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刘彻在位中后期,对外战争打得太过火,导致国内出现一大堆涉及民生的矛盾。
老百姓吃不饱,却又被逼着干苦力、服徭役,以至于很多人觉得活不下去,于是群聚为盗。一时间,全国各地盗贼遍地,州县根本按不住。
汉武帝察觉了事态严重性,因而停止对外征战,打算主要解决国内匪乱。但是,他老人家又操之过急、用力过猛,竟然颁布了严酷的“沈命法”,此法威胁地方官员:如果剿灭不了盗匪,你们也要被处死!
结果,但凡有个脑子的地方官都不愿意上报本辖区内有盗贼,反而骗皇帝说治下一片太平,人民安居乐业。于是,真实的世界一片狼藉,奏疏里的世界却歌舞升平。
就这样,汉武大帝刘彻的晚年人设彻底“坍塌”。
等刘彻去世,高压政策消失,当时西汉的知识界开始针对武帝在世时的“暴政”展开论战。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汉武帝驾崩,汉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与御史大夫桑弘羊成为辅政大臣,可惜两个人互不服气,属于“见面含笑打招呼,背地咬牙咒全家”的关系。
影视剧中的汉昭帝
两相比较,桑弘羊实力更强。他在朝廷任职六十年,其中三十年主抓财政工作,身上油水大,吸引了众多官僚贵族投靠其麾下,党羽势力遍布朝堂。
霍光作为朝廷军事干部,自知势力单薄,于是打算去拉拢民间在野的知识分子来壮大自己的队伍,打击桑弘羊的“贵族党”。于是,在霍光的运作下,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首都长安召开了一次意义非凡的学术辩论会,史称“盐铁会议”。
辩论双方分别是: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核心的贵族官僚集团(包括御史、丞相史等在内的朝廷中高级官员团体);由霍光派系暗中支持“贤良”、“文学”队伍(相当于言官、谏官、学士等底层官员和知识分子)。
这两派人身份悬殊,如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前者可以看做贵族精英,后者差不多是平民知青。按当时的社会制度,这两群人很难有交流,然而当年却坐在一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并围绕国家的理政方针和经济路线,展开激烈辩论,乃至争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可谓前无古人。
也许是因为这场辩论会的过程不太“雅观”,辩论双方的发言略显“粗俗”,因此汉帝国官方从未就盐铁会议发布过任何详细的官方文件,仅有《汉书·食货志》中的一段不足百字的记载。记载中简要总结了辩论双方的核心观点:
贤良、文学要求盐和铁这类基本资源不能实行国营(官营),应该让民间经营;桑弘羊一派则强调,经营盐铁资源乃是“国家大业”,绝对不能松手。
这段记载当然显得太简略了。好在盐铁会议结束三十年后,有一位叫作桓宽的儒家学者,不辞辛苦地搜集汇总了流传于民间的有关此次会议的记录(大都是贤良、文学留在民间的各种非官方记录),然后通过逻辑推敲整理,编成《盐铁论》一书,逐步还原了这场辩论的大致情状。
书中记载,参加辩论的贤良、文学约有60名(霍光应该不在会议现场),其余都是对面的桑弘羊一派。这些官僚精英们始终在恐吓这60位平民知识分子。
官僚精英们一开始便大谈特谈历史典故。比如,桑弘羊给贤良、文学讲了当年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典故,说这两个叛贼身边就曾有不少“儒、墨”之徒,他们最终都被灭族。桑弘羊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们都是霍光的支持者,但霍光这人心术不正,有叛逆之心,你们和霍光搅在一起,小心将来掉脑袋。
然后,丞相接过话头,也给贤良、文学们列举反面案例:
当年大司农颜异反对武帝发行“白鹿皮币”,被判腹诽之罪(对君王心怀毁谤之罪);博士狄山反对跟匈奴打仗,结果被武帝送去前线,被匈奴人砍了脑袋。所以,你们这些人不要借着盐铁民营的幌子诽谤朝廷和皇帝,否则也是死路一条。
丞相发言完毕,桑弘羊借着势头再次展开说理:
夏末的蝉你们都见过吧?叫的挺欢,秋风一来就全熄火了。你们现在口出狂言挺痛快,当心秋后算账死得惨!
除了恐吓,以桑弘羊为首的官僚集团还在辩论的过程中一再讽刺嘲笑贤良、文学出身低贱,说他们没有资格议论朝廷的大政方针。而且话说得比较难听。
比如“你们这些贱民见识浅、耍嘴皮,还有胆子讥笑上官、非议富人,无非就是想沽名钓誉,真是又可悲又可笑”(文学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讪上,处贫而非富,大言而不从,高厉而行卑,诽誉訾议,以要名采善于当世)。再如“就你们拿的那点工资薪水,有什么资格谈论国家大事?看你们那吃不饱、穿不暖的样子,懂得什么是治国理政吗?”(夫禄不过秉握者,不足以言治;家不满檐石者,不足以计事。儒皆贫羸,衣冠不完,安知国家之政,县官之事乎!)。
然而,桑弘羊等贵族官僚们的威胁恐吓并未唬住贤良、文学们,这些人正义凛然,据理力争。
他们说:对下堵塞民间言论,对上整天阿谀奉承,你们这是在重蹈亡秦的覆辙。如果贤明的人当政,你们一个个都得掉脑袋!别在这吓唬我们!(塞士之涂,壅人之口,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此秦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故圣人为政,必先诛之,伪巧言以辅非而倾覆国家也。今子安取亡国之语而来乎?)身份低,就不能有才能吗?家里穷,就不能有德行吗?你们这群家伙就这道贪污腐败,民间多少老百姓却饥寒交迫,我们这些(正直的)人衣冠不整,有什么好奇怪的!(夫贱不害智,贫不妨行……公卿积亿万,大夫积千金,士积百金,利己并财以聚;百姓寒苦,流离于路,儒独何以完其衣冠也?)
当然,以上的“骂战”只不过是盐铁会议的插曲,会议的核心内容是关于“经济理念”、“治国方针”的争论。期间,贤良、文学不断地重申藏富于民的理念,认为不应该由朝廷直接经营或间接控制工商业。桑弘羊等官员则不断强调,正是自己藏富于国的经济政策造就了武帝时代的辉煌。
对于官僚集团自以为是的态度,贤良、文学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武帝盛世的“遮羞布”。
比如,有关铁器官营的害处,贤良、文学们结合自己在民间的见闻,做出了描述:
官府铸造的铁农具都是些大家伙,官吏只求完成上级布置的铸造任务,完全不考虑农民使用是否便利。农民拿着官府铸造的钝刀,草都割不断。农民花了更多的精力,收获却减少了,真是痛苦不堪(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夫作剧,得获者少,百姓苦之矣)。相反,以前老百姓可以自己铸造农具的时候,铁器又便宜又好用。还有那种几家人合作的民营铁器作坊一心想着打造好的农具,他们珍惜自己的信誉,质量不好就不愿意拿到集市上出售。可如今,盐铁官营了,价格虽统一了,但官府生产出来的铁器大多数是残次品,价钱又贵,购买者却没得选。这最终导致农耕力下降,产量减少,百姓更穷,更买不起铁制农具。
妥妥的恶性循环!
除了铁器官营,贤良、文学们还对桑弘羊推行的均输法进行了抨击。
所谓均输法,即均输官在甲地以低价买进某种特产,再转运至不出产该商品的乙地高价出售,赚取差价。桑弘羊坚称均输法是一件百姓受益、国家增税的的大好事。
但贤良、文学们却毫不留情地指出均输法的明显弊端:以前官府向百姓征税,只征收他们出产的东西。而自从均输法实行以后,均输官为了牟取更大的利润,故意不收当地出产的东西,反而索取当地无法生产的东西。老百姓只好贱卖掉自己的产品,去市场(实际上也是由官府经营)上购买均输官要求的东西。这分明就是市场垄断、强买强卖、刁难欺诈,老百姓吃的亏越来越大,根本看不出均输法的一丁点儿好处。
贤良、文学们说的字字有据、句句在理,桑弘羊竟无言以对,以至于恼羞成怒。
急火攻心的桑弘羊避开事实辩论,再次展开人身攻击,竟称自己“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不屑于跟这些“耍嘴皮子、没见识”的贤良、文学们讨论国家大事。
一看“官老爷”急了,贤良、文学们立刻展开进一步的打击:是、是,我们的能力确实不行,但从目前治国的现实来看,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的水平也高不到哪去!(文学不中圣主之明举,今之执政,亦未能称盛德也)
纵观整个会议进程,贤良、文学们其实一直占据辩论上风,毕竟他们深知民间疾苦,有调查而有发言权,当然可以把桑弘羊为首的官老爷们驳得难以反击。而后者虽然反复地拿圣人经典来讥讽奚落出身低下的贤良、文学们,但却丝毫拿不出事实武器来反击,只能着急瞪眼地辱骂对手。
不过,桑弘羊毕竟是掌权派,在权力地位方面具有绝对的优势。尽管贤良、文学们在辩论中占据上风,却丝毫无法动摇桑弘羊及其身后官僚精英集团的权势。即便汉昭帝当时也觉得贤良、文学们所言有理,即便他可以因此“问罪”桑弘羊,也无法真正改变桑弘羊推行的这套国策。
因为这是官僚贵族的核心利益所在,连皇帝本人也可以算作受益者。
所以,盐铁会议的表面赢家的确是贤良、文学一派,但会后,朝廷仅象征性地废除了一项酒类国营专卖政策。
大将军霍光虽然借此打倒了桑弘羊,但他对桑弘羊设计的盐铁官营、均输等政策却非常认可。说白了,霍光只是不喜欢桑弘羊这个人(他要取而代之),并非讨厌官僚精英集团。他只是利用贤良、文学作为武器来攻击桑弘羊罢了。霍大将军其实跟桑弘羊一样,在骨子里都瞧不起地位低下的贤良、文学们,更不可能接受他们的政治、经济理念。
也正因如此,这场由霍光发起的中国思想史上的伟大辩论始终没有形成任何官方记录。参与论辩的六十余位贤良、文学,也几乎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后来的官方史料更没有关于他们的记载。
或许,这六十多个“棋子”,要么认清形势,乖乖沉默了;要么自以为是,后来被灭口了。总之,他们掀不起丁点儿浪花。
盐铁会议过去了约三十年后,桓宽编纂《盐铁论》时,只能求证到四位贤良文学的名字,他们是:茂陵唐生,鲁国万生,中山刘子雍,九江祝生。
至于他们算不算历史中的英雄豪杰呢?这个真不好说。
最后,还要说一说。
在盐铁会议上,桑弘羊一派所坚持的政治经济政策,其实是对管仲、商鞅治国理念的一种继承。
管仲说过,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应做到“利出一孔”,即让百姓只有一条获利渠道。而且这个渠道必须要由帝王(官府)牢牢掌控,即所谓“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只有这样,老百姓才会把官府看做天地父母,进而百般顺从。
商鞅也继承了管仲的思想,在《商君书·弱民》中有清晰地论述:“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因此就要“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乱”。
如此看来,管仲、商鞅以及桑弘羊他们,其实都是在维护帝王(官府)的利益。既然如此,他们就算被贤良、文学们骂败一千次、一万次又能如何?皇帝还是会向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