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地面的情况复杂,马殷在逐渐占据湖南全境以后,对当地的治理还是以安抚人心,发展经济为主。譬如湖南算是唐代的茶叶重镇之一,《新五代史》和《资治通鉴》都称马殷采取“令民自造茶”“听民售茶北客”的宽松政策,让百姓大量生产茶叶来吸引商家。
同时,马殷通过交好的一些势力,在汴州、荆州、襄州、唐州、郢州、复州设置商业货栈,推销楚地所产的茶叶换取中原的丝绸、战马。在当时,楚地位于南方比较中心的位置,马殷大力发展与中原周边的商业贸易,采取免收关税,鼓励贸易,招徕商旅。
影视剧中的马殷形象
马殷还用铅铁铸钱,使得商人出境前在不得不在楚地购买大量产品。为了发展纺织业,马殷令百姓可以用帛代替钱交纳赋税,促进桑蚕业的繁荣。
马楚能够在四面环绕众多势力,加上土蛮部落众多的情况下取得一定的兴旺,这就离不开前面提到的被诬杀的谋臣高郁。
高郁是扬州人,早期事迹其实很模糊,甚至他是如何走到马殷身边的都是一个谜。只能推测马殷早年曾为孙儒的手下,一度攻入过扬州一带,高郁因此成了马殷或刘建锋军中的一个幕僚。到乾宁三年(896),马殷被众人推举为武安军留后时,高郁已经得到马殷非常大的信任,成了他最得力的谋臣,名义职务是都军判官。
他帮马殷分析周边局势,都极受马殷的重视和赏识,比如判断岭南刘岩没有积极北上的心思,比如分析楚军早已经在争淮南时与杨行密一方结仇,马殷在武安军位置上想要缓和与杨吴关系是徒劳无益,唯有继续向后梁借力,才让杨吴有所忌惮。然后就是安抚湖湘百姓,发展自己的经济实力,种种方面都得到马殷很大的信任。
尤其高郁能拿出具体的办法,比如讨好后梁的一个简单策略就是输送茶叶给北方,所以设置了一些专门榷茶的地方。再比如振兴商业的策略就是减免赋税,很容易就吸引较多的商旅前往楚地经商。然后还有大量铸钱,这些几乎都是高郁的建议。
由于高郁有出色的能力,马氏父子对他都是既欣赏又担心,所以,关于高郁的死,首先史书留下的迹象是马希范出使后唐时,开始制造一些流言蜚语。此后,北面的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也跟着传递消息,认为高郁会带来楚地的衰败。之所以是马殷的继承者马希声留下除掉高郁的迹象,主要是身边的杨昭遂,是马希声妻子的同族兄弟。其人嫉妒高郁的才干,一直想取而代之。
不仅如此,作为没有多少来历背景的外来人,由于高郁才干出众,加上性格比较强势,在马氏家族和湖湘土豪中似乎很受排挤,想要对付他的人相当多,处境似乎堪比同时期的安重诲、任圜。
比如马希范在后唐入贡时就敢扬言高郁有野心,据说后唐有人影响到他,庄宗身边的给事中胡装和马家有些渊源,胡装的父亲胡真与马殷都曾在黄巢义军中混过。胡真则是朱温的手下,后来一直效力到后梁,其子胡装后来就归顺后唐。但是胡家对高郁很没有好感,就趁机故意中伤,究竟是什么缘故很费猜疑。有一种说法推测高郁既然来自扬州,可能家世与高骈多少有些攀亲带故(高骈为高崇文孙,籍贯幽州,出生可能在关中,与扬州高家是没有实际亲属关系的,但唐代攀高门互相认亲确实是很流行的),而他们这些地方义军或土豪出身,对唐代的高门子弟一贯很不满,据说胡装的祖父胡曾在高郁的祖父高湘身边遭遇过“不公”,而他们高家与高骈攀过亲戚,这一说法不可考证,只能权且当一个可能性。
此外,马希声的妻舅杨昭遂之所以会不断中伤高郁,也似乎有后唐操作的身影在背后。杨昭遂的家族与后唐庄宗身边十分贪财好利的皇后刘氏可能有些关系,杨氏疏通刘氏的媒介可能来自李嗣昭的妻子杨氏。
同光初(923),马希范到洛阳朝见庄宗李存勖时,问洞庭湖的宽窄,应该是有人提前告诉李存勖一些湖湘地区的情况,不然他不会清楚。马希范同光二年四月再次朝贡,就被问起“马楚都军判官高郁”问题,胡装事先在李存勖身边施加影响的可能性颇大,通过庄宗询问影响到马希范,再通过马希范影响马殷。
影视剧中的马希声形象
李存勖大大表扬了一番马希范,回来后就把后唐庄宗讲的“担心高郁夺取楚地”汇报给马殷,但挨了一顿教育,马希范随后才去告知已经开始代理主事的哥哥马希声。事有凑巧,偏偏杨昭遂又一直想要替代高郁的都军判官,马希范的回报添加了筹码,于是再向马殷建议。
马殷其实并不糊涂,同样教育了马希声,无奈高郁为人过于清高自傲,不去向马殷坦陈问题,却暗中向关系稍好的许德勋等故人诉苦,所以,最后可能确实是由马希声拖到马殷患病已经无法干涉的时候出面把高郁杀了,但整个事情感觉马希范在其中牵扯非常深。
因为,马希范与胡装更亲密了,胡装相当于是马希范在后唐朝中的“贵人”和“耳目”。同光三年(925)“胡装表求为襄州节度副使”,有可能是方便与马楚进行贸易,这里正是南北茶马贸易的“榷场”之一。除去高郁后,不论与杨昭遂,还是马希范,胡装都可以顺利得多,个人得到的回报自然也不小。
再说李存勖的皇后刘氏,也是主持贸易的“大主顾”,胡装要做这方面的业务必然需要得刘氏做“靠山”,所以胡装不只是一个“襄州副使”,更重要是为刘氏做商业服务后勤。同时,胡装也是李存勖安排在靠近荆南和马楚的重要探哨,在商业贸易的幌子下,多少有打探情报的性质。李存勖本来是一个雄心勃勃之人,很不幸刚刚收服前蜀就出了岔子,导致后唐事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楚王马殷的儿子其实很多,在马希声和马希范之外,原本另有一个嫡长子马希振,据说非常贤能,但是他留下的资料很少。仅有的一点记载主要是表明他偏文人气,称善诗文,爱结交品行高洁之人,与一些隐士僧侣关系密切等等。不管这是出于马希振的本性流露,还是避免让马殷觉得他有争位之心,总体来说,马希振和父亲马殷的关系恐怕比较疏远。
次子就是马希声,他是依靠母亲袁妃得宠,加上马殷后期刻意栽培他成为继承人。因此,长子马希振原本出任武顺节度使(今湖南永顺县),就在马殷死后,一是为了表示姿态,二是可能更多为了自保,他以辞官做道士为结局,史书也没有记载他何时去世。晚出的《十国春秋》认为,马希振或许并没有安享晚年,推测后唐李从珂在位时去世,距离马殷病故也就几年时间。假如马希振身故并不算是遇害的话,可能做道士的心情也并不轻松,感觉心理压力和郁结情绪很大。
但是,真正让人感到蹊跷和意外的,并不是马希振在马殷之后没几年就死了,反而是那位受到宠爱和顺利上位的继承人马希声,居然也不过两年就死了,年仅三十四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于缺少史书资料,感觉也很难说清楚。对马希声在位时的记载,一般也是八卦传闻居多。
比如《资治通鉴》认为,马希声一直很羡慕后梁朱温,他们都喜欢吃鸡,马希声继承楚王之位后就效法,天天变着花样吃鸡,每日享用都在五十只左右。按说对于坐镇一方的节度使和藩王,偶尔这种享受不算什么,可马希声要天天如此,且不说长期供应还是有些难度,关键做法恐怕也没有太多的新意,所以这一没有节制的饮食爱好也成为马希声一条“罪过”。
记载不少马楚传闻的《北梦琐言》
之所以史书对此批评,显然马希声从马殷刚死就开始贪图享受,他吃的非常开心,“居丧无戚容”。被贬的礼部侍郎潘起就讥讽他:“昔阮籍居丧食蒸豚,何代无贤!”似乎自然而然马希声的早亡就有点咎由自取,比如与楚地毗邻的荆南方面,著名笔记史料作者孙光宪在重要的《北梦琐言》就记载,马希声之死带有强烈的报应色彩。
一说是谋财害命遭到惩罚。
“湖南帅马希声在位多纵率,有贾客沈申者,常来往番禺间,广主优待之,令如北中求宝带。申于洛汴间市得玉带一,乃奇货也。回由湘潭,希声窃知之,召申诣衙,赐以酒食,抵夜送还店,预戒军巡以犯夜戮之。湘人俱闻,莫不嗟悯。尔后常见此客为祟,或在屋脊,或据栏槛,不常厥处。未久,希声暴卒。其弟希范嗣立,以玉带还广人。” 《北梦琐言·逸文卷一》
一说是得罪神灵。
“湖南马希声嗣父位,连年亢旱,祈祷不应,乃封闭南岳司天王庙及境内神祠,竟亦不雨。其兄希振入谏之,饮酒至中夜而退,闻堂前喧噪,连召希振,复入,见希声倒立于阶下,衣裳不披,其首已碎。令亲信舆上,以帛蒙首。翌日发丧,以弟希范嗣位。先是,大将周达自南岳回,见江上云雾中拥执希声而去,秘不敢言,夕有物如黑幕突入空堂,即时而卒。”《北梦琐言·逸文卷三》
后来这些八卦被照单收入宋代的《太平广记》。为此,清代《十国春秋》作者吴任臣总结评价马希声:“王性恶好货”,大概认为他的早亡与这些负面传闻不无关联。
虽然马殷更喜欢次子马希声不假,但临终前为了照顾到家族稳定,似乎留下遗命要求“兄终弟及”,还说如果有谁将来违背,大家就除掉他。
而马希声为保全楚地和他的地位,曾向后唐表示去掉楚王的一些礼仪,颇有向后唐臣服之意。如前所述,马希声身边妻舅杨昭遂在后唐方面的运作也比较得力。
马希声意外死后,就是马希范继位。因为得到六军使袁诠、潘约等一批将领拥戴,通知让身在朗州的镇南军节度使马希范回到潭州接位,他只比马希声小一岁,继位后领武安、武平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中书令,行潭州大都督府长史,封扶风郡侯。
在后唐末帝李从珂上位的清泰元年(934)正月,马希范受封为楚王,表面上马希范好像是顺理成章,实际上可不是。马希范的排行实际是第四,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同岁却长几个月的三哥马希旺。而且马希旺与老二马希声是同母兄弟,母亲正是德妃袁氏,假如尊重马殷提出“兄终弟及”的规矩,可想而知,马希声意外身故后,按顺序和情理都是轮不到马希范接班的。
马希声在位时,同胞弟弟马希旺是亲从都指挥使,可说很受倚重。马希范继位后,不但将其免职,还要将其幽禁。母亲袁氏去向马希范求情,想要马希旺像大哥马希振一样出家做道士,马希范坚决不许,还指责马希声是越过他继承楚王,对袁氏非常无礼。将袁氏数落一通,最后让人看管马希旺,软禁在一间简陋的竹屋里,不许他与任何兄弟亲友见面。袁氏悲愤不已,很快病故。马希旺也感到自己没有生路,很快也死了,母子二人相继离世,距离马希声之死才不过一年而已。
马希范和湘西彭氏土司恢复结盟的铜柱
随后两年,五代十国是重要的一个节点:因为李从珂的上位,后蜀也是孟昶新接位,为此马希范得到李从珂封赠楚王,看起来楚王基业也在最好的时候,三大块领地中武安军是根本,武贞军是附属(后来改武平军,最后这一节度使辖区反而成为楚地最大的变数),随后是南面的静江军,此时节度使是他的又一个异母弟、同平章事马希杲(具体排行不见记载),让他非常不安心。
静江军本来是楚地最不安定的地方,经常受到岭南刘氏的觊觎。由马氏子弟坐镇南边按说是正当决策,何况马希杲在保卫南部地区方面很有功绩,获得不少好名声,可监军裴仁煦向马希范报告说其收买人心。
马希范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对自家兄弟根本不放心。清泰三年(936)三月时,岭南将领孙德威正攻蒙州(今广西蒙山县一带)和桂州,马希范令他的同母弟武安节度副使马希广主持军事,亲自带步骑兵五千多人赴桂州,明面上是打着支援静江军讨伐岭南的幌子,实际是打算对付马希杲。
马希杲作为一个颇有军事才干和能力的人,自然清楚马希范的用意,他的生母华夫人提前到全义岭迎接马希范,实际是主动谢罪。马希范安抚说:“我很久没有见到马希杲,听说他治理成绩优异,所以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岭南的兵马听到援军消息,就趁机从蒙州退走,马希范便把马希杲迁到朗州。后晋天福二年(937)底,石敬瑭下诏加任马希范为江南诸道都统。
后晋天福三年(938)十月,马希范的夫人彭氏去世,他也感觉坐稳楚王位子,开始纵情声色。据说顺贤夫人彭氏相貌并不好看,但治家得法。马希范在位时一个重要的事迹就是和土蛮部族的关系,夫人彭氏就是结好地方土司的利益联姻。流传的立铜柱结盟,直到今天都成为湘西永顺的历史人文名片。但这一铜柱可不是在友好祥和的氛围下诞生,实际出现于战火过后。
今天的湘西彭氏家族从唐末到明清一直都是地方土司,势力绵延八百年。彭氏家族之所以会进入湘西据说也是因为黄巢义军。他们一家本来在江西,后来杨吴大军入江西,他们从吉安带着家族子弟躲避滋扰而迁徙湘西。当时彭氏兄弟彭玕、彭瑊入楚后,得马殷的器重,分别委以重任,马殷还为儿子马希范配彭玕之女为嫡妻。
原本彭玕是希望获得马殷的支持,他们家族还试图重返江西,也一度领受吉州刺史的职务。后梁开平三年(909),彭玕响应抚州土豪危全讽的号召(危全讽是自组团练守卫地方,与同族兄弟危仔昌坐拥抚州和信州以抵挡义军之名起家,在地方长达二十多年),与信州危仔昌、袁州彭彦章等联合进攻江西洪州,这便是象牙潭之战。但这一次行动被杨吴大将周本挫败,危全讽被擒,随后彭彦章被擒,危仔昌投降,彭玕只得逃回楚地,接受马殷的招抚做郴州刺史,后唐天成二年(927),在马殷推荐下授为武平军节度使,后活到长兴四年(933)身故。
而彭瑊则领辰州刺史、溪州刺史等职,逐步平定酉水流域土蛮各部,后来联合漫水(今湖北来凤)土官之弟向伯林等,赶走早期溪州首领吴着冲。楚王马殷命彭瑊为靖边都指挥使兼溪州刺史,领上、中、下溪州及保靖、永顺等州,是开湘西彭氏土司的八百年基业。彭瑊和马希范的夫人同在后晋天福三年去世,其子彭士愁接替成为地方首领。
彭士愁是家族里拔尖的人才,注意发展农业,还善于团结当地各部族。后来名声非常大,兼有溪州、保靖、永顺、龙赐、天赐、锦、奖、懿、远、安、新、洽、南、富、宁、来、顺、高、忠顺、感化等周围二十余州县,甚至彭氏的影响已经超出湘西,在湖北来凤、宣恩,远至四川酉阳、秀山一带今土家族所在地方,都有相当的威望。
湘西永顺铜柱的铭文
马希范很看重彭士愁所拥有的土蛮部落势力,不断加派税赋的征收,渐渐引起彭士愁的不满。之前彭士愁看在堂姐顺贤夫人彭氏在世还能忍一口气,在彭氏死后,彭士愁忍无可忍,最终率锦、奖、溪三州数万人大举东进,一度取得辰,澧二州。楚王马希范派新任的静江军节度使刘勍,决胜指挥使廖匡齐率大军征讨溪州,彭士愁带领溪、奖、锦三州一万土蛮军奋力抵抗。
天福四年(939)十一月,望城一战土蛮军败绩,楚军追至溪州,企图乘机吞并该地。彭士愁计划退据周边山寨,依靠绝壁天险抵抗楚兵。彭士愁还派使者向后蜀求救,后主孟衍以路途太远的理由拒绝彭士愁。
楚将廖匡齐带兵沿山路攀爬云梯攻打险要的山寨,结果崖上箭石雨下,廖匡齐居然战死,一时间楚军士气低落。到天福五年春,刘勍率楚军继续围攻彭士愁的营寨,并截断水源粮道。据说楚军还向河里投放毒药,彭士愁见手下死伤过重,率兵乘夜冲下山,向锦、奖两地的深山撤退。随后,彭士愁经过一番考虑,派次子彭师杲率诸部酋长田洪斌、覃行方、向存枯、罗君富携锦、奖、溪州印信、地图,向楚军请降。
因彭士愁在湘西地区的威望很高,马希范怕除掉他以后再引发各部族负隅顽抗,为求无后顾之忧,还是相约议和。经过一番谈判后,双方缔结盟约,铸铜柱立于溪州会溪。
实际这一铜柱表明,彭士愁所领湘西部族地区与楚王辖区已经算是划江而治,酉水之南归楚,酉水之北归彭士愁等土蛮部落酋长。甚至双方和约还规定楚地军民不能随意进入湘西,而彭士愁属下的部落酋长如有冒犯楚地,只能由彭士愁出面惩罚,楚军不能肆意发军前来讨伐;楚军也不能在彭氏辖区内擅自征兵;彭士愁的辖区官吏当由彭士愁来任免等等。所以,实际这一铜柱立约,反而是进一步确立彭氏土司领地和其职权,尽管名义上这一土司和领地臣属于楚王,而马希范还美其名曰自己家族又一次像伏波将军一样安定了地方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