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行:我的畫定要進博物館

美术人王唯行 2025-03-25 09:20:59

文/王唯行

圖/陸儼少

那天午後,我站在美術館前廊數著台階。玻璃幕牆倒映著匆匆人影,像一幅未完成的速寫。展廳里偶爾傳來快門聲,像是啄木鳥叩擊空樹幹的回響。

記得二十年前在福州路古籍書店淘畫冊的日子。那時總有三五同好擠在書架前,手指輕撫過銅版紙的紋路,隔著塑料膜也能辨出石濤山水的皴法。店員用雞毛撣子拂去精裝畫冊上的薄灰,陽光穿過梧桐葉在《芥子園畫譜》書脊上跳躍。如今孩子們在屏幕上划動的手指,再也觸不到宣紙綿密的肌理。

中央展廳里,宋徽宗《瑞鶴圖》被罩在防彈玻璃中。幾位銀發老者舉著放大鏡貼近展櫃,保安立即上前制止。後排年輕人舉起手機連拍數十張,轉身便走。他們不知道這幅絹本設色最妙處,在於歷經千年仍能看見鶴羽間摻入的砑光貝殼粉,這般細微處原是連故宮內部研究時都要湊近鼻尖才能看清的。

多年前在陸儼少紀念館看展,正逢江南梅雨季。雨滴打在百年香樟上,展廳里水磨石地面泛著青光。十幅《杜甫詩意圖》靜靜懸著,看畫人不過二三。管理員說上個月數字博物館開放後,實體展廳日接待量驟減七成。倒是有位穿校服的姑娘在《峽江圖》前臨摹整日,鉛筆在素描本上游走的沙沙聲,讓我想起早年美院教室里的光景。

前些日子參加舊友畫展,開幕式花籃從展廳排到街角。老友握著來賓的手反復說"蓬蓽生輝",他夫人忙著給每位客人塞伴手禮。未及正午,人群已如潮水退去,剩下冷餐台上的馬卡龍在射燈下沁出糖霜。這場景讓我想起敦煌壁畫上褪色的供養人畫像,當年何等虔誠描金繪彩,終究抵不過時光流轉。

曾在國博見過當代水墨特展,正廳里人潮湧動。觀眾們仰頭看八米長的《長江萬里圖》數字投影,驚嘆聲此起彼伏。角落里那幅真正的絹本手卷反而少人問津,人們更願意在互動屏幕前擺姿勢拍照。想來也是,當蒙娜麗莎在盧浮宮被千萬手機鏡頭對準時,達芬奇大概也會理解這種新時代的朝聖方式。

畫友老陳去年將畢生作品捐給市美術館,交接那天他撫著樟木畫箱說:"這些畫往後就住進公家的空調房,比跟著我強。"我知他暗指二十年前那場個展,當時租用社區文化站,開幕當天突降暴雨,只有七位觀眾踏著水窪前來。最忠實的觀眾是門口修自行車的老頭,每天收攤後都要進來對著《墨荷圖》看上半小時。

前日整理畫室,翻出1987年美協頒發的參展證書。猩紅封皮已褪成磚色,內頁參展作品早被台灣藏家收去。忽然記起畫友的戲言:"咱們的畫作將來定要進博物館,讓百年後的觀眾隔著玻璃猜咱們用了什麼筆、什麼墨、什麼紙。”當時眾人笑作一團,如今想來竟帶著幾分預言般的蒼涼。

每到夜深人靜,我常對著ipad 里存的古畫高清圖出神。將宋人冊頁放大到極致,能看見墨色滲入宣紙纖維的軌跡,彷彿觸摸到畫家運腕時的呼吸節奏。這種便利卻讓我懷念起在故宮博物院看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辰光,儘管隔著三層護欄,但當展廳西曬的日光斜照在捲軸上時,千年光陰忽然有了溫度。忽然明白,我們這代畫者恰似站在傳統與數字的河漢交界處,既要守住筆墨里的春秋,又得學會在像素中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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