给领导提出来,可又怕自己刚来,领导会有想法。
反正也没有要求自己必须上夜班,大不了就不赚那个夜间出车奖金吧。
可渐渐的,厂里白天跑的车越来越少,晚上却一直在增加。终于有一天,上面的领导发话,所有司机都必须轮着上夜班,不上的工资降低不说,厂里还可能裁员。
张鑫接受不了裁员。
“毕竟开了这么久车了,慢点应该没事。”
怀着一丝侥幸,张鑫上了那辆开往郊区的砂石车。
没想到,这趟出车,让他赔掉了一只眼睛,而现在,医药费缴费单来了,公司连人都找不到。
“他们不会打算赖账吧?”摸着高耸的肚子,赵艳梅忧心忡忡地看着张鑫。
而张鑫脸上一片惨白。
东拼西凑把医药费交齐,出院当天,张鑫就去了厂里。
他找董哥,董哥说自己就是个干活的,让他找行政。
他找行政,行政说这事儿他们管不了,得问问总公司安全办。
于是张鑫又去了总公司。
连着三天,前台都说安全办主任外出学习。
没办法,第四天他只好带上饭盒,准备守株待兔。
不知道是不是嫌门口蹲着个人影响公司形象,到了下午,前台就把张鑫请到了办公室。
安全办主任表面上态度客气,甚至还给张鑫倒了一杯水。
但话里话外,就是他自己没有保持合理车距,违反了公司发的《安全驾驶手册》要求,跟公司无关。
张鑫再想多说几句,对方甚至拿出了修车的发票,敲打他说如果追究下去,不仅他的工作保不住,还要赔偿公司修车费。
“不是,你们还讲不讲理?”张鑫气得涨红了脸。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为什么会把眼睛撞瞎?是因为你们超载!那车明明应该装三十几吨,你硬装了五六十吨,这才刹不住车的......”
“哎哎哎,话可不能乱说,”安全办主任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各种证照,“看见没,我们是正规企业,手续齐全,合法经营。你说我们超载,证据呢?”
“证据?”张鑫一下子噎住了。
“可是.......出车时候董哥也在.......而且大家都知道.......”
对方笑了,声音从鼻子里发出来,说不出的轻蔑。
张鑫这才反应过来,姓董的是他们自己人,他绝对不会给自己证明。
而其他同事,谁不是一大家子人要过日子呢?他不想连累他们。
“那,前车急刹总是事实吧?”他说,“如果不是前车急刹,我也不会撞上去。”
“这个你不能怪人家。大半夜有人横穿马路,他不急刹咋办?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
安全办主任说着拍了拍张鑫的肩膀,“年轻人,你这个情况我个人也很同情,但规矩就是规矩,要是每个人都不遵守安全驾驶规定,出了事就找公司,那公司还干不干了,你说呢?”
张鑫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在工作时间出的事,怎么就变成了自己的责任。
更不明白为什么公司明明看起来那么有钱,连地面上都铺着大理石,怎么就不肯支付他这点儿医药费?
正午的阳光明亮耀眼,可张鑫的眼前,却只剩下黑暗。
有那么一瞬,他其实恨不得当时就撞死算了。
可肩上扛着父母妻儿,作为一个男人,这件事,由不得他。
蹲在写字楼闪闪发光的大门前,张鑫咬着牙,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试图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哎,”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踢了踢他的脚尖,“你电话在响。”
“什么?”张鑫抹了一把脸,下意识的看向手机。
上面显示着赵艳梅的名字。
男人仰起头,像渴水的鱼一样用力呼吸了好几大口,然后挤出一个笑脸,接通了电话。
“嗯,找了厂里,让找总公司......没事,你别担心,我出车眼睛撞瞎了总是事实吧,那么大个公司还能耍赖吗......都说了让你别担心,怀着孩子呢......”
张鑫温言软语,直到挂断电话,眼里的绝望才漫上来。
“工伤?”刚才提醒他的男人还没走,站在一米左右的地方,仔细打量他覆盖着纱布的眼睛。
“要单位上承认才叫工伤,”张鑫苦笑,“他们不承认,我就只能算交通事故。”
“你刚刚不是说工作时出车撞的吗?”男人问。
“嗯,砂石车。他们超载,我开的已经很小心了......哎,都是命......就是我老婆可怜,跟了个没本事的男人,现在还这样了......”
说着,张鑫的眼圈红了。
“他们超载,造成你发生事故,那就不仅仅是工伤的问题了。
“你完全可以通过法律途径向他们索赔,由不得他们不承认。”男人说着,走过来蹲在他旁边。
“你的意思是打官司?”张鑫有些犹豫,“可是万一输了钱就白花了......本来就欠着外债呢,总得留点钱给老婆生孩子。”
“那就申请法律援助吧,”男人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个名片夹,抽出一张递到他手里。
“我是正达律所律师时磊,可以为您提供法律援助服务。”
“免费的?”张鑫不敢置信。
“嗯,免费。”
“可是,为什么?”
时磊笑了。
他牙齿雪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大概是因为,这世上应该而且必须有是非黑白这种东西吧。当然,也可能因为,”时磊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一样的。”
接受了张鑫的委托,随便吃了个午饭,时磊转身就去了那家公司。
领导照例不在,不过时磊也不担心,反手就要给社保局打电话,举报公司未及时足额缴纳社会保险金。
“哎,你等一下,”前台一听慌了,脸色难看的表示,其实自己还可以再联系试试。
这一试,就把一个叫张总的中年男人给试出来了。
“我是张鑫的代理律师,需要就张鑫工伤问题与您沟通一下关于医药费和赔偿金......”
“等等,你等等,”时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他转头看着坐在旁边的安全办主任,“他说的,是不是就瞎了只眼睛那个?”
安全办主任点头。
“他那不是工伤吧?”
“不是。主要原因是他没有按照驾驶安全要求来操作。”
“你看,”张总对着时磊一摊手,“他本身就不是工伤,和我们有没有给他交社保没关系呀。”
时磊笑了笑。
“要不然,我给您读一下工伤认定的法条吧。工伤,即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内,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伤害的......”
“我知道你是律师,这个你不用念,”张总再次打断他,“我们公司也有法律顾问。”
“所以,您是认为我的委托人不在工作时间内,还是不在工作场所内?”时磊问。
“我可没这么说,”张总皮笑肉不笑。
“不过讲道理,我们下面那么多司机,要是他们自己不遵守交通规则,回头出了事都找公司,我问问你,公司怎么正常经营?”
“不遵守交通规则?”时磊深深看了他一眼,“您指的是跟车距离?那如果跟车距离合理,但因为车体过重导致刹不住车呢?”
“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啊,”安全办主任在旁边插话,“他开的是货车他不知道吗?所以我们经常强调,开慢点开慢点,可这些司机就是不听。”
“我的委托人告诉我,他当时时速不超过四十,”时磊翻开自己的记录本,“而追尾的原因,是因为你们超载。”
“又是超载?”张总笑了。
“什么事都要讲究证据。要是随便来个人说我们超载就是超载了,那我们公司早垮了。”
他抬起下巴,顺着鼻孔的延长线俯视着时磊,“还有,你刚刚不是说要举报我们公司没交社保吗?”
“我还就告诉你,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我们算好的。社保局要是较真儿查,累死他也查不完。
“年轻人,想拖人下水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吧。”
说完,他用鼻子哼了一声,站起身率先出了会议室。
张总很嚣张,但他有一句话说的对,什么事都要讲究证据。
所以时磊决定亲自去收集证据。
“那这个案子,会不会有危险?”给张鑫做完检查,走进里面的休息室,褚妍有些担心的问。
“没事,”时磊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就正常调查取证。”
“但是我之前听说那个行业很多都是社会人。”
时磊笑了。
“要是因为他们是所谓的社会人,这事儿我就不敢管了,那我还学什么法律,做什么律师?干脆哪消停缩在哪算了。”
这个道理褚妍懂。
可当事情发生在时磊身上,她发现自己有时候并不怎么喜欢讲道理。
“真的,我会小心的,”见褚妍一直不说话,时磊笑着凑近,“再说我虽然不干消防了,训练出来的底子还在呢。不信你可以检查下,一两个人真不是我的对手......”
“谁要摸你?”褚妍慌乱的退后一步。
爱情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能让万年古井起波澜,也能让脸上从来没有多余表情的姑娘害羞。
时磊笑起来。
第二天,时磊找到以前的战友,把事情说了。
战友退役后去了交警队,负责的正是砂石厂的区域。
于是当天晚上,砂石厂的车刚出大门,没走上两百米,就被交警拦下了。
和时磊预料的一样,十几辆运沙车,每一辆车都超载,而且是大幅度超载。
“警察同志,你这样就没意思了。”闻讯赶来的董哥拍了拍交警的肩膀。
“每个行当有每个行当的规矩,干我们这行的有几个不超载的?要是别个装六十吨我装三十吨,那我就得饿死,你说是不是?”
“这么说你是承认超载了?”一旁的时磊走过来问。
“你们查都查了,我承认不承认有啥子用?不就是罚款吗,都明白。”
董哥没见过时磊,以为他也是交警队的,于是皮笑肉不笑的说。
“刚刚有个司机说你们一直是这么装的。”交警指着路边停着的几辆车,“车我先扣了,有什么问题,去交警队说吧。”
“什么,扣车?”董哥一听就炸了,“我这车都不够用呢,你扣车,诚心整死我啊?”
但法律有明文规定,他跳得再高,也没胆子把车抢回去。
交警带着超载的大货车走了,时磊把拍的照片和录音整理一下,又去找了张总。
“哎呀你看,”张总搓着手,“这不是误会吗?”
“上次我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时律师你还当真了。这是个什么时代?沟通的时代啊!
“有啥事你多和我沟几次,自然就通了,哪用得了这么大阵仗,还麻烦时律师亲自去我们砂石厂。”
“那你的意思是,你同意承担张鑫的医药费和赔偿金?”时磊问。
“医药费嘛,好商量。至于赔偿金,公司没有先例。不过时律师你放心,我今天就请示老板,一定争取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张总呵呵笑着说。
“他们真答应了?”张鑫喜出望外。
不过时磊也说了,一天没签协议,甚至一天没拿到钱,事情都存在变数。
他们原以为对方会尽量拖着。毕竟张鑫那边和公司比不了,他要还债,老婆生小孩也要钱,拖不起。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张鑫就接到了公司人事的电话。
“张鑫,你都出院了,还不回公司上班,这是旷工你知道不?”对方开口就攻势凌厉。
尽管张鑫有病假单,可人家不认,而且人家说了,就凭他眼睛这样,不能再开大货车,公司完全可以直接开除他。
“开除?”张鑫咬咬牙,“只要公司把该赔偿的赔偿给我,开除就开除!”
“你还想着赔偿呢?”电话被一个男人接过去,张鑫听出来正是安全办主任。
“我说张鑫,你思路能不能开阔一点。只想着赔偿怎么行呢?老婆孩子也得想想啊。”他说。
“老婆孩子?”张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安全办主任呵呵笑了笑,“你老婆眼看着快生了吧。唉,女人生孩子不容易啊。那么大个肚子,走在路上万一有个磕磕碰碰的就不好了。”
“你!”张鑫脸色惨白,“你这是威胁?”
“不至于,”对方还在笑,“我只是善意提醒,张鑫你可别理解错了。行了时间不早了,有些事早想清楚早好,你说呢?”
挂断电话,张鑫手心里都是冷汗,冰凉。
“公司怎么说,还是不肯赔吗?”赵艳梅推门进来,随口问。
“说要请示,”张鑫挤出一个笑,“你放心吧,迟早会给的。光天化日的,就算他们不讲理,总得讲法吧?”
“那倒是。”赵艳梅说着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张鑫的脸,“不过赔多少算多少吧,多少钱也买不回你的眼睛......你也别太上火,我们有多少钱过多少钱的日子,能难道哪去?”
“嗯,”张鑫把头埋在她怀里,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只能死死咬牙忍着。
时磊的电话就是在这时打进来的。
“公司那边有没有什么反应?”他问。
张鑫一顿。
“联系你了?”做律师这么久,时磊已经不是愣头青,他敏锐的感觉到事情有变化。
“是不是给你施加压力了?”
“没有,只是让我考虑。”张鑫站起来,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洗手间。
“考虑什么?”时磊问。
“自己的老婆孩子。”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这是个法制社会,张鑫。”很久,时磊说。
“我知道。”张鑫叹了一口气,“时律师,很感谢你愿意帮我,不过他们那些人......我老婆绝对不能出事,你让我想想吧。”
“所以呢,他放弃了?”褚妍问。
“不知道,但即使放弃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个社会,法律还不能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时磊转头望向窗外,许久才说。
“那你呢,怎么打算?”
“不需要打算,”男人笑笑,“张鑫决定走下去,我就奉陪到底。他放弃,就麻烦你帮他做个义眼片,我来付钱。”
这事之后一直等了三天,时磊终于接到张鑫的电话。
“我把老婆送去岳母家了,刚回来。”他说。
“所以呢?”时磊问。
“我什么也没做错,但一辈子都被他们毁了......这世界总该有个是非黑白吧?”说到后面,张鑫有些哽咽。
“你不怕就行。”时磊笑笑,“那明天我就给他们发律师函。如果他们置之不理,我们就直接起诉,主张人身损害赔偿。”
律师函寄出,对方倒是没有置之不理。
还没到下班时间,张总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时律师,你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我们老板很欣赏啊。”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说,“要不然这样,我们公司明年的常年法律顾问合同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过来谈谈。”
时磊挑挑眉。
威逼张鑫不成,现在改成利诱自己了?
“不必了。”他说,拒绝的干脆利索,“既然张总收到了律师函,那我委托人的赔偿,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给?”
“呵呵,”张总又笑,“谈什么赔偿呢,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我早就说了,钱不重要,规矩最重要。你一个张鑫打破规矩,就会有无数个张鑫冒出来。
“而且交警扣了我们好几辆车,这才拿回来,损失就不止你那点,我都还没跟你们算呢,时律师。”
“跟我们算,算什么?是算一算你们违法了多少次,该怎么处罚。还是算这么多年一直没及时足额缴纳社保,滞纳金要怎么收?”
时磊毫不客气,“张总,这些问题一旦彻查,只怕你们的损失只会更大吧?”
“时律师,你这话就说错了。”张总也收了笑意。
“我们是做生意的,为的就是赚钱。真是损失了,那企业承担不了,自然就要找人来买单。
“既然时律师觉得我姓张的说话就是放屁,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看到最后,这点补偿金,就算我们肯给,你们接的住接不住。”
撂狠话谁都会,时磊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了。
做生意的都以为自己有能量,但往往就会忘记他那一亩三分地从来就不是法外之地。
晚上和褚妍吃饭,时磊正把这事儿当成笑话讲给褚妍听,门口就进来一个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
男人走过时,看了时磊一眼,然后看向坐在他对面的褚妍。
褚妍并没有注意他。
大金链子往前走了两步,与褚妍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伸手往她的胸口摸过来。
“你干什么?”时磊立刻起身,挡在褚妍面前。
“我干什么了?”大金链子一脸无赖相。
“最好没干。这是公众场合,我警告你,管好自己的手。”时磊说。
“那我要是管不好呢?你替我管管?”
大金链子的目光从时磊转向褚妍,“再说了,胸脯那么鼓,不就是给男人摸的吗?”
“你嘴巴放干净点!”
时磊怒了,推了大金链子一把。
“打人了!打人了!”大金链子顺势后退一步,嚷嚷了起来。
屋外立刻涌进七八个人。
“谁打我哥?”有人一边喊,一边操起凳子,朝时磊身上砸下去。
“时磊!”褚妍惊呼。
“报警!”时磊抬起胳膊挡了一下,回头对褚妍喊。
“报警?报你妈警!”另一个人也冲了过来。
褚妍拨通了电话,正要说话,手腕却被大金链子给抓住了。
“哥哥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你这妹子咋这么不懂事儿呢?”他一边说,一边把褚妍往自己怀里拉。
“放开她!”时磊伸手,用胳膊肘锁住男人的脖子。
大金链子啊啊嘶叫了起来。
正在这时,最先抄板凳那个人不知道从哪拿了个啤酒瓶,抡起来就往时磊脑袋上打。
“小心!”褚妍拔高声音,同时抬脚猛地踢了过去。
瓶子落地,那人捂着下体弯下了腰。
“挺能啊,臭娘们!”大金链子趁机挣脱时磊,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把折叠刀。
“褚妍,你先走!”见来者不善,时磊迎了上去。
“我马上报警,你小心。”褚妍说着,站在了他身后。
突然,她的视线里闪过一道亮光。
褚妍下意识的回头,就见刚刚被自己踢了一脚的男人举着碎了一半的啤酒瓶,用力扎向时磊后背。
“躲开!”她大声提醒。
然而已经晚了。时磊刚侧过身,啤酒瓶子就扎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时间,血流如注。
“以后别随便得罪人,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见此情景,大金链子和其他人扔下一句话,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时磊......”褚妍小心翼翼的抱住时磊的胳膊,突然转头对躲起来的服务员大吼,“快叫救护车啊,看什么热闹!人家都打上门了,不知道报警吗!”
“褚妍,”看多了她没什么表情,时磊怔了怔,突然笑了。
“别怕,”他伸出另一只手覆盖在她手上。
“你男朋友经验丰富,这点伤不算什么。”时磊说。
去医院的路上,褚妍一直抿着唇。
就连时磊要去缴费,她都一言不发的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转身走了。
“生我气?”等她拿着单据回来,时磊侧头问。
“是那些人吧,”褚妍和他对视,“砂石厂那个案子的?”
时磊笑笑,没说话。
确实很明显。
蓄意挑衅,等候在外面的打手,最后那句话。
“还要继续吗?”见时磊不回答,褚妍又问。
“这才哪到哪,”时磊故作轻松,“再说了,派出所不是说路边有监控吗,故意伤害,他们等着吃牢饭吧。”
褚妍又抿紧了唇。
“褚妍,”时磊软下声音,拉住她的手,“这次是我不小心,以后不会再出事了。你别这样,我都不敢说话了。”
就在此时,时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看着手机上现实的张鑫的名字,他下意识和褚妍对视。
“怎么了?”
“我......时律师,你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张鑫有些吞吞吐吐。
时磊看了一眼刚包扎好的手臂,“没什么。”
张鑫又沉默了。
“出什么问题了吗?”时磊问。
“他们给我发了我老婆照片,去菜市场的,回岳母家的,甚至在楼下遛弯的......对不起时律师。”
“钱没了还能再赚,要是我老婆出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张鑫低声说。
这次轮到时磊沉默了。
“时律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我这辈子都会记得的,对不起。”见他不说话,张鑫又道歉。
“不用道歉,”时磊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能理解。”
“这样吧,上次不是给你做了检查吗,消肿以后来取模,先把义眼片做了。钱你不用担心。”
“我......”张鑫哽咽了。
挂断电话,时磊把头靠在褚妍身上。
他突然觉得异常疲惫。
“现在他自己放弃了,你还要继续吗?”褚妍问。
“张鑫也是没有办法。”时磊仰起头,“如果对方用你来威胁我,我可能也会退却。”
“那倒不必,”褚妍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他的案子他说了算,但那些人伤了你,这件事不能算完。”
“时磊,我把所有的筹码和你的放在一起,这次我们战斗到底吧。”她说。
派出所效率很高,两天后,动手打人的三个人都被抓了回来。
他们先是主张互殴,但时磊自己就是律师,加上现场有围观群众证明,派出所没有认可。
然后大金链子家里人找到时磊,说和解,愿意赔偿医药费。
“不行,”褚妍冷着脸,“那往他们身上扎一下,我来赔偿他好了。”
“这么心疼我啊?”时磊笑。
“和你说正事呢。”
“嗯,正事,我拒绝了。”
最后,案件按照故意伤害做了伤情鉴定,开始走司法程序。
期间公司那边又给时磊打了一次电话,用的虚拟号码,还做了变声处理。
“看见没,心虚了。”时磊反而更有底气。
正好褚妍一个客户是做IT的,算是行业内有名的高手。所以等到开庭的时候,当时磊拿出还原过的电话录音,和张总曾经打电话的声音做了生物分析,公司那边立刻乱了阵脚。
“可能要进入二审了。”时磊一边把剥好的虾放在褚妍碗里,一边说。
“几审黑的也是黑的,白的还是白的。”褚妍倒是不太担心。
没想到,下午两人就接到了张鑫的电话。
自从给他戴上义眼片,大家联系并不多。
一方面张鑫自己心存愧疚,另一方面,时磊也不想给他惹什么麻烦。
毕竟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很多事,的确输不起。
“判了吗,怎么样?”他问。
“一审赢了。公司说是那个张总的个人行为,但是他们可能会上诉。”
张鑫沉默了一下。
“如果我现在想告公司,你还愿意帮我吗?”
不等时磊说话,张鑫及匆忙解释,“当时我不知道你受伤了,要不怎么样也不可能当逃兵......现在我老婆已经生完,他们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好了!”
时磊笑笑,“我明白。”
他把褚妍的手抓在手心里,一下一下的捏着,“男人怎么样都行,总不能让自己的女人磕了碰了。”
“还要管?”挂断电话,褚妍问。
“管啊。”
下午的阳光晒进来,时磊整个人懒洋洋的。
他伸开长腿,把头枕在褚妍肩上,“你说我怎么这么幸运呢?”
“被人扎了一下子,很幸运?”
时磊笑。
“也行啊,有人心疼,怎么都行。”
“傻不傻?”终于忍不住,褚妍也笑了。
后来虽然公司那边火速开除了董哥和安全办主任,企图把超载的事情推得干净。
但在时磊的帮助下,张鑫联系上几个离职的同事,到底拿到了证据,把官司打赢了。
只是整个砂石运输行业,他再也找不到工作。
不过张鑫重新考了驾照,开始跑网约车,赵艳梅也自己开了个卖婴儿用品的网店,一家人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张鑫的二胎宝宝一周岁时,两家人一起吃了饭。
“时律师,”张鑫喝了酒,眼圈有些红。
“你让我重新相信了法律,也相信了正义。谢谢你!”
时磊笑了笑。
窗外,雨停风歇,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