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缜一个趔趄,几乎是扑进新房。
“公子当心!”小厮首阳一把拉住他,“相公们都被挡在前院,您就别再装了。”
杨缜瞬间起身站好,他正了正衣冠,顺便甩开首阳,道:“你去吧。”
首阳看了看手里突然多出来的红包,不由喜笑颜开,躬身退出新房,还不忘随手关门。
房内红烛帐暖,大红撒金的床帐内,一位佳人安坐。地上是一个梳双环髻的丫鬟,身穿喜庆颜色的新衣裙,朝他恭敬一礼:“给姑爷道喜。”
“你是春……祺。”杨缜总算能想起这丫头的名字,“你也累了,去歇着吧。”杨缜说着,丢出一串青钱,春祺伸手接住,喜得又是一礼。
“大姑娘,大姑爷,且安置吧。”春祺笑眯眯地要走,忽听床帐内的新娘子唤她。
“春祺。”新娘子的声音清丽却沉稳,“今天由你上夜,看住了,一个人也不许靠近。”
“是。”春祺朝帐围一礼,一声不响地退出去,显然是被教导得很好。
“大娘子多心了。我杨家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前后也就这十来间屋子。后院大声一句,前院就听见了,哪需要上夜?”杨缜边说,边走向床帐。
床上女子身形偏瘦,修长挺拔,虽是坐着,却腰不弯,背不驼,织金团扇挡住她的脸,挡不住她的气势。
杨缜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去握那只一直抓着团扇的手,忽然扇子自己放下,新娘的脸因为扑了太多的粉而白得离奇。
“你怎么……这个样?”杨缜没忍住,噗笑出来。
新娘并不生气,只是目光中没有娇羞,更没有欣喜。她是茶匠高家的长女,闺名瑞草,上一次在人前生气还是她及笄那年。这五六年的工夫,她早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
瑞草缓缓摇着团扇,神态淡然地看着杨缜,直看得对方讪讪,她才起身朝大圆桌上找水喝,足喝了两盏,手上端起第三盏,回身又看向杨缜。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别说糊涂话,我知道你娶我是为了我们家的龙凤团茶,爹爹焙茶的技艺无人不知,他老人家膝下无子,女儿家又不便往官焙所焙茶,你打量娶了我,爹爹就会将技艺传授与你,可就想错了主意。”
杨缜意外地眉头微蹙,不由正色看向瑞草。
自来茶分三种,贡茶、榷茶和商茶。顶尖好茶自然是皇帝家享用,剩下再选好的,由官焙所焙制,且只能官卖,被称为“榷茶”,再有剩余才能在民间自由买卖。
榷茶皆出自官焙所,焙茶技艺高超的人被称作“茶匠”。瑞草家便是世代茶匠之家,瑞草的父亲高蒙是上元县一等一的好茶匠,经他手焙制的小龙团、小凤团是榷茶中的极品。只可惜高蒙膝下四女,并无一子,这焙茶的手艺眼看就要失传,自然有人觊觎。
“爹爹糊涂,应了这婚事,你别以为我也糊涂。”瑞草隐隐叹息一声,并不敢让人听见,“趁现下把话说明白,你们杨家是茶商,有的是富贵。我来你这里,杨家的好处我不沾染,我们高家的焙茶,你也别指望。你不依就和离,你给的定礼,我都带来了,并不少半文。”
杨缜的眉头一点一点皱成川字,渐渐冷下的脸让五官轮廓更加分明。
“婚姻大事,岂容你儿戏?新婚之夜,‘和离’这两个字怎能轻易出口?你当我杨缜是什么人?旁的不说,单是今日这场热闹的花费就有数贯,这一笔你要怎么算?”
“敢问杨公子,今日你收了多少礼金?”瑞草斜他一眼。
“我……那个……”杨缜一语噎住,半天才缓过来,“礼金自然由家母收着,我哪知道有多少?”
瑞草柳眉轻挑:“是这样,那往后,远近亲友的人情往来便由婆母代我们付了。”
杨缜又是一噎,他凝视瑞草片刻,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冷笑:“一切都听娘子的,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都不会与你和离。”杨缜说着起身,一步一步走近瑞草,“你永远都是我杨缜的大娘子。”
说话间,杨缜已立于瑞草面前,他足高出女人一个头,缓缓垂下眼锋扫过瑞草,带了酒味的气息,缓缓扑在女人脸上,再开口时极尽挑逗:“大娘子,时辰不早,咱们……安置吧。”说着便要伸手去拉人。
“你房里有多少小妾通房?外面又有多少外室小妇?”瑞草不躲,也不亲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杨缜,男人果然惊得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只听瑞草继续道,“或已有庶子女,或有身孕,你一并都说了,我好有个准备。”
杨缜再忍不住,从瑞草手中抓过盏子猛灌一通茶水,完全没注意到女人惊讶的神情。他再不喝些什么顺一顺,立时就得被这女人活活噎死。
瑞草收敛神色,道:“若杨家骨血流落在外,我也不是那冷血的人,但请族亲耆老做个见证,开祠堂,写祭书,上告祖宗,下告父母,我可以代为抚养,男可读书,女可婚配,但不得入族谱,不得分家产。来日就算我们和离,家产也只能由我的孩子承继。”
“你要给我生孩子?”杨缜的脸上忽然露出很不合时宜的笑容。
瑞草缓了一瞬,才想明白这男人在说什么,不由满面通红,沉声道:“郎君还是趁早说明,以免日后龃龉。”
“你……”杨缜似乎开了窍,看向瑞草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娘子,你别是在吃醋吧?其实我在外面……”
“身为大娘子,当有容人的度量。”瑞草并不想听男人狡辩,看着一身喜服的杨缜,猿背鹤形,五官端正,行动举止算得上倜傥,若不是恶名在外,托付这样的人也不算坏事,只可惜……
“但你的心在我身上,我们才是夫妻,若在别人身上,就算咱们拜过天地祖宗,也算不上夫妻。”瑞草边说边挡开杨缜,自向床帐走去。
“你什么意思?”杨缜才要追上去,却见女人抱着被褥转身。
“外面只有春祺,让她送你去书房安置,四更天就要回来,以免被家中长辈察觉。”瑞草说着,将被褥一并塞进杨缜怀里。
“哎?”杨缜总算明白了,“新婚之夜,你要赶我出去?哪有你这样的大娘子?难怪让你的丫头在门外守着,赶是怕人听见。高瑞草,你也算有一怕!”
杨缜气得想跳脚:“我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将你抬进门,你,你……”杨缜奋力摔下被褥,“我今天要让你知道,我不仅是郎君,还是主君!”杨缜说着上前便要拉人,忽然颈间一凉,惊得他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一把小且锋利的簪中剑抵在杨缜的喉头,瑞草杏眼圆睁,怒视着他。
“高瑞草,新婚之夜,你敢谋杀亲夫!”杨缜不敢相信地颤着声音,“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要杀我?我告诉你,谋杀亲夫属十恶之罪!你你你……”
“我不会杀你!”瑞草的声音平静,“杀了你,我就变成十罪恶妇,我的三个妹妹也会因为我的名声而找不到夫家。”声音未落,那把簪中剑已经到了她自己的颈间,“杨缜,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血溅三尺,你们杨家有钱,自然赔得起我们高家一个女儿。”瑞草说着,手上用力。
“你别!”杨缜只觉一颗心要扑出,想也不想,一把将两寸长的小剑攥在掌心,痛楚让他的声音变得格外沉,“高瑞草,你的命值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们杨家。”说着,他缓缓收回手,也带走了簪中剑。
瑞草没再挣扎,因为她眼看着血从男人的手指缝中渗出来。
杨缜的声音发冷:“我们商贾之人,哪来的书房?”说着,他转身向门口走,“隔壁账房倒有一间。士农工商,你家既是茶农,又是茶匠,大娘子哪里能看得上我?是杨某唐突了。”
说话间,杨缜复开了门,轻声道:“大娘子早些安置。新挪了住处,你住不惯,就让春祺进来陪你。”说着,人已出门。
如水的月光将一腔清冷洒在男人火红的喜服上。眼见春祺进房关门,杨缜再忍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如剥皮一般的疼痛从手掌蔓延至全身,他张大了嘴,半晌才发出声音,又不敢高声,只得压低了嗓子:“首阳,首阳,快来,疼死我啦……”
新房内,瑞草自然听不见杨缜低声呼救,只从带来的箱柜里掏出一卷卷画轴。
春祺眼见杨缜流着血出去,心中惴惴不安,无措地看着瑞草,只见她缓缓展开一幅画轴,春祺不由睁大眼睛,那画上分明是一个俊逸公子的画像。
“大姑娘!”春祺几乎失声,新婚之夜,瑞草将良人赶出门,自在房中赏看男子画卷,这要被传了出去……
瑞草细细看了半晌才开口:“人物倒是好,可惜天庭不正,地阁太薄,不似福相。春祺,拿去烧了。”说话间,瑞草又展开另一卷……
“你说到底为什么?”这个问题杨缜足足想了三天,直到回门之期,他坐在马上,仍想不出答案,“她凭什么当我是坏人?”
牵马的首阳咂巴着嘴,一个字都不想说。这三天,杨大公子的“为什么”问了上千遍,首阳已经陪着他家公子一点一滴回忆“恶行”。
从他启蒙入私塾,偷吃先生的点心回忆起,到十文钱一帖,替同学临字,再到他将低等商茶装进老杨树根整抠的,外雕八仙过海图样的茶盒里,卖出天价……
首阳实想不出,他家公子还有什么恶事被遗忘,但他确定,新过门的大娘子嫌弃杨缜也不是没道理。
“总归不是因为花茶坊吧。”首阳这几日被问得睡不好,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说什么花茶坊?”杨缜警惕地回头看向马车,确定里面的人不会听到,才低声嗔道,“谁让你提花茶坊?”
“那花茶坊的红袖、绿筠两位娘子……”
“你还敢说!”杨缜忍不住用马鞭敲了敲首阳的肩。
“嗐,这有什么?全上元,谁不知道,是公子供养红绿二位姑娘。”首阳有些委屈,“这县城才多大,高家得到些风声,也是理所当然。”
“我供养?谁说的?”杨缜惊道。
首阳撇撇嘴,不再说话,这世上,男人的嘴就没有一张可信的。
杨缜又扭回头看向马车,隔着厚厚的车窗,仿佛看见瑞草那张冷冰冰的脸。杨缜狠狠咬了咬牙,他本是眼角微扬的面相,不笑时自带凌厉的神色。
一直跟在车旁的春祺偷眼瞧见,不由背后一凉,忙低了头。
高家的宅院比杨家小得多,也是两进的院子,姑娘们住在后院。主君高蒙丧妻多年未续,只一人住在前院。
厅堂里,茶香淡雅,二姑娘碧霞、三姑娘云华、四姑娘仙芽侍立一旁,独高蒙坐于正中。
瑞草一身新妇打扮,珠钗微颤,款款下拜:“父亲安康!”
“小婿见过岳父,愿岳父大人身康体健,福寿绵延!”杨缜亦下拜。
“贵婿多礼啦!快起来,二丫头,快,把那两个麒麟送子的锦囊拿来。”高蒙乐得胡子一抖一抖。
碧霞今日只穿了半新不旧的青衫子,发饰都懒得多配一个。她看也不看杨缜,只将锦囊交与姐姐。
“小婿谢过岳父。”杨缜礼数周全,连身旁的瑞草意外地斜他一眼,回想起新婚头一日,她便在婆母面前闹了个鸡飞狗跳,只当杨缜也会如她一般,如今见男人惺惺作态,瑞草不得不加了小心。
一时,杨缜与三位小姨见礼毕,瑞草便向三妹云华道:“你们带郎君四处瞧瞧。”
云华知道大姐与父亲有话说,忙上前一步,笑道:“后院小凉亭里备了新茶,原是等姐姐品尝,如此,是姐夫偏得了。”
“多谢,有劳。”杨缜离开时,还不忘偷眼回看瑞草,他知道这姑娘的主意甚大。“该不会跟她爹说和离的事吧?”杨缜暗自思忖,不免心头惴惴。
堂上只余父女二人,高蒙便有些不自在。“你,你坐着,我到厨房帮个手,今天预备了好席面。”高蒙说着便起身要走。
瑞草深深换了口气,低声道:“父亲,女儿天黑前便要离开,还是先办正事吧。”瑞草说着,朝桌案的屉子里掏出账册,又自己研墨,细细地对起账来。
高蒙一时无措,搓了搓手,道:“你嫁作他人妇,还回来做这些,其实我自己也能……”
“不是为父亲解忧,是为了那三个小的。”瑞草看也不看高蒙,细细核对着家中银钱出入,“父亲醉心焙茶,银钱上不计较,可说话就要给二妹寻人家了,那两个小的也大了,若嫁妆不够体面,她们在夫家要受多少委屈?这银钱上的事,都是大事。”
女儿言语不善,高蒙心头动火,可想着到底是归省的大日子,便缓了声音道:“你放心,二丫头的婚事,我已托了……”
“不劳父亲费心!”瑞草猛地刹住笔,抬头看向高蒙,目光冷得如终年不见阳光的潭水。
四目相对,父女俩皆生出火气,却是瑞草先垂了眼眸:“女儿嫁作人妇,方便出门,为妹妹们议亲容易得多,不必父亲费心。”
“你还在怪我替你订了这门亲?”高蒙终于明白了,“你本不愿嫁,却急急地自备嫁妆,是打算着成了亲,应酬走动方便,可以亲自为三个丫头寻婆家?草儿,为父一心为你打算,杨缜确是个可托付的。”
高蒙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什么,压低一声音道:“莫非你与徐家二郎当真有情?可徐家并不曾来提亲……”
“爹爹再别提这话!”瑞草眉眼含怒,正色道,“徐公子是正人君子,女儿与他并无挂碍。”
高蒙思量片刻才道:“其实……杨缜的茶品甚好……”
“又是茶!”瑞草起身丢下笔,“父亲的眼中只有茶,当年为了焙茶,住在焙所里不回家,母亲生产不顺,流血而死,父亲您还记得吗?”
“我就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怨着我!”高蒙虽然心里知道,可这话当面说出来,仍像刀子戳在他身上。
“那父亲让女儿怨谁?”瑞草分毫不让,“怨仙芽不该投身在母亲的肚子里,还是怨母亲不该嫁给父亲这样的茶痴?”
“你……”高蒙一口气噎住,涨红着脸看向瑞草。
“父亲帮厨去吧。”说话间,瑞草重拾起笔,低头算账,再不看高蒙,“一会儿开席,父亲也当心些,杨缜素有奸滑之名,当心他套你的话。”
“他待你不好吗?”高蒙再生气也更在意这件事。
瑞草不由又住了笔,却不抬头,半晌才道:“父亲安心,女儿好不好,从来不是旁人给的。”
高蒙还要再说两句,他不敢说阅人无数,却是与茶结交半生,茶品好不好,他一眼就看得出,茶品好的人,人品自然不会差,不然他不会将女儿嫁给杨缜。
然而瑞草十五岁打理家务,吃的苦最多,主意也最大,想来此刻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高蒙暗暗一声叹息,缓缓离开。
这一厢父女不快,并不影响那一厢姊妹三人与杨缜品茶。碧霞细细撵茶,直撵得汤头绵密,状似云朵,她另取精细茶针,沾了茶粉在茶汤上轻描几笔,竟是一幅寒石兰花图。
杨缜忍不住拍案叫绝:“早听说二姑娘点茶绝技,不想竟如此高妙!”
“二姐姐可是咱们上元县斗茶的魁首。”仙芽有些得意,却被一旁的云华轻拉衣袖制止,云华将茶盏奉于杨缜面前。
“为草当作兰,为树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碧霞看也不看杨缜,只细细清洗茶具,缓声道,“长姐是女中兰,还望姐夫惜之,怜之。”
杨缜忍笑,不想这一家子的姑娘果然都是妙人。
“姐姐不喜点茶,只喜烹茶,乳饮亦爱,姐夫可别忘了。”云华说话时面带笑意,却是笑得别有深意。
杨缜自然听得出她的意思:“三姑娘请放心,娘子的喜好,我会一一记下。”
说话间,忽闻天上一声雁鸣,众人闻声寻去,却是一行秋雁南飞,竟有一只鹰隼尾随,惊了雁群。
仙芽不等旁人反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长弓,双臂用力,竟拉一满弓,弓弦一抖,一支白羽箭带着异常响亮的箭鸣飞速向上,惊了鹰隼掉头而去。
杨缜笑道:“四姑娘好箭法,可惜失了准头。”
谁知仙芽扭头朝他嫣然一笑:“我不过是为救雁,那鹰不曾伤我,亦不曾伤我家人,我自然放过它,它若敢伤……”仙芽说着又搭一弓,羽箭直奔亭柱而来,狠狠穿进,整个箭头没入柱中。
“四妹不得无理。”云华轻声嗔道。
杨缜假作不在意,心头却是“噗噗”乱跳,知道这一局茶不简单,却不想还是个“鸿门宴”。
瑞草点算完库房里的布匹丝绵,又将三个妹妹这两日的习字看过,天色已暗沉。三姊妹依依不舍地将长姐送至门外。
“上元县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小姨尽可来家里玩耍,娘子也必定常回来侍奉岳父。”杨缜说话时谦谦有礼。
三位姑娘得体还礼。高蒙笑向女婿道:“嫁作人妇,如何能常回娘家?小女自幼理家掌事,性子略燥些,还请贵婿多多包涵。你们和睦便好,不必操心家里。”
瑞草舍不得地看了看三个妹妹,又朝父亲恭敬一礼便转身上车。杨缜本想上马,忽然心头一动,也跟着上了车。
车马渐远,高家人才要返身回去,忽见墙角蹭出一个人。
“是谁!”仙芽厉声道。
“我,仙芽妹妹,是我。”一介书生打扮的少年郎从转角走出来,他生得玉面粉白,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只可惜气度全无,嬉笑着看向高家人。
“竹川云?”仙芽挑一挑眉,竹家与高家原是比邻而居,竹家家主多病,又必要供养独子读书,所以日子艰难,高家常常接济他家一些吃食衣物,也算交好。
“高伯伯好!”竹川云一躬到底。
“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高蒙一脸疑惑。
仙芽先想着了,拍手道:“川云哥哥算准了长姐今日回门,家中必备席面,这会儿定是剩下不少好吃食,才赶这个巧来。”说着,姊妹三个皆笑起来,数三姑娘云华笑得好看。
“休拿人玩笑!”高蒙笑嗔一句女儿们,又向竹川云道,“怎么不肯早来?见见你瑞草姐姐和杨家女婿。快进来,我这里有好茶好果子……”
夕阳落尽,杨家的车马还停在半路,春祺焦急地看着天色,又看向上元县首屈一指的聚仙楼,好容易盼出了走路带风的杨缜,后面跟着怀抱大包小包的首阳。
“姑爷必是故意拖延。”春祺咬唇嘟囔着,“这时辰回去,姑娘已是难交代。”
原本挑帘看向车外的瑞草,似没听见她的话,缓缓放了帘子。杨缜在高家循规蹈矩,娘家就认他是个好人,却暗地里为难自己,莫不是他想在和离时,在所有人面前装委屈?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还是……”瑞草心头一惴,“他不想和离,只想休妻?”
车帘被猛地挑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被送进来。“怎么愣着?让让,我要上车。”杨缜的声音喜怒不辨。
瑞草懒得理他,便欲起身:“郎君安坐,我骑马就好。”
“你就穿这一身新料子骑马揉搓?”杨缜看也不看瑞草,自顾上了车,亦挡回了瑞草。
待车马启动,瑞草才垂眼看向油纸包:“郎君若嫌父亲准备的回礼不够丰厚,大可直说,我用嫁妆填补,必让婆母满意。”
“这不是给我娘的,这是买给……我自己的。”杨缜说着自顾拆了一个小包,拿出一块雪花糕咬了两口,哼笑一声,道,“都说聚仙楼的雪花糕好吃,这味道……尚可吧。”说着,似没了兴趣,将雪花糕放在一旁,又不死心地去拆另一包。
瑞草回家这多半日,先理账,打理家中杂物,又考问妹妹们的课业,加之与父亲吵了两句,竟不曾好好吃饭。方才车行半路,肚子饿得直叫,此时见杨缜将尚有余温的雪花糕搁着不动,便一块一块捡在嘴里,味道香软微甜,倒合她的口味。
杨家膳堂大敞四开,婆母柳氏一人端坐,桌上摆着三四道冷透的菜蔬。
见新婚夫妇进门,柳氏便粗着嗓子道:“人家娶媳妇伺候婆婆,我娶媳妇倒像是牵了头养不熟的驴,开门出去野,天黑透了还不知回家。”
瑞草斜一眼杨缜,却见他似没听见母亲说话一般,径直走向后院。儿子能逃,媳妇却不能。瑞草咬了咬唇,进了膳堂:“婆母安好,父亲问婆母好。”
柳氏抬眼狠瞪瑞草一眼:“都说高家的女儿教养好,怎么这样不知礼?谁家新媳妇回门,日头落尽了才回来?”说话间,春祺已经帮着厨娘端走了冷菜。
“婆母这话是在说媳妇?”瑞草声音清冷,柳氏不由心头一颤。
瑞草的不好惹,柳氏在他们小两口婚后头一日便领教过了。柳氏本想在新婚第一日早饭前摆摆婆婆的谱,拿着礼数做话头,敲打新妇。
谁知道她才说一句,瑞草立身背起了《女诫》,柳氏不识字,也听不懂,只当媳妇在顶嘴,便大声申饬,谁知她骂一声,瑞草也高声一句:“婆母,都是媳妇的错。”
她再骂一句,瑞草更高声一句:“婆母打骂得对!”
柳氏嚷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晕倒。谁知还不到下午,杨家的宗族耆老就上门教训了柳氏一顿。
原来杨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并没有高墙隔音,所以整条街都听见了,杨家婆婆刁难打骂新媳妇,“打”得媳妇叫声凄惨。高攀了人家茶匠家的女儿,还这样虐待磋磨,当真是奸商之家。
若不是因为杨缜新婚,柳氏立时就要被罚去跪祠堂,柳氏这才知道瑞草的厉害。
此刻,见柳氏不说话,瑞草先笑道:“我就知道婆母定不会怪我,媳妇从娘家带了酱肉回来,让她们切了,晚膳加菜。”
“哪里来你这么个牙尖嘴利的人?”柳氏恨声道,“还吃肉,就是吃金子也咽不下。”
“吃金子是会死的人。”瑞草赔笑道,“婆母说笑了。”
“我有工夫与你说笑?”柳氏拍着桌子,“你这么晚回来,不说去服侍男人,倒在这里与我磕牙,白瞎了我杨家的饭菜,养活你这么个无用的人。”
“昨日不是婆母说,您是家里长辈,媳妇当以您为尊吗?我要服侍您,哪还管得了郎君?”瑞草不卑不亢地看着柳氏,“婆母您往我们高家送定礼的时候,不知道媳妇是个活人吗?您又不是娶块木头,媳妇能喘气,就能吃饭,总不至于把我饿死在茶院行首的家里。”
“你……”柳氏指着瑞草,半天说不出话。
“大娘子,公子说两腿酸乏得厉害,叫我来请大娘子给揉揉。”首阳站在膳堂外,高声回道。
瑞草心头一动,故意道:“谁不能给他捶捶腿?偏偏找我?你与郎君说,我服侍婆母要紧……”
“你不去服侍他,倒在这里躲懒!”柳氏怒道。
瑞草忙笑行礼:“婆母说得是,媳妇这就去服侍郎君,不能服侍婆母用膳了。”声音还在,人已经离开膳堂。
柳氏恨恨地盯着瑞草的背影:“我总要治她一回,给她立立规矩!”
“大娘子,别生气。”厨娘又端上热菜来,赔笑道,“自来婆婆是儿媳的天,要收拾儿媳,那就像择菜做饭一样,虽费些周折,倒也容易,您何苦气伤自己?”
柳氏抬眼看向厨娘,这厨娘姓魏,是杨家的旧仆,平日里十分得用。“你有什么法子?”柳氏不自觉地压低声音。
魏氏向前凑了凑,耳语几句。柳氏听得眉眼舒展,连连冷笑,她们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春祺正立于门外,悄无声息。
账房内,杨缜做着与瑞草白日一模一样的事。他是家中长子,两个弟弟去岁才考取文士,他花钱请托,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他们送去睢阳书院附读。
为让弟弟们在书院过得顺遂,每年单束脩一项就开支不小,更别说开门做生意,官面、街面四下打点。
瑞草端茶进门时,杨缜正“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一盏气味香雅的擂茶被轻轻放于案头。
“多谢郎君襄助。”瑞草的声音响在头顶。
杨缜只抬眼看了看茶盏,便冷声道:“白日才在你们家吃了一顿鸿门茶,这会儿你又送茶来。”
“妹妹们小孩子家,不懂事,郎君莫怪。”瑞草本想放下茶就走,又不想欠杨缜人情,只得搓着手指,道,“这盏茶是谢郎君帮我脱身。”
杨缜手中账页微滞,却始终不抬头:“方才车上糕饼吃多了,这会子不舒坦,我是唤你来伺候我,谁帮你脱身?”
“婆母要立规矩,郎君开口相劝,只能让婆母更加怨恨我,手段也就变本加厉,越发要闹得家宅不宁,不如郎君这样光明正大地使唤我,让婆母以为郎君对我不好,反消解了她的怨恨。”
杨缜暗暗咬了咬牙,与聪明人相处果然省力气,只是无趣。他抬一抬手中笔,示意瑞草离开,却感觉到对方一动不动。
杨缜意外地抬头:“有事?”见女人点头,又问,“何事?”
“明日茶酒司于听雨轩办品茶雅集,我想去看看。”瑞草试探道。
杨缜今日的意外真是一个,一个,又一个。这样的雅集无非是给那些贵人娘子找个由头吃喝玩笑,上元县小,能吟诗作对的男子都没有几个,更何况女子,哪来的雅集?不过是各家大娘子常日不得出门,借着这个由头出来散心,县里的茶酒司借机赚钱。
“你……”杨缜确定瑞草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然而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便道,“随你,明日你……”
“多谢!”不过两个字,瑞草人已经出了账房。杨缜终于意识到,这女人方才谦卑地说话,全是为了明日去雅集。他恨恨地咬牙,直想将那杯茶摔碎,用力举起茶盏,只觉甜香扑鼻。
“这什么呀……”杨缜轻抿一口,“哎?还怪好吃的。”
经营茶叶买卖的伢行被称为茶院,杨缜算是行首。经营自家商货之外,也经管着上元县商茶行市。
自他娶了茶匠高家长女,各家掌柜对他更为恭敬。谁都知道,高蒙焙的龙凤团茶连太府寺也常派人来采购。
这世上,从来都是猫是鱼,狗吃肉,生财各有各的道。官焙所每年焙茶的茶耗近三成,折算下来总有五百余斤。焙什么茶能损耗这么大?不过是大小官吏层层拿一点,再给太府寺、杂买务的使官送些,那日夜焙茶的高蒙手里还能一点没有?
高家无子,杨缜娶了长女,等于把高家的龙凤团茶攥在手里,在外人眼里,杨家这小小的茶商此后怕要坐大一方。
杨缜应酬了一拨又一拨表面道喜,实则套话的掌柜,才捧上水缸牛饮一通,首阳跑就进来:“公子,午间宴请岭南茶园许掌柜的席面安排在聚仙楼,红娘子也在花茶坊为公子留上等房,公子大婚,县竂各位官人也送了贺礼,晚上这答谢宴可不能马虎。”
杨缜听了便一阵头疼,他皱了皱眉道:“你记得回去告诉大娘子一声,别让家里等我吃饭。”
首阳笑道:“公子忘子,大娘子赴雅集去了,茶酒司这回是下足了力气,听说还请了县学里的文士公子们,各家娘子必是要好好相看的,想来这雅集也不会散得太早。”
“真会弄花样。”杨缜嘲笑地摇了摇头,才要拿账本,忽然停下手,“旁人相看为招婿,娘子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