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阴天,天色压得低低的,像一块湿透的棉布,捂得人喘不过气。外婆坐在藤椅上,身子瘦得像一根干枯的竹竿,手里捏着一块已经被她搓得起毛的手帕。她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回忆什么。窗外的桂花树正落着花,淡淡的香气飘进来,混着屋里药水的味道,竟让人有些恍惚。
“老来受罪,不如减岁。”外婆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一张老唱片,断断续续地跳着音。“满身是病,不如早投胎。”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愣住了,手里的茶杯差点滑落。外婆的话太残酷了,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外婆今年98岁了,活得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长。可她的长寿并没有带来多少福气,反而成了一种折磨。她的腿早就站不起来了,骨头像被虫蛀空了一样,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耳朵也聋了大半,只能听见一些模糊的声音。最让她难受的是胃病,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总说:“活着,真没什么意思。”
我记得小时候的外婆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总是扎着一条花头巾,腰板挺得笔直,手脚麻利得像一阵风。她会在院子里晒满一地的红辣椒,阳光下的辣椒红得刺眼,像是要燃烧起来。她会在灶台前忙活一整天,炖出一锅香得让人流口水的猪蹄汤。她还会在冬天的夜晚,坐在炕头上给我讲故事,声音温暖得像炉火。
可这些记忆,像是被时间的风吹散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现在的外婆,眼神空洞,话也少了很多。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盯着外面的桂花树发呆。她说:“人老了,连回忆都不完整了,像是破了洞的筛子,漏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外婆,你是不是很后悔活到这么老?”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后悔倒谈不上,只是觉得没意思。你看,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外婆的这番话让我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外婆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的手泡在肥皂水里,搓得飞快,水花四溅。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滑下来,滴进水盆里。她一边洗一边哼着小曲,声音清脆得像黄鹂鸟。
那时候的外婆,总是充满了活力。她会带着我去田里摘野菜,教我分辨哪种能吃,哪种不能吃。她会在雨后带我去河边捉鱼,光着脚踩在湿漉漉的泥巴里,笑得像个孩子。她还会在过年的时候,给我做一件新衣服,用她的老式缝纫机,一针一线地缝出最漂亮的花纹。
可现在,这些都成了过去。外婆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更别说去做那些需要力气的活儿。她的眼睛也花了,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的。她说:“人老了,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外婆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她的胃病已经没办法治了,只能靠药物缓解。可外婆却不愿意吃药,她说:“吃了也是白吃,反正都快死了,何必浪费钱?”我们劝了她很多次,她都不听。她说:“你们年轻人不懂,活到我这个年纪,死才是解脱。”
有一次,我偷偷问妈妈:“外婆是不是不想活了?”妈妈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低声说:“她不是不想活,是活得太累了。”妈妈告诉我,外婆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她十几岁就嫁人了,生了七个孩子,却只活下来三个。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外公,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手上的茧子厚得像老树皮。
“她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妈妈说,“现在年纪大了,病痛缠身,她是真的累了。”
外婆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她开始变得健忘,常常忘记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有一次,她问我:“今天是周几?”我告诉她是周三。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了一遍。我耐心地回答:“还是周三。”她点点头,过了几分钟,又问了一遍。我这才意识到,她是真的记不住了。
她的记忆像是被时间的刀一点点削掉,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片段。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比如她年轻时在田里干活的情景,或者她和外公一起过年的场面。她会笑着讲给我们听,可讲着讲着就忘了后面的内容,只能尴尬地停下来。
“人老了,连记忆都不听话了。”她苦笑着说,“真是没用。”
那天晚上,我陪外婆坐在院子里。月亮很圆,洒下淡淡的银光,把院子照得像披了一层薄纱。外婆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问我:“你说,人死了会去哪儿?”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接着说:“我希望死了以后,能去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那样,我就可以再像年轻时那样,干活、唱歌、跳舞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我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已经冰凉得像一块石头。我忍不住问她:“外婆,你害怕死吗?”她摇摇头,说:“不害怕,反而有点期待。活着太累了,死了也许是一种解脱。”
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终于明白,外婆并不是不珍惜生命,而是她的生命已经被病痛和孤独压得喘不过气了。她的长寿,成了一种无尽的折磨。
外婆的这番话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们总是说,长寿是一种福气,可对于外婆来说,这种“福气”却成了一种负担。她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她的记忆也在一点点消失。她活着,却像是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无法挣脱。
我想起了一句老话:“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外婆的一生,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她的长寿,并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好,反而让她更加痛苦。
或许,我们应该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长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让生命更有质量。对于外婆来说,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她需要的不是延续,而是解脱。
几天后,外婆安静地离开了。她走得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我们为她举办了简单的葬礼,把她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那里有一棵大桂花树,每到秋天,都会开满金黄色的花,香气扑鼻。
站在外婆的坟前,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老来受罪,不如减岁,满身是病,不如早投胎。”这句话虽然残酷,却是她一生的真实写照。她的一生,充满了苦难和挣扎,但她从未放弃过。她用自己的方式,坚强地活到了最后。
外婆的离开让我明白,生命的长度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让生命更有意义。或许,我们无法改变生命的长度,但我们可以努力让每一天都过得更有价值。这样,即使生命短暂,也不会留下遗憾。
外婆走了,但她的故事却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我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