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姜,应该是《诗经》中挨骂最多的女人了,我是没有细数过,大概与她相关的诗七、八首总是有的。
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统共也就三百首多点点,而与一个女人相关便占有如此大的比例,这个女人肯定在那个时代是人们话题的焦点,也就是如今所说的“网红”吧。
记得以前读《诗经》,很多女性的名字容易弄混淆,尤其是这带“姜”字的,庄姜、文姜、齐姜的一堆,很是头痛。
这也难怪,那个时代的女人一般是没有名字的,只有诸侯国贵族的女儿,在嫁给诸侯国君主并成为王后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被史料所记载,一般以两个字为多,第一个字是君主(丈夫)的谥号或者女子的国别、排行等,第二个字是女子出身家族的姓氏。
比如宣姜,指的是卫宣公的夫人,姜姓;而庄姜,自然是指卫庄公的夫人,也是姜姓;这种男前女后的记录方式是规则,亦是春秋战国时期史书记录的礼法制度;记这些女人名字时,如果不弄清她们夫君在国祚中的排序,是很容易弄混的。
这种起名的规则其实是有着很大弊病的,一是容易弄混,二是重名率比较高,比如这宣姜,本是卫宣公的夫人,而百余年后的卫襄公夫人也叫宣姜,在春秋出镜不多的女人中就有这样的重复,不特别注明肯定是要弄错的。
有个不争的现象是,春秋时期姜女子的出镜率特别高,远比其他姓氏的女子要高出许多,这是因为姜姓当时以齐国为首的一帮诸侯国的国姓,这些国家的公主嫁出去后,被封后的概率很大。
尤其是作为春秋第一霸主的齐国嫁出去的女子,各国为自保而联姻,乐于迎娶齐国女子,所以,这些姜姓女在史书中露脸的机率当然就要大很多。
在《诗经》中有一著名的诗篇,可以说是千古美女的最高标准,其吟咏对象便是卫庄公夫人庄姜,是描写女子美貌的经典,诗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另外,可能是遗传基因的强大,姜姓女子大都貌美如花,虽然是政治联姻,国家的强大是主要因素,但美艳的姜姓女子是各国争相迎娶的对象,这是肯定的。
如果将这些女子放在春秋这个共舞台上的话,卫国的女子群像绝对是其中重中之重,虽说内容有些辣眼,属于当年那些城乡结合部中的录像厅中 “少儿不宜”一类,却也人满为患,很是吸人眼球,而其中的绝对主角当然是宣姜。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晳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这首是《诗经》中的名篇——《国风·鄘风·君子偕老》,历代都认定该诗是“刺卫夫人也”,其来源是来自《毛诗序》。
礼服描龙绣凤,裙幅山水逶迤;如花似玉,伊人亭亭玉立,眉目如画,花容月貌羽衣;肌肤如玉,素丝蒙着雾绡,天仙下凡,纨裳轻纱微露;如此仪态万方,足称名媛国母。
明明是赞美这位后来叫宣姜的齐国公主服饰之美丽,那华丽的的衣裳,配着这绝世佳人,相得益彰,却又偏偏被后世解读成了另类,言其是“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我坚定地认为,这是后人曲解原意之论,太勉强了。
那么这个叫作宣姜的女人,何事惹得这些学究们的共愤,群起而攻之呢?这个说来就有些复杂,先画个图放在这里,可能更容易理解一些。
先得说夷姜,她是卫庄公的小老婆,被卫庄公的嫡子公子晋看上并搞在了一堆,后来这公子晋成为卫宣公后,就直接将夷姜接来,演了一出同后来唐高宗娶小妈武则天差不多情景剧,不算太稀奇。
两人幸福满满,开花结果,生了个儿子叫伋子,成年后,这卫宣公就去齐国给这宝贝儿子找了个媳妇,于是,宣姜便正式登场了。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这是《诗经·邶风 ·新台》,说的就是宣姜的故事,这位齐国公主的美貌当是人间绝色,称个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当不为过。
而这卫宣公听说后,后悔之极,他连忙将儿子弄去出差,在迎亲必经之路上构筑新台,将这原来的儿媳弄来给自己当了老婆,如同打麻将一样地给“截胡”了。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期待的翩翩白马公子瞬间变成了癞蛤蟆,美丽的姑娘处暴力之下,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于是,儿媳秒变新娘,新娘秒变后妈,反正这美艳的齐国公主从此便唤作了宣姜。
从此,历史上多了一个名词,叫作“新台之丑”,也留下了一个“筑台纳媳”的典故;而这个齐国公主去了这个奇葩的国家,注定是波澜相伴,不得片刻安宁,她的人生刚开始,便如同一张被大力搓揉过白纸,底色再是纯正,也是旧了。
新娘的父亲齐僖公知道后大怒,本想出兵征讨这混账的卫国,但转念一想,女儿能立马成为王后,如果按婚约嫁给那伋公子,那王后之位则遥遥无期,能否上位也没个准头;再说了,原来同自己一个层级的卫宣公,现在成了自己的晚辈,潜意识中,抬高了自己的级别,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在他眼中,婚姻就是政治,嫁女儿就是结盟,现在达到了目的,为何要去推翻呢?于是,他便认可了这一荒唐之事,至于女儿的幸福这些与他无干之事,当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在权位面前,爱情永远不值一提。
其实,这一类的事情在春秋之时其实很平常,《春秋》三传中记述多多,在那“异辈收继婚”下, 如烝报婚、转房等一类的婚姻,在儒学还没有成为正统之时,皆是被人们所接受的,即使发生在帝王和圣人身上,也不会让人侧目。
如果宣姜的故事仅限于此,那也是属于司空见惯寻常事,她和卫宣公生了两个儿子,可惜七搞八弄的,包括她那个原来的未婚夫都死于非命,而那卫宣公受到刺激后,也一命呜呼了,抛下可怜的宣姜独守空房。
宣姜的娘家可不是好惹的,她的哥哥是齐襄公,弟弟公子小白是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当她落难之时,是齐襄公当政,卫国经过后来一系列的争皇位闹剧后,皇位落到了公子黔牟头上。
黔牟能当上卫国君,齐襄公是出了力的,是他平了卫国的内乱而获得的;而这齐襄公也是位名声不太好的君主,那个与同父异母的妹妹文姜私通之人便是他,他为了保全守寡的妹妹,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建议。
这便是让宣姜嫁给卫宣公的另一个儿子,现在是卫昭伯的公子顽;按照齐襄公的说法,本来两国的婚约是公子伋同我妹妹结为夫妻的,却被那老流氓横插了一腿,让我这妹妹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现在那宣公已死,那就应该恢复原有的婚姻,但可惜那公子伋也死了,那就由他的兄弟来完成这未竟的婚约。
这齐襄公说得是振振有词,充满着契约精神,听来绝对是有理有节,气场巨大,看着他背后那威武的齐国军队,于是,这个提议赢得卫国朝臣的一片赞誉之声。
顽为了国家的安稳,只能牺牲自我迎娶了宣姜,于是,这关系就弄得来有些乱了,嫂嫂、后妈还是妻子地不是太好区分;于是,宣姜从那个时代最美的女人,化为挨骂最多的女人。
这一段历史故事是记载于《左传》中,其中并没有对宣姜有指责,因为,当时的包括齐、晋、郑、卫、楚等国,都是实行烝报婚的,并不违反伦理道德;而《诗经》中的那些相关篇章,如果认真品味的话,除了《墙有茨》外,其他似乎也并没有太多不齿之意,最多属于街坊邻里间的扯“八卦”。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说实话,与其说此诗是卫国民众骂宣姜,还不如说是对上层统治者丑行的一种调侃,内容并不是直指,而是大卖关子,对宫廷的“中冓之言”,也就是内室的私房话,用一连串的“不可”来增加其神秘感,这叫故弄玄虚,吊人胃口。
故而《毛诗序》谓:“《墙有茨》,卫人刺其上,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
自西汉以降,儒家成为正统,伦理之规自然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于是,宣姜的这类事便被贴上了伤风败俗的淫乱标签,并加以大肆渲染,特别是人们在探讨国势颓败原因时,往往是从奸臣和女人这两个方面入手,而宣姜正好是符合红颜祸水认定规则的标杆人物。
大学者刘向说:“卫之宣姜,谋危太子,欲立子寿,阴设力士。寿乃俱死,卫果危殆,五世不宁,乱由姜起。” 而到了“理学”盛行之时,朱熹的一句“其污甚矣”,宣姜便成为历史上第一位红颜祸水和淫荡女人的代名词。
稍显诡异的是,宣姜后来的婚姻应该是很幸福的,她同夫君一起过起了平稳安详的生活,虽是半老徐娘,然风韵犹存,夫妻琴瑟和谐,育有五个儿女,其中的两个女儿甚是了得,一位是宋国国君的夫人——宋桓夫人,另一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爱国女诗人——许穆夫人。
到此为止,宣姜的话题便截止了,她后来的生活应该是平静又安详,相夫教子,其乐融融;何时去世的也无人知道,就如同一只美丽的蝴蝶消逝在深山中,无风无浪自然也无人关注,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任人评说。
但对她的泼来的脏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污秽,几成汹涌之势;冯梦龙甚至评价道:“宣姜淫于舅,文姜淫于兄,人伦天理,至此灭绝矣!”
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这《诗经·鄘风·鹑之奔奔》,道出了人们对宣姜的看法,即:鹑和鹊应各有伴侣,现在鹑居然和鹊纠缠在一起,真是岂有此理!
话虽不错,但却不是宣姜能够掌控命运的,至于《列女传》中所说,“卫之宣姜,谋危太子,欲立子寿,阴设力士,寿乃俱死,卫国危殆,五世不宁,乱由姜起。”纯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宣姜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位被人们关注并讨伐的女人,淫荡和乱伦交织其中的她,一生贯穿了整个卫国室,而正是在这一时段中,卫国发生了一连串的动乱,于是,宣姜成为中国历史上集所有坏女人特征于一身之人,甚至后来那与她毫无关联的“爱鹤狂魔当国君”荒诞戏,也视她是为祸之源。
观宣姜的一生,其实并无可指责之处,年轻时被好色的公公霸占,中年时经历丧子之痛,最后还要受人安排再次改嫁,一生凄苦,悲情无处诉说。
她只是一个任由权力摆布的政治牺牲品,无意中,却被动地成为卫王室乱伦大戏的女一号,请问,那同公孙伋的是婚约是她能决定的,还是那原本的老公公强娶豪夺是她能拒绝的啊?
后来的荒诞剧再次上演,她又一次被推到的风口浪尖,同公子顽成婚,这是她的选择还是她的本意啊?对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是权力的奴隶,如一个玩意儿般的被各派势力玩弄于股掌之中,按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意愿,放置在他们认为她应该呆在那里的地方,不可悲吗?
一个主宰不了自己命运的女子,一个被命运捉弄得混乱不堪的绝世美人,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一个弱女子,生生地被黑成祸国的妖精,将卫国祸害得国将不国。
在后人眼中,她就是那个“乱伦”的人,她是红颜祸水,她是千年的“狐狸精”,被后世骂了两千多年,但又找不出任何依据,就知道在一边骂骂骂,无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