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不畏威则大威将至”,不是“大威无威”,而是意味着大的冲突
南宫尉教授告诉我,看了我的几篇《道德经》解读文章,感觉有不同看法:既然老子的道论是说给侯王听的,那只是施威者被“威”反噬,怎么会成了侯王的“大威无威”?同时,为何要把老子的“爱民治国”之道跟个人修行悟道对立起来呢?“
另外,“你似乎在强调老子的“无为”意在防患于未然的源头治理,那么,“不以兵强于天下”,不与民争,“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等等就不是“无为”了吗?
我想了想,觉得他的有些批评似乎并不是针对我的,因为我并没认为老子反对任人唯贤,并且我这几年也一直坚持老子的论道对象是侯王。至于说我反对宗教化老子,这个我承认。
南宫教授说,他随性看了我几篇文章。就以“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为例吧,老子说:
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取此。
“对于本章的翻译,不能把‘威’分割成两个受体,一会儿是民,一会儿是君,那是不对的。试问,民不畏威,这个威当然是指君王之威,怎么成了民众造反对君王造成的‘大威’?这是什么逻辑?
“所以,你把它解读为:百姓不知权力者的权威,那么作为君王,你才真的有大权威,这就叫做大威无威,这才能跟‘太上,下知有之’相符合。”
我想了想,确实有一个时期是那么理解的。那时候认为:“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器免成,大象无形”。因此,大威无威,也有道理。
南宫教授说:你仔细看看,原文中前半部分是说给侯王听的,后边通过“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相对比,要求权力不能任性。何况老子在接下来的74章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百姓到了“不畏死”的地步时,还奢谈什么大权威?
他说的不错,民众都不惧怕威权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侯王的“有为”带来的掠夺与压迫,已经让百姓活得没有尊严而不怕死的时候,又何惧威权?随之而来的必将是大暴力冲突。
他说的有道理,我有点感动,南宫却说:别急着感动,没说完。
“在解读这一章的时候,你引证了王弼《老子注》,但是你只在乎强调论道的对象在于侯王,却忽视了他要表达的思想。
“王弼的解释自然不错、但你在具体解读时却顺着明代无名氏的理解上去了。你再看王弼的理解:‘任其威权,则物扰而民僻,威不能复制民。民不能堪其威,则上下大溃矣,天诛将至’。‘大溃’‘天诛’是如此严重,岂能是‘大威无威’那么风平浪静?”
“王弼说的很明确,权力任性,民众受到压制到了无所畏惧,不堪忍受的时候,威权就失效了。从上到下都会崩溃,最严厉的‘天诛’就要降临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是说侯王不贪恋高位,也不沉迷于奢靡生活
“好吧,这一章值得探讨的还有‘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你的理解是‘不压缩百姓的生存空间,不压榨他们的生计’,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根本上还是对权力的限制,因此这句话要表达的还是权力者不养尊,不奢靡。
他说:的确如你所说,王弼是以《周易》的圣人观来注解《老子》,嫁接儒道思想,初衷是为枯燥繁琐的儒家经学注入活力,其观点虽不足以“拿来”,但王弼的天才观点却足可借鉴,比如他就把“居”“生”的主体指向君主,他说“清静无为谓之居”,这个指向很明确,只能是侯王,因此你理解的“不压缩百姓生存空间,不掐断他们的生计”就值得推敲了。
所以他认为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圣人不贪恋自己所居的上位,也不沉迷在奢靡生活之中。只有自己不贪恋、不迷恋,百姓才会不背离他。
因为侯王一旦迷恋于权位,就会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天下多忌讳”,就会令人反感和生畏,“其次畏之”,离“ 其下侮之”不远了。
“厌其所生”,不是压缩民众的生活空间,而是跟55章“厌饮食”,77章“其上食税之多”,“其上求生之厚”是一样的表达,特指权力者沉浸在厌饫(yù,吃厌)的奢靡生活之中,是权力者“自贵”的体现。
所以这里面的“其”是权力者,相当于跟君王说“您不要贪恋自己的高位,也不要沉迷于自己的奢靡生活”。而不是通常理解的“不要紧逼百姓的居处,不要压制百姓的生计”。倘若此,怎么会跟下边将要论及的“不自见”“不自贵”紧密联系在一起?
老子的“不上贤”,不是对“任人唯贤”的否定,而是“贤”由谁定义的问题
南宫说:我没说你理解的不对,我是怀疑你在解读“不尚贤,使民不争”时,没能点出这句话背后的侯王任性使权问题,似乎老子反对“任人唯贤”似的。
所以,老子的“不上贤”,不是对“任人唯贤”的否定,而是这个“贤”由谁定义的问题。君王若能以“百姓之心为心”,那就不存在权力对“贤”的好恶倾向问题。但若权力专断,那么他贩卖的一定是huang权文化,一定会以所谓的“贤”来操控人性,破坏“圣人恒善救人,而无弃人,物无弃财”的为道原则,带来ji权统治。
同时,侯王偏好的“贤”,肯定会给投机钻营者制造机会,结果人人追名逐利,造成恶性竞争和风气败坏。
“上医治未病”只是“无为”的手段,而“无为”却是实现“自然”的手段
南宫教授说,按照你文章引用的资料,主要是受到《鹖冠子》《黄帝内经》和韩非子的《喻老》影响。他们以“上医治未病”为案例解读“无为”思想没错,但是这样的案例只适合于解释“为之于其未有,治之于其未乱”,强调的也确实是防微杜渐的源头治理,“而你却把它理解为‘无为’的主要思想”。
南宫教授所批评的,应该是2021年之前的文章,这两年我很少提及这个观点。
南宫说,即便是现在,你对“无为”思想的理解也值得探讨。《老子》“其安易持”章(传本64章)强调的都是从“细微”处下手,都可以理解为“上医治未病”的理论依据。
就是说“上医治未病”只是“无为”的手段,而“无为”却是实现“自然”的手段。
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鲜,是我之前从没听说过,也未曾考虑过的,于是问他:“你的意思,‘上医治未病’体现的是及早发现和根除祸患的能力,如何保证整个社会的自然和谐才是‘无为’之目的吗?”
南宫教授说:就老子的根本思想而言,“无为”不是终极目的,它只是实现和保障社会整体秩序自然和谐的手段,“上医治未病”强调的是源头治理的手段,但“无为”的重点还应该落实在权力的约束方面,请注意:“无为”强调的是对权力的约束,即不能做什么?
他说:圣人“为道”,就要求权力清静无事,“能辅百姓之自然而不能为”,辅助百姓自由发展而不主宰百姓是,权力者“与天下浑其心”而不任性弄权,是柔弱待民而不实施暴政,让百姓各尽所能地自由发展,自主发展而不与民争利,从而实现“无不为”的价值创造,这才是老子“无为”思想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