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娜五十岁生日那天被抓嫖。
一提及这事儿，她女儿卢玟就笑得要钻桌子。
何清娜义正词严地争辩：“我说过很多次了，是误抓。误抓。”
可回想起当时的狼狈，何清娜到底也没撑住，抓起手边的不锈钢碟子“咣”一声砸桌上。
她恨恨道：“玟玟，我跟你说，要不是那几个年轻警察一再给我赔礼道歉，要不是你也拉我劝我不要把事情闹大，我肯定告他们，告他们干涉公民恋爱自由。”
不就是一夜情不小心被误搞成了嫖娼事件嘛，还恋爱自由？
卢玟又想笑。
“咣”一声，不锈钢碟子又在桌上砸了一下，瘪进去一块，这一砸力度不小。
看何清娜真发飙了，卢玟止住笑，咬紧牙齿，绷着脸。
母女俩默然相对，各怀鬼胎。
终于，何清娜发出一声叹息，是那种老牛吃嫩草终究没吃成徒惹一身骚的懊悔。
两天前何清娜五十岁生日，她早早就告诉卢玟不用准备了，她俩闺蜜已经为她安排好了。
卢玟巴不得，她可不想听三个老女人坐一块，一边骂她们过往人生的臭男人一边缅怀该死的青春。
可卢玟怎么也没想到，她们能玩得那么花，竟然去夜店勾搭小年轻，而且还真勾搭上了。
只是何清娜点背，或说经验不足，在酒店房间和她的小男人还没开始热身，就被警察破门而入，抓了现行。
但到底是自由恋爱还是嫖娼，谁嫖谁，年轻警察看看五十岁的何清娜和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也没敢妄下定论，只将两人带回派出所做笔录，并通知双方家长去领人。
卢玟人生第一次进派出所，竟是因为母亲被抓嫖，虽然是误抓。
事后何清娜那两个不正经的老闺蜜先后给她打电话，先是安慰，再又鼓励，说回头一定会把这份五十岁的生日礼物给补上，让她真真切切做一回老牛。
可她现在早没了春风一度的心情，她满心满眼想的是那个被她牵连的小男人。
当时来派出所领人的是他爸，与何清娜年纪相当，一想到他当时气得双眼暴睁、脸色铁青的样子，她就血压飙升。
那孩子回家会不会挨打挨骂？她越想越揪心。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卢玟被抓嫖，把她的脸丢到银河系，她可是要往死里打的。
“你说……”何清娜迟疑又心虚地瞟了卢玟一眼，“小黄的父亲会怎么对他？”
“怎么？”卢玟观察着老妈脸色，“担心你小朋友了？”
何清娜确实担忧，也顾不上女儿的调侃了，又说：“你说他爸会打他吗？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他们的父子关系。”
“咣”一声，不锈钢碟子第三次被砸在桌上，整个底部都砸凹进去了，这次是卢玟砸的。
卢玟站起来，拍着桌子嚷：“何清娜！你怎么不想想我会不会打你？你的恶劣行为会不会影响我们的母女感情？”
“那个嘛……”何清娜赔笑，嗫嚅着说不出话。
以往她在女儿面前都是一副东家的凶神恶煞模样，这次抓嫖事件把她前半辈子积累的威严都败光了。
卢玟感觉心头很爽。
这爽劲正在巅峰，她还要发泄发泄，正好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肯定是诈骗电话，卢玟狠狠按了接听键，对着电话凶巴巴地“喂”起来。
可随即她就蔫了，直挺挺的腰猫下去，连连说了几个客气的“好”。
接完电话，卢玟面无表情地对母亲说，她要出去一趟，又说：“你在家好好反省，我们回来再谈，还有，不准跟那小子联系，听见没？”
何清娜顺从地“哦”了一声。
见面地点在一家咖啡馆。
那晚在派出所就打过照面，卢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小黄的父亲，就叫他老黄吧。
老黄中等身材，脸上写满阅历和沧桑，是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
他坐在临窗的卡座，面前摆着杂志和咖啡，杂志一页没翻，咖啡也一口没喝，脸上愁眉深锁，看起来心里也正烦着呢。
卢玟的警惕多少消退了些。
来的路上，她心里一直打鼓，不知老黄要见她是什么意思。
依常理推测，发生这么大的糗事，两家“家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怎么还会要求见面？
琢磨了几个回合，卢玟能想到的最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讹钱。
如果老黄坚称何清娜以老欺小，诱惑他家小黄犯错，让孩子的身心受到了伤害，索取精神补偿，考虑到脸面，她们最终可能不得不做出让步，花钱消灾。
不过现在看老黄一脸的郑重和难为情，卢玟推翻了先前的猜测。
可这么一来，新的疑问又来了，他为什么要见她？
卢玟感到惴惴，又有几分莫名的兴奋，这种奇遇可不是谁都能遇到的。
“你好。”老黄看见卢玟，立即站了起来，手抬起一半又落下去，看样子是习惯性想握手，可一想到某些尴尬的原因，立即退缩了。
还好不用握手，卢玟心里也舒了口气，对老黄微点了下头，在他对面落座。
老黄赶紧朝服务生打手势，侍者拿着饮料单过来，老黄让卢玟随便点，态度客气还有几分殷勤，一个讹钱的人可不会是这个样子。
“黄先生，您找我不知有什么事？”卢玟开门见山。
老黄缓缓搅动咖啡，像在斟酌怎么开口。
卢玟小口吸着柠檬水，静静等待。
“黄星，哦，就是我儿子，这两天在家绝食抗议。”老黄语气平静，但眉头紧锁，尽显一个父亲的无奈和无力。
“绝食？为什么？”卢玟脱口而出。
“他说……说……”老黄尴尬地瞄了卢玟一眼，咳了一声，又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艰难地开口，“他说见不到你母亲，就不会吃饭。”
卢玟喉咙一抽，没来得及吞咽的柠檬水直接喷了出来。
老黄感觉很抱歉，赶紧抽了纸巾递给她。
卢玟瞪着老黄，一脸的茫然。
“所以呢？”卢玟听见自己问。
老黄低头看着咖啡杯，有些不自然地说：“黄星24岁，是成年人了，作为父亲，我尊重他的想法。”
说完他抬头看着卢玟，等着她的回答。
这话说得隐晦，意思却不难理解，只是此刻卢玟脑子一团浆糊，没转过劲来，她又机械地问了句：“所以呢？”
“就……就让我儿子和你母亲交往吧。”老黄费力地说。
卢玟眼睛瞪得更大更圆，表情也僵住，就像死不瞑目。
最难的一关迈过，老黄说话就顺溜多了：“黄星的母亲去世得早，我忙工作，没有很多时间照顾他，这孩子从小就叛逆，什么都要跟我反着来。这件事也是。
“我思来想去，觉得还不如让他们自由交往，就当交个朋友嘛，再说原则上，我儿子和你母亲都是单身，只要他俩开心，并不会影响谁……”
“你怎么知道我妈是单身？”卢玟话一出口，就觉得这个问题傻得冒泡。
老黄浅浅笑了一下，不说话。
卢玟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呀。
“我还得问问我妈的意思。”卢玟含混地说。
见卢玟对自己的提议没有表露任何过激的言行，老黄也松了口气，忙说：“那肯定，必须尊重你母亲的决定。”
顿了顿，他似乎心潮涌动，又由衷地补了句，“小卢，你第一眼就给人懂事、稳重的感觉，你母亲……真有福气。”
回家路上，卢玟才反应过来，老黄说的应该都是狗屁，他的这个结论，实际上是通过与他不着调的儿子和她不着调的老妈比较得出的。
想起老黄一脸的疲惫、无奈，斑白的双鬓，卢玟也不由钦佩他的心胸，能同意自己儿子与一个大他26岁的女人交往，那可不是一般的父亲能接受的。
对了……
卢玟猛地想起一个要紧的问题，那小黄怎么回事，眼瞎到这个地步，竟会为一个五十岁的女人闹绝食？
卢玟加快脚步，她必须抓住何清娜问清楚。
回到家，卢玟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命令何清娜坐她对面，听她问话。
“你怎么了，出趟门回来一惊一乍的，去见谁了？”何清娜神情怏怏的，很不得劲的样子。
卢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问：“你和那个小黄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何清娜一怔，随即露出屈辱的神色，她愤怒地剜了女儿一眼，说：“怎么？我在派出所都是清白的，到你这就洗不白了？”
对母亲的生气，卢玟不以为然，反倒更加阴阳怪气：“据你的交代，你们不是没发生什么，只是没来得及吧。”
一听这话，何清娜炸了，抓起桌上的杯垫，朝女儿扔过去，气急败坏地嚷：“反正结果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咋了，你还想对你老妈屈打成招不成？”
卢玟针锋相对：“所以你这两天不高兴，就是很遗憾什么也没发生咯。”
何清娜气得翻白眼，干脆不吭声了。
恶作剧闹够了，卢玟这才提及正事，“我刚才问你那话，只是好奇，如果你们啥也没干，人家怎就对你恋恋不忘呢？”
何清娜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女儿。
“人家呀——”卢玟故意拖长声音，“都为你绝食两天了，还说见不到你就不吃饭，老妈，我还不知道你的魅力这么大。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喝酒啊聊天啊。”何清娜茫然。
那晚两个闺蜜为她庆祝生日，先是吃饭，再去夜店。吃饭时喝了点酒，在夜店又点了一些，生日嘛。
俩闺蜜经常泡夜店，一进门熟门熟路，像回了家，一会儿和旁边人喝酒搭讪，一会去舞池扭一扭，忙得不亦乐乎，完全顾不上今晚的生日正主。
何清娜被晾在一边。
她第一次来夜店，那震天的音乐，那些时尚年轻的面孔，那些混乱的舞姿，晃得她头晕。
她生怕别人看出她没见过世面，坐在原位不敢动，拘手拘脚，像回到了少女时代。
啤酒喝得太多了，她想去厕所，但闪烁的霓虹、昏暗的通道、拥挤的人群让她发怵。
她东张西望，想找闺蜜的身影，俩家伙却不知去哪疯了，打她们电话，没人接，她捏着手机，尿意膨胀，坐立不安。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姐姐，你是要去洗手间吗？”
说话的是小黄，他们那桌与何清娜她们挨着。
刚才俩闺蜜在的时候，就和他们喝酒打过招呼了。
何清娜不自然地笑笑。
小黄站了起来，说：“人有点多，我陪你过去吧。”
等两人回到座位，从小黄的“姐姐是第一次来吧”开始，慢慢熟悉起来。
所谓熟悉，大多是喝酒时互相碰一下，震天的音乐和喧哗，根本不适合聊天。
结束时，酒量浅的何清娜醉了，有些站不太稳，小黄扶着她，俩闺蜜各自攀着一个男人，她们冲她眨眼暗示。
酒壮怂人胆，乘着醉意，何清娜默许了即将发生的事。
规规矩矩活到五十岁，偶尔疯一次又不触犯天条。
可谁知，她就那么背。
“小黄……他干嘛要见我？”何清娜惊惶地绞着手，她本来就心虚，现在升级为负罪感。
“谁知道？反正他爸说，他不见到你就不吃饭。”
“那……那怎么办……”何清娜不知所措。
“你想怎么办？”卢玟看着母亲。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何清娜也看着女儿，显然是在等卢玟帮她拿主意。
很久以后，卢玟回想起那一刻，她承认自己当时心里也有一瞬的疑虑，可另一种心理战胜了她的疑虑。
自与父亲离婚，这十多年来母亲都是独自一人，连相亲都没有过。
有时候卢玟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
她希望母亲能换一种活法，却不知怎么开口说。现在，也许是个机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清娜女士，你看着办咯。”卢玟说。
“我就开导开导他，年轻人不吃饭咋行，几天就垮了。”何清娜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一边对卢玟说。
这句话从她决定去见小黄，已经说了快五十遍了，明显是在自我说服。
“对对，我老妈最善良了，看见流浪的猫猫狗狗都要投喂，咋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饿死？”卢玟忍着笑说。
何清娜听出女儿的揶揄，把包放回沙发，开始认真解释：“这件事我本就有责任，现在小黄闹情绪，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不然我良心过不去……”
这话卢玟也听过很多次了，她打断母亲：“我知道，你就快去吧，再不去你的小黄就要饿死了。”
她笑着把何清娜往外推。
“我真去了？”何清娜在门口迟疑。
“老妈再见！等你好消息哦。”卢玟朝母亲做了个鬼脸，关上门。
但看着门，卢玟心里又有些许忐忑，她知道母亲的自责是真的，要不要见面的疑虑也是真的，自己该不该推这一把呢，她有些拿不准。
她从猫眼观察母亲，电梯门打开，母亲深吸一口气后，昂着头走了进去。
卢玟心里陡然一阵紧张，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她啃着手指原地转了一圈，又兀自笑了。
她在房间加班到晚上，看了看时间，八点多了，算起来何清娜出门快六小时，她今晚会不会回家？
卢玟忍着没给母亲发消息，自己煮了面条端到电视前吃。
手机响了，卢玟像被烫了般差点跳起来，因为发消息的是老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