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石闵(冉闵)这个人,很多人都未必听说过,但他的“杀胡令”,只要是中国人,恐怕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
“杀胡令”,史书记录得很简单,给人感觉,石闵下令,杀!大伙儿拎着大砍刀就上了,一通儿嘁哧咔嚓之后,任务完成。实际上,运作这个事儿非常凶险,能够成功,运气的成分也很大。
这一回,我们就试着还原一下“杀胡令”的来龙去脉。
上回,我们讲到,公元349年,十一月,义阳王石鉴,联手石闵等人,把皇上石遵给杀了,然后,一屁股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石鉴,字大朗,是石虎的三儿子,石遵的三哥。
石鉴任命武兴公石闵为大将军,封武德王;司空李农为大司马,与石闵共录尚书事。张举为太尉,郎闿为司空,秦州刺史刘群为尚书左仆射,侍中卢谌为中书监。
本以为晴空万里,没料到电闪雷鸣。
皇帝石鉴,密令乐平王石苞、中书令李松、殿中将军张才,去把石闵和李农干掉。于是,这哥儿仨于夜间到琨华殿攻打石闵和李农,没打下来,宫中一片骚动。
石鉴怕石闵受了刺激,一怒之下造反,就假装啥也不知道。当夜,在西中华门,让人把石苞、李松和张才,斩了!
衣赐履说:这段记述相当简略,让人有点不明所以。
第一,石鉴为什么要杀石闵和李农?之前我们讲了,石鉴参加了前任皇帝石遵组织的会议,议题是“诛杀石闵”,由于太后郑樱桃反对,议题搁置。会后,石鉴立即派人通知了石闵,石闵和李农果断出手,杀掉了石遵,石鉴得以称帝。从这个过程来看,不管石闵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诛杀石遵的主谋,必然是石鉴。否则,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那么,石闵和李农立下如此大功,石鉴为什么要杀他俩呢?我想,可能有这么两条理由:一是杀石闵等人灭口,弑君的大锅,让他们去背;二是石鉴可能突然发现,石闵的实力远远超出他的想像,他控制不了石闵,比如,新一届朝廷核心班子,基本上都是汉人,他石鉴竟然只能接受,那这皇帝还做个什么劲哪!
第二,石闵、李农可能有所防范。乐平王石苞、中书令李松、殿中将军张才,一个是宗室亲王,一个是朝廷中枢人物,一个是宫廷安保负责人,他们“夜攻闵及农于琨华殿”,竟然“不克”!一个“攻”,一个“不克”,说明他们是率了一支部队去的。石闵和李农,大半夜不回家,跟琨华殿呆着,石苞等人没能攻下琨华殿,说明石闵、李农也有部队,安保工作非常扎实。往深了想,石闵、李农可能知道,想要他们死的人,很多,甚至,刚被他们推上宝座的皇上,也想他们死。所以,他们连家都不回(回家就没有正当理由让部队保护了),就跟宫里呆着。
第三,石鉴具备作为帝王的一个重要素质——冷血。石苞是他兄弟;石虎时代,石鉴镇守长安,李松就是他的宾友;张才,是邬谭部人,身长八尺,王公贵戚们喜欢的各种声色犬马,下个棋、赌个博、踢个球、斗个鸡,他都是一把好手(善碁博蹴踘鬬鸡诸伎),特别是喝酒,已达化境,是那种可以一直喝的主儿(饮酒石余不乱)。这家伙一定是王爷们最喜欢的那种有特殊才能的人哪。这三个人,石鉴说杀就杀了,没有半点犹豫,说明,石鉴非常冷血,具备帝王的那种狠劲儿。
石虎十三个儿子,石苞第九个离世,还剩四个,石鉴、石琨、石祗、石炳。
读史至此,不得不想起那句话:生在帝王家干毛啊!
石鉴的老弟、新兴王石祗(读如支),镇守襄国(河北省邢台市),他与西平郡公姚弋仲、略阳郡公蒲洪等人联络,发出檄文,打算共同诛杀石闵、李农。石鉴任命老弟、汝阴王石琨为大都督,与太尉张举、侍中呼延盛一道,率步、骑兵七万,讨伐石祗等人。
衣赐履说:石祗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准备回来抢皇位。换个角度看,石闵、李农,一定是做了什么事儿,有出任这个“君侧”的资格。
石闵、李农,大约是犯了众怒了,中领军石成、侍中石启、前河东太守石晖,密谋诛杀哥儿俩,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哥儿俩反杀了。
紧跟着,龙骧将军孙伏都、刘铢等,率羯族士兵三千人,埋伏在“胡天”,打算诛杀石闵、李农。
衣赐履说:好,这才多一会儿,已经有三拨儿人要干掉石闵和李农了。从史书记录来看,除了第一拨儿,石苞、李松他们,是石鉴下的令,第二拨儿和第三拨儿,应该是自作主张的。
这三拨儿人的显著特点是,他们都是“胡人”。
第一拨儿:石苞、张才,百分百是;李松,是石鉴之友,大概率也是。
第二拨儿:石成、石启、石晖,都没有王爵,应该是石家的旁系。
第三拨儿:孙伏都,百分百是,刘铢,应该也是,率三千羯族士兵,副指挥却是个汉人,没道理。
这样,我们发现,后赵帝国,从皇帝到大臣,都想置石闵、李农于死地,我们可以用权力之争来解释,但毕竟对其中表现出来的民族矛盾,无法视而不见。
另,摆几句“胡天”。
张无忌是明教教主,他的小丫头小昭,是波斯拜火教的圣女,明教源于拜火教,拜火教又称为祆教(祆读如先)。
唐长孺先生在《魏晋杂胡考》一文中述及,胡天,应该就是拜火教,或者说祆教的神,后赵帝国,既奉佛教,也奉祆教。
孙伏都等人伏于“胡天”,应该是指祆教的宗教场所。
由此,我们可以判断,拜火教传入中国,至迟,不晚于后赵时代。
【拜火教】
石鉴在中台(铜雀台),孙伏都率三十多人闯了进来,想挟持石鉴一起攻打石闵、李农。石鉴看见孙伏都捣毁阁道(一种封闭的空中道路),便上前询问原因。孙伏都说:
李农等人造反,眼下已到东掖门,我想率领卫士讨伐他,特来禀告。
石鉴说:
老孙,你是有功之臣,好好为朕出力。朕在台上观看,你只管干就是了,不用担心事成之后没有封赏。
衣赐履说:此处原文是“卿是功臣,好为官陈力,朕从台上观,卿勿虑无报也”。胡三省注说,魏、晋以来,都称天子为“官”,天子有时自己也这么说。
于是孙伏都、刘铢率军攻打石闵、李农,没打过,只好屯兵于凤阳门(邺城南面西门)。石闵、李农率领数千兵众,砸烂金明门(邺城西门)而入。石鉴害怕石闵和李农干掉自己,派人快马召二人入宫,对他们说:
孙伏都造反,你们赶紧去讨伐他。
石闵、李农率军杀出,从凤阳门至琨华殿,横尸遍地,血流成渠,孙伏都等,全被诛杀。
衣赐履说:这里出现一个问题,即,石、李二人,本来在琨华殿,后来怎么又到了邺城之外,从金明门入城呢?
我推测,他们可能是去调兵了。
孙伏都带了三千羯族士兵,都被诛杀,那么,石闵、李农的兵,当远超此数,并且,都是汉族士兵。
随后,宣令内外:
诸夷(一说六夷)敢称兵仗者斩!
诸夷之中,有敢拿武器的,一律诛杀!
此令下达之后,史称,胡人们有的冲破关卡,有的翻越城墙,逃出城的不计其数。
衣赐履说:“诸夷敢称兵仗者斩”,这句话乍一看非常好理解,无非就是,只要不是汉族人,你拿起武器就会被诛杀。
我问两个问题,大家就会发现,这话其实不好理解。
问题一,诸夷,或者说,六夷,指谁?
问题二,后赵帝国,是羯族建立的,羯族是匈奴的别部之一,其部队构成中,羯族和匈奴人比重很大,将领中的比重可能更大,如果“诸夷”包括羯族和匈奴,则意味着要解除这些人的武装,石闵虽是汉人,但此时的身份,依然是石虎的养孙,妥妥的羯人一枚。他要解除自己的武装吗?这些部队一旦哗变,石闵收得了场吗?
看,问题是不是有点复杂了?
此时,石闵还是皇上石鉴的臣子,他“宣令内外”,当然宣的是石鉴的令,对石鉴来说,谁是“诸夷”?
我们看两条史料:
史料一。《十六国春秋·石勒传》载,勒引兵攻掠豫州诸郡,临江而还,屯于葛陂,降诸夷。
这里的诸夷,显然不是指石勒自己的手下,而是泛指羯族和匈奴之外的少数民族。
史料二。同传载,虎表洪监六夷诸军事,弋仲为六夷左都督,徙氐羌十五万落于司冀二州。
蒲洪是氐族,姚弋仲是羌族,这俩人一个监六夷诸军事,一个是六夷左都督。石勒、石虎,断不会把本族人交给蒲洪、姚弋仲来管理。蒲、姚二人的管辖对象,是他们本民族,氐族和羌族,以及在他们地盘儿上的其他少数民族。
【后赵可不是这么分的】
石勒在建立赵国后,把胡人称为国人,汉人称为赵人。一般认为,胡人指羯人或匈奴。这样,“诸夷”指什么,就很明确了。石闵所谓的诸夷或六夷,应该指的是国人和赵人以外的其他少数民族。
那么,石闵为何下令“诸夷敢称兵仗者斩”,而不是“国人敢称兵仗者斩”,或者“胡人敢称兵仗者斩”呢?
我理解,在当时的态势下,还不能解除“国人”的武装。
为什么呢?
因为,国人武装,人数太多,一旦有变,石闵消化不了。
高敏先生在其著作《魏晋南北朝兵制研究》中指出:
十六国时期,各少数民族政权实行的是部落兵制。统治者们往往各自依靠其本部落的成员为军队的骨干力量以夺取政权,又依靠本部落成员及其他少数民族为兵以扩大其统治的政治基础。部落兵制具有全民性,即整个部落成员都是兵士;同时,还具有兵民合一性,即全体部落成员既是从事畜牧业生产的部民(牧民),也是战斗的兵士。
以后赵的情况来说:
石勒在正式建立后赵政权之前,已经收编一些部落兵,汉赵皇帝刘聪还任命他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冀幽并营四州杂夷”,显然也是以之统领四州的六夷部落兵。石虎统治时期,曾一次就“徙氐羌十五万落于司、冀州”,并各以其本部豪酋统帅之。以致后赵末年,散布于“青、雍、幽、荆”各州的“徙户及诸氐、羌、胡、蛮”,多达“数百余万”。
这样,后赵的部落兵制出现了两种类型:
一种是以禁卫军的性质出现和不以部落为其组织形式的部落兵;另一种是以部落为组织形式的部落兵,仍具有兵民合一、全民皆兵和世袭性等作为部落成员的特征。
前一种部落兵,往往由建立政权的少数民族的本部落成员组成,其地位比一般少数民族部落兵为高,比汉人为兵者尤高。如石虎“改(禁卫军)直荡为龙腾”,当其“将伐辽西鲜卑段辽”时,“募有勇力者三万人,皆拜龙腾中郎”;还有被称为“高力”的一支武装,人数万余人。
综上,石鉴时代,后赵帝国的军队,特别是禁军,是以其本民族为主体的,另外还有其他少数民族部队和汉人部队。显然,汉人部队可能数量不少,但并非核心武装力量。
石闵如果下令,解除胡人武装,他可能当时就被人给剁了。他下令,解除诸夷武装,赢得一段缓冲时间,其用意大约是化整为零、各个击破。
实际上,即使只是解除诛夷武装,我个人认为也是很凶险的。
此令下达一段时间之后,“胡人或斩关或逾城而出者,不可胜数”。
显然,这个命令不但使“诸夷”恐慌,也引起了不在解除武装之列的“胡人”的不安——他们大批逃离邺城。
于是,石闵开始进一步行动,他派尚书王简、少府王郁率数千兵众,把石鉴软禁在御龙观,开饭的时候,用绳子把食物悬吊进去,跟给动物投喂似的。
石闵在邺城颁布命令,说:
近日孙伏都、刘铢造反,他们的党羽全部伏诛,良善之人,都没有参与其中。从今天以后,凡与天子同心的,留下;不同心的,想去哪里,悉尊其便(与官同心者留,不同心者各任所之)。下令城门不再关闭。
衣赐履说:有人把“与官同心者留”,翻译成“和我石闵一条心的就留下”,这是对石闵政治智慧的侮辱。人家石闵是后赵的大将军,是皇上石鉴的臣子诶。
这道命令一下,形势大变。百里之内的汉族人(赵人)全都蜂拥进城,而胡人、羯人则争相离去,把城门挤得水泄不通。
史称,石闵知道胡人不会支持自己,再次“颁令内外”:
凡是斩一颗胡人脑袋并送到凤阳门的汉人,文官晋升官位三等,武官全都升为牙门将(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级,武官立拜牙门)。
衣赐履说: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杀胡令”,它的后果是可怕的。
命令发布后,一天之中,被斩首的胡人多达数万。石闵亲自率领汉人诛杀胡人、羯人,不论贵贱、男女、老幼,全都诛杀,被杀掉的人有二十多万,以至于凡是鼻梁高一点、胡须多一点的,管你是不是胡人、羯人,大都被滥杀而死。尸体全部堆在城外,成了野狗、豺狼的美餐。
对于屯戍边疆的胡人、羯人,石闵以书信下达命令,让军队中汉人当将帅的,把属下胡人统统杀掉(其屯戍四方者,闵皆以书命赵人为将帅者诛之)。
车骑将军王朗、将军麻秋,从长安赶赴洛阳。麻秋接到石闵的书信,杀掉了王朗部队中的千余胡人。
衣赐履说:此处非常有趣,胡三省注说,王朗的部队里有胡兵千余人,石闵命麻秋将他们诛杀。然而,《十六国春秋·麻秋传》载,麻秋,太原胡人也。难不成,麻秋是汉人?呵呵。
太宰赵鹿(《通鉴》为“赵庶”)、太尉张举、中军将军张春、光禄大夫石岳、抚军石宁、武卫将军张季,以及公侯、卿、校、龙腾卫士等一万多人,逃往襄国,投奔石祗。汝阴王石琨投奔冀州(治所信都,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抚军将军张沈占据着滏口(河北省武安市),张贺度占据石渎(邺城西二十公里),建义将军段勤(段末柸的儿子)占据着黎阳(河南省浚县),宁南将军杨群占据桑壁(河北省平山县东南),镇南将军刘国占据阳城(河南省登封县东南),段龛(段兰的儿子)占据陈留(河南省开封市东),姚弋仲占据混桥(河北省临漳县西南),蒲洪占据枋头(河南省淇县东南淇门渡),各有兵众数万,全都不归附石闵。
衣赐履说:可以说,石闵的“杀胡令”,相当成功,大致上分三步走:
第一步,解除诸夷武装,分化反对力量,同时,对羯、胡形成震慑,促使他们大量逃跑。
第二步,下令邺城百姓,来去自由。将汉人集中于城内,胡人逃到城外。
第三步,颁布“杀胡令”,大开杀戒,将没有逃掉的胡人,一率诛杀。
这里有两点需要注意:
一是石闵选择的时机非常有利。我们上面讲了,石鉴称帝,石祗打算攻打邺城,石鉴派汝阴王石琨、太尉张举等人率七万大军前往讨伐,极大地减轻了石闵杀胡的阻力。
二是石闵为什么亲自率汉人诛杀胡人、羯人?我个人认为,单纯去屠杀老弱病残、妇女儿童,石闵大概还没那么无聊。之所以他亲自出马,应该是为了清理朝廷和部队中的胡人。这个事儿太重要,别人代替不了。“杀胡令”中说,凡是斩一颗胡人脑袋并送到凤阳门的汉人,文官晋升官位三等,武官全都升为牙门将。看,这道命令,其实也主要是下达给部队的,跟普通汉人老百姓,关系不大。太宰赵鹿、太尉张举等人无力抵抗,只好带着一万多官兵,逃奔了石祗。
最后,我们讨论一下,石闵究竟杀了多少胡人?
《晋书·天文志》有三条记录:
1.永和四年(公元348年),五月,荧惑入娄,犯填星……来年(公元349年),冉闵杀石遵及诸胡十万余人。
2.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十一月,冉闵杀石遵,又尽杀胡十余万人,于是赵魏大乱。
3.其五年(公元349年),十一月,冉闵杀石遵,又尽杀胡十余万人,于是中土大乱。
这三条记录,说的都是石闵杀羯、胡,数目都是十余万人。
衣赐履说:我有一种偏见,天文志、五行志之类的东西,虽然神叨叨的,但其中透露出的一些具体事件、具体数据,可能更接近历史的真实,我在解读《通鉴》的过程中,常常在这些地方找到很有价值的记录。我猜,史官们接受了“文饰”历史事件的政治任务时,这些地方往往容易被忽略,或者容易被故意忽略,给后人留下一些探寻历史真相的线索。
因此,我倾向于认为,十余万这个数字,更接近真实情况,二十多万,可能是经过史官“文饰”后的结果。
有人说,石闵将羯族完全灭绝了,则更是无稽之谈,不值一驳。
好,邺城的场子,已经清理完毕,下一步,石闵要干大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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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闵大单于威武霸气侧漏![呲牙笑][呲牙笑][呲牙笑][呲牙笑][呲牙笑][呲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