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我们一直说“五胡十六国”，源于北魏史家崔鸿的作品《十六国春秋》。实际上，还有一种“五胡十九国”的说法，多出来的三个是：冉魏、西燕、西蜀。这几个政权，或因存在时间太短，或因影响较小，被崔鸿同学漠视了。从这回开始，我们讲冉魏帝国，其缔造者，并非胡人，而是汉人——一个土生土长于胡人之中的汉人。他，就是我们之前已经提到多次的，石虎的养孙——石闵，或者，冉闵。
最近几年，关于冉闵的争论，至少在网络上，相当热闹。以前，提起他，则想起“冉闵之乱”，并将羯族整个儿民族从历史中抹去，相当残暴；而这几年，很多人视其为“民族英雄”，甚至声称，如果没有冉闵，汉人早在十六国时期，可能就被灭种了。
这种争论，显然是站队式的，该往哪边儿站，咱甭着急，了解一下这位爷先。
好，我们看一下冉闵的出身。
最初，他叫石闵，字永曾，小名棘奴，是后赵皇帝石虎的养孙。石闵的老爹叫石瞻，字弘武，魏郡内黄（河南省内黄县西）人，祖上有人做过汉朝的骑都督，家中世代都为牙门将。
公元311年，石勒与并州难民集团“乞活军”作战，大破乞活首领陈午，俘虏了一员猛将。说起来也是奇事一件，这原猛将，还是个娃娃，当时才十二岁，名叫冉良。但这个娃娃身材高大，勇悍无比，特别擅长弓马，打起仗来不要命。石勒在旁观战，见这个娃娃猛将如此骁勇，越看越喜欢，等到冉良被俘之后，石勒说，这个娃娃壮健可嘉，石虎，你来收养他吧。于是，冉良就成了石虎的养子，改名为石瞻。石瞻，生了石闵。
石瞻归顺了石勒之后，保持了作战骁猛的风格，立了不少军功，做到左积射将军，封为西华侯。公元328年，石瞻随石虎与前赵皇帝刘曜作战，在高侯（山西省运城市东北）之战中阵亡。
当时，石闵虽然还很小，但已经表现出“聪慧异常，临事果锐”的特点，石虎把他当孙子抚养。
衣赐履说：公元311年，石瞻十二岁，公元328年，石瞻战死，时年二十九岁，这年，石闵最多也就十来岁，史书用“临事果锐”来形容他，说明他跟他爹一样早熟，并且颇得历练。收石瞻的时候，石勒三十八岁，石虎十七岁。十七岁的石虎，收十二岁的石瞻为养子，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石闵长大之后，身长八尺（大约一米八四），四肢发达，头脑不简单，又属王室，自然是拜将封侯。公元338年，石虎在昌黎（辽宁省义县）被前燕打得大败，后赵军队全面溃散，只有石闵统率的军队没有遭受损失，因此名声大噪。
公元349年，高力督梁犊率高力卫队造反，石虎派燕王石斌、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车骑将军蒲洪等前往讨伐，大破叛军，斩梁犊。虽然在此役中，石闵只是一个普通角色，但《晋书·冉闵传》却有一句：败梁犊之后，（石闵）威声弥振。
衣赐履说：也即是说，平定梁犊之乱时，在石斌、姚弋仲、蒲洪等一众大佬的夹缝之中，石闵脱颖而出，表现极为抢眼。这种“抢眼”，或许是战场上的勇猛，或许是谋略上的高明，亦或许是处理方式上的与众不同。
四月二十三日，后赵皇帝石虎去世，太子石世即皇帝位。
五月十五日，石世的老哥、彭城王石遵，废了石世，自己做了皇帝，不久，又将石世杀害。
五月十九日，老天发怒，邺城城内，狂风拔树，雷电交加，足球大的冰雹，叮呤咣啷往下砸。太武殿、晖华殿失火，大火蔓延，许多亭台楼阁，烧成废墟，皇宫内的车驾服饰，也被烧了大半，各种金银珠宝，全都化为灰烬，大火烧了一个多月才熄灭。
石遵的老哥、沛王石冲镇守蓟城（北京市），听说石遵杀了小弟石世，自己做了皇帝，勃然大怒，对手下干部说：
石世继承皇位，是先帝决定的，石遵竟然把石世杀了，真是罪大恶极！我要亲自讨伐石遵！
于是，石冲命宁北将军沭坚（沭读如术，姓）守卫幽州，自己率五万人马南下，向燕、赵一带发出讨伐檄文。石冲每到一地，都有大批追随者加入，到达常山（河北省正定县）时，部众已达十多万。大军屯驻苑乡（河北省任县东北），石冲接到了石遵宣布大赦的诏书，就有些动摇，对手下说：
石世、石遵，毕竟都是我的弟弟，死去的，没办法活回来，为什么还要再互相残杀呢！我们还是撤军吧。
将领陈暹（读如先）说：
石遵杀君夺位，自立为帝，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即使殿下北返，我陈暹还是要南下，等我攻下京师，擒获石遵，再恭迎您的大驾。
听了陈暹的话，石冲可能看到了皇位在向他招手，于是，继续向京师进军。
石遵听说石冲南下，派将领王擢给石冲送信劝说，石冲拒绝。石遵于是派武兴公石闵和司空李农，率精兵十万北上迎击，双方在平棘（河北省赵县）遭遇，石冲军大败。石冲逃亡，在元氏县（河北省元氏县）被擒获。石遵下令，赐石冲自杀，石冲手下士卒三万人，全部坑杀。
石虎死前，任命蒲洪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秦州、雍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封略阳郡公。
石闵对石遵说：
蒲洪可不是一般人物，如今让他镇守关中，我恐怕秦州、雍州之地，以后就不是我大赵所有了。蒲洪镇关中，虽然是先帝的意思，但现在，掌管天下的是陛下您哪，该改的，那就得改诶。
石闵说得这么有道理，石遵就照办了，免了蒲洪“都督秦州、雍州诸军事”的职务，别的职务，都没变。没来由被削了权，蒲洪非常恼火，回到驻地枋头（河南省淇县东南淇门渡），就派使者前往建康，向东晋投降。
衣赐履说：有点儿意思。石闵一句话，搞得蒲洪叛变了石遵，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六月，后赵皇帝石虎被安葬在显原陵，庙号太祖。
衣赐履说：太祖，是最尊贵的庙号，一般只有开国皇帝，或者被后世认为是开国皇帝的，才能配享。石虎之前，只有汉太祖刘邦、魏太祖曹操、晋太祖司马昭三人而已。后赵开国皇帝石勒，石虎给定了个高祖，原来，是把太祖留给自己了，呵呵。
东晋征西大将军桓温，听说后赵乱套了，立即出兵屯驻安陆（湖北省云梦县），命手下将领准备北伐。后赵扬州（州政府设寿春）刺史王浃献出寿春（安徽省寿县），向晋帝国投降，桓温手下西中郎将陈逵占据寿春。
皇外公、征北大将军褚裒（时驻京口，江苏省镇江市。裒读如抷）向朝廷上书，请求讨伐后赵，并从当天开始进入临战状态，派军向泗口（泗水注入淮河处，江苏省淮阴市）挺进。
朝廷开会讨论，考虑到褚裒身份尊贵，责任重大，应当先派其他部队出征。褚裒上书说：
之前，已经先后派前锋督护王颐之等前往彭城（后赵徐州州政府所在县，江苏省徐州市），督护麋嶷据守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现在应该迅速出兵，营造强大声势。
七月，朝廷任命褚裒为征讨大都督，督徐、兖、青、扬、豫五州诸军事。褚裒率军三万，开赴彭城，北方士人百姓，前来归降的日以千计。
形势一片大好，东晋朝野都认为，光复中原指日可待，只有光禄大夫蔡谟对身边儿人说：
胡人被消灭，当然可喜可贺，然而，恐怕朝廷的忧患也就随之而来了。
有人问，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蔡谟说：
能够顺天乘时，拯救生灵于艰难者，非杰出的圣人与大英雄（上圣与英雄），是承担不了的，其他人嘛，最好先称一称自己的斤两，看一看自己的德行。就今日之事而言，恐怕当今的贤达之辈没有那个本事。最后必然是殚精竭虑，倍受打击，劳民伤财，祸及朝廷。
后赵鲁郡（山东省曲阜市）五百多家百姓聚集起兵，归附东晋，向褚裒求援。后赵皇帝石遵以司空李农为南讨大都督，率骑兵两万前往平叛。褚裒派部将王龛、李迈率三千精兵前往接应，被李农打得大败，李迈战死，王龛被擒，不久也被杀害。
八月，褚裒后撤，屯驻广陵（江苏省淮阴市）。占据寿春的西中郎将陈逵听说褚裒撤军，一把火烧了粮草武器，摧毁城墙之后，率军逃回。
褚裒上书，请求贬职处分，穆帝司马聃（本年七岁）下诏不予追究，命褚裒回镇京口，解除了他征讨都督的职务。
这时，黄河以北大乱，二十多万士人和老百姓渡过黄河，前来归附东晋。但褚裒已经回到京口，气势已经被后赵打没了，无法接应，这些人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几乎全部死亡。
衣赐履说：公元347年，桓温灭掉了成汉帝国，此时，石虎去世，后赵内部打作一团，真是东晋光复中原的大好时机！
但是，我们说但是，蔡谟云山雾罩说了些啥？别被字面意思蒙蔽了，他的言下之意是，皇上幼冲，朝无大贤重臣，皇外公褚裒就是个废物，一打仗就麻爪。什么人可以承担北伐重任？非“上圣与英雄”不可！桓温刚刚灭了成汉，威势正盛，为何不让他率军北伐呢？因为，桓温不是“上圣”，不是霍光，不是诸葛亮，在朝臣眼中，这家伙大约是司马懿，是王敦，如果让他成功了，将置皇上于何处？
换个角度，如果你是皇上，你知道让桓温北伐，一定会光复中原，但是，之后他很可能造反，你会不会让他去呢？
【你敢让他去吗？】
当你无法驾驭桓温这样的大将时，你大概率不会让他去的。褚裒这样的挼货，你放心，但让他去，没用。
因此，这仗，能打，也坚决不打。
很多人总在问，在中国历史上，为什么完成统一大业的路径，总是从北往南打；而从南往北打，几乎就没成功过呢？
我以为，是什么造成东晋坐失良机，眼睁睁看着前燕摘了后赵的果子，这个东西就是北伐绝少成功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桓温当然也看出这帮家伙的小心思，那就乐得不干，让自己的手下陈逵，退出已经占据的寿春，看你们继续表演。
谁对谁错？
后世读史之人，只能唏嘘。
后赵乐平王石苞打算率关右大军攻打邺城，左长史石光、司马曹曜等人坚决反对，石苞大怒，诛杀石光等一百多人。史称石苞生性贪婪，头脑简单。雍州一带的俊杰之士都知道石苞就是个大草包，干啥啥不灵，贪污第一名，大伙儿一商量，就派人把他想攻打邺城的事儿，通知了东晋朝廷，东晋梁州（州政府设南郑，陕西省汉中市）刺史司马勋（司马懿侄子、济南王司马遂的曾孙），率军开赴雍州。
九月，司马勋率军出骆谷（陕西省周至县西南），攻克后赵的长城戍（陕西省周至县西南），在悬钩（今地不详）设置营垒，距长安二百里。司马勋派治中刘焕攻打长安，斩后赵京兆太守刘秀离，又攻克贺城（今地不详）。三辅地区的豪杰之士，纷纷杀掉郡守县令，响应司马勋。
此时，司马勋共有三十多座营垒，战士五万。后赵乐平王石苞于是打消了攻打邺城的念头儿，派部将麻秋、姚国等，率军抵拒司马勋。后赵皇帝石遵，派车骑将军王朗率精骑二万，打着讨伐司马勋的旗号，进入长安，一根绳子，把石苞捆了，押送邺城。
司马勋认为自己兵力不足，害怕王朗的精锐骑兵，不敢继续前进。
十月，司马勋放弃了悬钩，攻克宛城（河南省南阳市），斩杀后赵南阳太守袁景，回军梁州。
衣赐履说：既然一路凯歌，司马勋为何要回军？甭问，根子还是在东晋朝廷。
后赵帝国出这么大乱子，除了东晋之外，其他各种势力，也都躁动难耐，前燕政权磨刀霍霍，与前凉政权私下协议，打算联手向后赵发难。就连盘踞在武都郡（甘肃省成县）的氐人首领杨初，也跳出来搞了一家伙，攻破了后赵帝国的西城郡（甘肃省礼县东北）。
好，我们回邺城去。
当初，石遵打算攻打邺城，去抢小弟石世的皇位，从李城（河南省温县）起兵前，对石闵说：
努力干吧！事成之后，我让你当太子（努力，事成当以尔为储贰）。
【冉帅哥】
但是，石遵做了皇帝之后，任命石闵为都督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却立了燕王石斌的儿子石衍为太子，石闵大失所望。
衣赐履说：看来，石遵确定自己生不出儿子来。
石闵心说，太子你不给我，让我打理朝政，总可以吧？可恰恰因为石闵功劳大，能力强，石遵画了个太子的大饼又没给他，对他就颇有些忌惮，不给他主政的权力（如“录尚书事”之类）。
石闵一向骁勇善战，战功赫赫，久经沙场的老将们，不管是胡人还是汉人，都对他有些畏惧。石闵做了都督，总揽内外兵权，便安抚殿中将士，以及故东宫高力卫士万余人，奏请他们全都为殿中员外将军，封爵关外侯，还赐给他们宫女，树立私恩。
衣赐履说：有两点需要讨论。
第一，这里出现了故东宫高力卫士万余人。我们上回讲了，石虎诛杀前太子石宣之后，将东宫卫士十余万，全都发配凉州戍边，其中有一支万余人的高力卫队，在高力督梁犊的率领下，造反了。后来被燕王石斌、冠军大将军姚弋仲等人，以及石闵，平定了，并且，石闵因此事而“威声弥振”。照理，高力卫士应该已经不存在了，此处却再度出现，而且特别指出，不是新召募的，而是“故东宫高力万余人”，不是奇怪也哉吗？司马光大爷没办法解释这个问题，在《通鉴》中就没有提及。
第二，石闵一次封万把人为殿中员外将军，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找着让石遵削你吗？石闵脑子大概没进水，因为这么封，并不是孤例。后赵有点暴发户的感觉，几百上千地封官加爵，并不少见。比如，建武四年（公元338年），正月，虎将伐鲜卑段辽于辽西，募有勇力者三万人，皆拜龙腾中郎。你看，龙腾中郎，石虎一次就任命了三万个。因此，石闵这么做，并不突兀。
石遵对石闵的提议，并没觉得不对劲儿，他饶有兴致地对这些人题记姓名，一通儿点评，加以贬抑（更题名善恶以挫抑之），于是，大伙儿全都怨忿。
中书令孟准、左卫将军王鸾，劝石遵应该逐渐削夺石闵的兵权，石闵听说后，脸上大约写满了愤怒。于是，孟准他们又劝石遵，干脆把石闵杀掉算了。
十一月（丙辰），石遵召义阳王石鉴、乐平王石苞、汝阴王石琨、淮南王石昭等人入宫，与老娘郑太后一道商议。石遵说：
石闵不忠的迹象已经逐渐明显，我想诛杀他，你们怎么看？
石鉴等人都说，应当如此！
郑太后说：
当初在李城起兵时，如果没有棘奴（石闵小名棘奴），岂能有今天？石闵是有点翘尾巴，但以他的功劳，稍稍宽纵也是应该的，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衣赐履说：从郑老太这句话来看，石闵的功劳，不是一般的大，甚至给人感觉，如果没有石闵，石遵根本坐不上皇位。
石闵究竟立了什么大功呢？
石鉴出来之后，立马派宦官杨环飞报石闵。石闵闻讯，当即胁迫司空李农和右卫将军王基，密谋废黜皇帝石遵，派将军苏彦、周成率甲士三千人，奔往南台（金雀台）抓捕石遵。甲士们冲到石遵住处时，他正和美女玩弹棋。
衣赐履说：弹棋，是一种棋类游戏，两人对局，黑白棋子各六枚，规则已经失传。据说，汉成帝刘骜喜欢蹴鞠，大臣们都劝谏说，蹴鞠是胡同串子们玩儿的东西，皇上玩儿，太丢人，再说，累得跟什么似的，还伤身体。刘骜拗不过，就让他们弄个游戏出来，又能像蹴鞠那么有趣，又高雅，又不伤身体那种。大概是刘向发明了弹棋献上，刘骜大悦。
周成带兵进来，石遵抬头看他，淡淡问道，造反的是谁？
周成说，义阳王石鉴当立。
石遵说，我尚且如此，你们立石鉴，他又能支撑多久！
随后，甲士们在琨华殿杀死石遵，同时诛杀的还有郑太后、张皇后、太子石衍，以及上光禄大夫张斐、中书令孟准、左卫将军王鸾等人。
石遵在位一百八十三天。
衣赐履说：石虎一共十三个儿子，石遵是第八个离世的，前面七个是：石挺、石邃、石韬、石宣、石斌、石世、石冲。
义阳王石鉴即皇帝位，大赦。
石鉴任命武兴公石闵为大将军，封武德王；司空李农为大司马，与石闵共录尚书事。张举为太尉，郎闿为司空，秦州刺史刘群为尚书左仆射，侍中卢谌为中书监。
衣赐履说：这次任命，非常有意思。石闵、李农、张举、郎闿、刘群、卢谌，把持后赵帝国朝政的这哥儿几个，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大家猜，是什么？
哈，除张举可能是羯族之外，其他几位，全是汉人！
羯族皇帝石鉴刚刚登基，任命的重臣几乎都是汉人，这是历史的幽默，还是人为的安排呢？
另，石遵还是有点道行的，石冲反叛，被他雷霆剿灭；东晋数路出击，被他从容化解；宫廷生变，电光火石之间，他就知道有人反了，听说是石鉴牵头儿之后，当即断言，那小子挺不了几天。
事情的发展，一如石遵预料。
石遵能够淡然面对生死，有帝王之风。倘若老娘郑太后没有阻止他杀石闵，后赵未必就这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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