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画家齐白石

岚岚画工笔 2024-08-06 17:05:16

村书无角宿缘迟,

廿七年华始有师。

灯盏无油何害事,

自烧松火照唐诗。

这个回忆自己二十七岁才有老师,曾在松火之下苦读唐诗的人,就是家喻户晓的人民画家齐白石。齐白石1863年出生于湖南湘潭一个贫苦农民家里,逝世于1957年,终年九十五岁,目睹和经历了近百年中华民族在苦难中挣扎、反抗和奋斗的历史。他的艺术,是这一个世纪以来最瑰丽的奇葩之一。他是怎样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民艺术家的?他的作品美在哪里?我们在此稍作介绍。

齐白石一生不忘自己的农民出身,一生保持着一个天真、朴实、倔强、温厚的农民性格。当他晚年为写传记叙述自己经历时,开场白就是“我是穷窝子里长大的"。他有许多自号,如“木居士”、“木人”、“老木”,这是不忘他曾当过十多年木匠。他画芋头,题诗日:

一垣香芋暮秋凉,

当得贫家谷一仓,

到老莫嫌风味薄,

自煨牛粪火炉香。

画菜题日:

“充肚者胜半年粮,

得志者勿忘其香。”

儿时的劳动生活,如挑水、扫地、牧牛、砍柴,甚至和小朋友们玩“打柴叉”,他也总是深情地怀念着。一次老人回乡,看见山坡上砍柴的孩子,写了一首诗说:

来时歧路遍天涯,

​ 独到星塘认是家。

我亦君年无累及,

群儿欢跳打柴叉。

老人小时候到山上放牛,祖母和母亲不放心,在他脖子上挂一铜铃,远远即可听到。他有个图章:“系铃人”,就是纪念此事。他还画过一幅《牧牛图》,题诗云:

祖母闻铃心始欢,

也曾总角牧牛还,

儿孙照样耕春雨;

老对犁锄汗满颜。

齐白石极重感情,晚年他怀念自己一生在农村辛劳的妻子春君,想起了她在葡萄架下纺线的声音,也写下一首诗:

山妻笑我负平生,

世乱身衰重远行;

年少厌闻难再得,

葡萄荫下纺纱声。

这诗也象他的画一样,充满着对家乡、亲人、儿童时代和劳动生活的怀恋和热爱,他自始至终是一个淳朴的劳动农民。

从一个仅读过一年私塾的贫农孩子,到成为一个举世皆知的伟大画家,齐白石经历的艰辛坎坷是可想而知的。他幼年即喜画,没有纸就用爷爷用过的旧账本,十五岁学木匠,能雕花鸟、人物,到二十岁才幕了一套不全的《芥子园画谱》,此后便自习画神像、古装人物;二十六岁拜民间画家肖传鑫为师,专学画人像,间或也画点山水。二十七岁拜湘潭胡沁园为师,学画工笔花鸟。自此之后至逝世的七十年中,除去他母亲去世时因悲痛太过有十来天未操笔之外,几乎没有一天停止作画。三十岁后他又学习篆刻,住在一个朋友家,日夜磨石奏刀,弄得满屋泥浆。曾有诗记其事曰:“石潭旧事等心孩,磨石书堂水亦灾”,而初次刻成的印章,是“金石癖”三字。为了提高艺术修养,他又苦读唐诗,学习作诗。三十八岁那年,他在离星斗塘五里路的梅公祠典了几间房,又在空地上盖了一间小书屋,取名“借山吟馆”,在那里苦苦作诗,一仅在这间小屋就写了几百首之多。他回忆这段生活时有句云:“莲花山下窗前绿,犹有挑灯雨后思”。他的诗直抒胸脆,清新朴质,可与其画相比美。

1902至1916年,齐白石遵照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导,先后五次出游,足迹及半个中国,饱看了祖国的壮丽河山,临摹了一些名人字画,画风、画格变化很​大。在西安时,他的好友、著名诗人樊樊山要推荐他给慈禧当内廷供奉,白石坚决拒绝了。他不要荣华富贵,不愿给皇帝当画奴,而要追求自由的艺术创造,他离开西安之前去参观大雁塔,题诗说,“长安城外雨丝丝,雁塔曾经春社时,无意姓名题上塔,至今人不识阿芝”,表示无意靠最高当权者的力量成名。阿芝即白石自称,他的本名纯芝,阿芝是老人对自己的亲切称呼。

年至五旬后的齐白石,画和金石之名才渐渐被人所熟悉,所谓“姓名人识鬓成丝”。1917年后,白石定居北京,结识了当年著名画家陈师曾、徐悲鸿等。陈师曾比白石年龄小得多,但才气和名声很大,艺术上颇有见地。他劝白石自创一家,有诗说“画吾自画自合在,何必低首求同群?”齐白石深受启发,从学习吴昌硕入手,创红花墨叶一派,此时白石年近六旬,笔墨功底、修养已十分深厚,但仍要创新,老人自称“衰年变法”。他曾有诗记叙此情:

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老把精神苦抛掷,功夫深浅心自明。

从1917至1927年,十年寒窗,“涂黄抹绿再三看,岁岁寻常汗满颜”。“衰年变法”取得了伟大的成功,齐白石终以独特的大家面目出现在世界了。老人说过“采花蜂苦蜜方甜”,这诗句可概括他在艺术上的辛勤、刻苦和收获。

齐白石六十三岁时,题自己的山水日:

十年种树成林易,

画树成林一辈难,

直到发亡瞳欲瞎,

赏心谁看雨余山。

当年齐白石卖画,山水不被时人所重。其实齐白石的山水同样成就很高。四十岁前、他的山水多临摹古迹(如沈石田)四十岁后五出五归,饱游饫(yù)看,渐渐自成一体,著名作品有《借山图》(组画)、《石门廿四景》及山水条屏(郭秀仪藏)、山水册页(荣宝斋藏)等。 白石山水具有一种亲切的生活情味,但画法极简,好象淘尽了一切多余的笔墨,只 留下最能勾人心魄的境界。1924年画的一幅《山水》,近景是几株秋树,几间小屋,一排篱笆,中景是一片江水,其明如镜,浮飘着一只用焦墨画的帆船。远景是河对岸湿润平滩上的一片秋林,再后面是两座形状十分简单的山。这构图井不很新鲜,但那意境却​是从未见过的。画家把那两排白墙黑瓦的房舍放在最突出的地方,使人感到近在咫尺,可以步入,十分亲切。这不是雅士的仙居,而是朴实农民或渔家的住所。白石的山水总是把人领进仿佛儿时的故土那样一种境界,质朴、清新而有深厚的情感。再如《渔家斜阳»,画渔村一角,近景一片水,远景水天一色,一轮夕阳正没入水中。暮色染红了树木,而水面和小屋却显得格外明亮(留空白,不着色),水波粼粼,小船却静悄悄地被拴在那里,老人题曰:“网干海罢,洗脚上床,休管他门外有斜阳”。这多么象一个辛勤一天的老渔翁的口吻啊!没有劳动者的经历,是画不出这种画的。

老舍曾请齐白石画“蛙声十里出山泉”的诗意。白石老人思索良久,最后画乱石中一淙淙山泉,泉水下流,冲出几只小蝌蚪。这境界真是含蓄又清新。蝌蚪是少有人画的,你看他笔下那小蝌蚪,摇着尾巴,活灵活现、自由自在地在清水中游动着,真象顽皮的小儿。应当说,这正是齐白石的童心,是他朴实农民的感情的流溢。以文人画的笔墨,表现充满劳动者的情绪,这正是白石老人的伟大处之一。

1952年,九十二岁的白石老人画了一幅《雨耕图》,一条牛、一个头戴斗笠、身披管衣的农夫扶犁耙,手中拿的不是鞭,而是一个竹枝。水田无一笔,全空白,也未画出人足和牛足,但一眼看去就知那是没在浅水中。也没有画雨丝,但从农夫那草帽的戴法,亦可感到那细雨和风向。远处是小山、迷深的林木和一座小木桥。题诗云:

逢人耻听说荆关,

宗派夸能却汗颜。

自有心胸甲天下,

老夫看惯桂林山。

这画境是齐白石的,这诗句所表达的见解是齐白石的:主张独创自己面目,表达自己胸中之山,而耻于以续宗接代为能事的死摹古人。白石老人还有两句诗:“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这是他的铿锵有力的宣言!他的山水画,正需以此等的眼光,才会看出奥妙来。

“苦把流光换画禅,功夫深处渐天然”,这是齐白石题画虾的诗句。其实何止鱼虾?白石老人的花鸟草虫,瓜果蔬筍,哪一样不是从几十年的功夫中来,而又到达了天然之境呢!

“绚烂之极,归于平谈”。这是古人写诗作画的体会,也是创造天然境界的必经之路,是和白石老人说的“功夫深处渐天然"一样的道理。艺术的天然,一方面是指表现对象的自然,真实,无雕凿痕,所谓“天工不用剪刀摧,溪桃山杏次第开”,另一方面是指抒发情感的真挚,有如儿童般的纯诚与天真。白石老人的圆,尤其七十岁以后的作品,​双美兼具,真正达到了最高境界的天然。

我们来欣赏他几件作品:

《雁来红蜻蜓》、《枯荷蜻蛉》、《草虫》、《落叶秋蛾》、《枫叶寒蝉》、《灯蛾》。

这六幅作品中的草虫均为工笔,是白石老人六十至六十五岁所画。花草和景物均为写意,是八十岁以后所补。换句话说,草虫是衰年变法期间所作,未画完,而成熟期(应当说转变作风后的成熟期)才以大写意的方式缀景。工笔和写意的奇妙结合,是这些作品的基本特色,在画史上是罕见的。如果单看那些草虫,我们会感叹它的逼真、精细、生命力,但毕竟是前人所曾经有过的画法,而那逼真和生动,早在宋画中就曾见过。加上大写意的花草景物之后就不同了,它立刻把我们领入一片有声有色和空间的境界。如《枯荷蜻蛉》中的那只小蜻蛉,单看不免呆板,那翅似乎也有点飞不起来。但补上重墨枯荷后,呈现出来的却是荒凉萧索的秋色,小蜻蛉在飒飒秋风中飘来,好象已经飞不动了,使人油然生出爱怜之意。《枫叶寒蝉》的境界与此相似。蝉的色调比较单一,但有了用洋红画的三个枫叶和焦墨干枝,活现出明朗的秋天景象。充满水分的、鲜艳的枫叶和枝桠横斜的树枝构成一种柔丽和力量的对比,-既明媚艳丽,又挺拔健劲,这不正是我们都熟悉的深秋高旷之境?«灯蛾》更有意思,一盏古老的、在三十年前的农村还可常见的油灯,燃烧着不很明亮的火焰,一只蛾虫避开灯火,朝着灰黄的灯台上飞落下来。画家用藤黄淡墨表现灯碗和灯芯,那正是受光的部分,灯身和灯座全施以焦墨,黑漆漆的,那正是逆光中所见黑夜中物象的印象。有过昔日农村经历的观者,面对这小景会产生怎样的回忆呢?窗外繁星点点,万籁俱寂,草房或土屋里的炕台或小木桌上点上这样一盏小油灯,听着老奶奶讲老鼠娶亲之类的民间故事……如此等等。白石老人所创造的这一极平凡的景象,似乎是他对儿时记忆的陈述,对农村生活的回忆,那么亲切,清晰,动情……这小小的画页,真是充满了诗情!

再来看看他的《葫芦》。

白石老人很喜欢画葫芦。他六十一岁题画葫芦曰:“传家农器作良民,五十三年学种耕,由小至衰无变改,仅能赢得老清贫。”表明他反复画此题材,也是对农村生活的一种眷念。他六十八岁题«葫芦》云:“依着葫芦无是非”,取“依葫芦画瓢”之意,寓意朴素的哲理,且富于幽默感。此帧《葫芦》大概是八十岁时所作,仅以三四笔纯藤黄画葫芦,然后用纯朱砂画那一小红虫,配以黑字、朱印,对比极强烈而又显得和谐。葫芦熟透了,当是金秋季节。那个耀眼的小生命飞落在葫芦上,慢悠悠地爬行着。这是自然生命的一瞬。老画家似乎是以儿童的新奇眼光观察和捕捉着他的对象世界,那纯而又纯的黄、红对比正反映着一种喜悦的童心。老人九十一岁还画过一幅《小鱼都来》,一根细竹枝钓杆,一根垂入水中的钩丝,几只小鱼正冲着钓饵游来,活现出一片天真烂漫的童心!连那“小鱼都来”的题目也是孩子气的语言。晚年的白石老人似乎时时都沉浸在儿时的亲切回忆中,不断地画孩子游戏(如骑竹马)、孩子晚上读书打瞌睡,孩子时的牧牛……“儿戏追思常砍竹,星塘屋后路高低。而今老子年六十,恍惚昨朝作马骑”,这种童心,包含着画家对生活、家乡的深厚的爱和一个朴实劳动者的乐观精神。艺术的天然化工之境,除了形象塑造得真、稚气、生动之外,最主要的莫过于这种赤子般的真情吧?

齐白石有两方印:“大匠之门”和“鲁班门下”,这是他对自己木匠出身的怀念--他向以此自豪,而不是自卑的。由此我们还可想到他的全部艺术的特色:民间艺人和文人艺术家的融为一体,民间艺术和文人艺术的融为一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民间艺术的滋养,就没有作为艺术大师的齐白石。反之,没有文人画的深厚功底和素养,也不会有作为艺术大师的齐白石。

齐白石生长在农民之家,一生保持着朴实农民的思想性格,这使他对民间艺术的理解和感受大不同于一般的文人画家。十年的木工生活,雕花工艺的审美培养,民间画师的经历,这都使得他真正进入了民间艺术之门,具有了民间艺术家所特有的那种审美特质,诸如纯真,热烈,拙稚,清新刚健,幽默感,奇特的夸张等等。认识了胡沁园之后,齐白石一步步向文人画家靠拢,诗、书、篆刻和画都以明清某些文人艺术家如沈周、徐渭、石涛、八大、金冬心乃至近代的吴昌硕等为范本,把文人画的许多题材以及笔墨情韵、画法学到了手,并真正熔诗、书、印、画为一炉,把文人画传统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因此,有人称齐白石为中国文人画的最后的奇葩。确实,明清以来的革新派文人画家的传统被齐白石所继承和发扬了,他自己也承认是这些人的学生。但如果把齐白石和吴昌硕稍作比较即可看出,吴是文人气质的,齐白石却处处保留着民间特征、民间情味、民间风貌。如果说吴昌硕的画是雅,文,那么齐白石就是雅俗兼具,文野并生、妙的是在齐白石的画中(尤其晚年之作),两者完全化一,完全看不出捏合、拼合、杂混之迹。可以说,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文人画家的作品,都莫如齐白石赢得如此广大的观众群,唤起这么广泛的共鸣。尤其他的昆虫,花卉,既受知识阶层的欢迎,也受普通农民和工人的喜爱,为他们所理解、所感受。这原因,就是它通俗,明了,情感质朴,更接近于普通人。

你看他的《桃》,那么鲜艳、透亮,这是所有前辈文人画家所未曾用过的色彩、但它又不象一般比较拘板、装饰性很强的民间画。它有民间艺术的强烈,好似出自喜爱原色和夸张的农民之手,但又有文人艺术的高度概括、简练和空灵,是文人艺术的笔墨,却洋溢着农民的情感。文人画所常有的那种清高、幽独、孤芳自赏的意味,在白石老人笔下是极难寻见的,哪怕他画一片无人渡的水,无人住的山景,也总是可以感到亲切、执着的生活气息,对人世的关注和乐观精神。你看他笔下那鲜嫩欲滴的荔枝、葡萄,表示着一种多么欢乐的心情啊!至于他画柴耙、农具、菜蔬,就更直抒一个农民的胸臆了。他画«小鱼丝瓜》图,题云,“小鱼煮丝瓜,只有农家能诸此风味”,画的菜辣椒,题云:“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这样的声音和画面,未​曾出自过一个文人画家之口。没有明清文人画家的因袭作风、宗派成见,没有文人画家的失意的哀怨、超世的冷逸,而完全是一个天真、质朴、真率、乐观、毫无矫饰作风的心灵和姿情。

齐白石身处文人画衰微没落的时代,而能蜕变独出,成为一大家,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民的艺术家,应当给我们以巨大的启示。那就是要向人民的艺术学习,从民间艺术中汲取营养。但这种汲取不是点缀和装饰,而是真的融化--思想情感的融化和艺术的融化。在这点上,齐白石是一个光辉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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