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在20章开头,劈头就来了句“绝学无忧”的论断,令人一头雾水,认为他反对学习新的知识技能,只有“绝弃掉”学习,才能无忧无虑,才是“为道”的样子。
两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新道家”代表人物林语堂先生,就是这样解释的,他说:知识是一切忧愁烦恼的根源,弃绝一切知识,就不会再有忧愁烦恼。
你是否也这么理解?如果这样,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老子反智反文明呢?
事实上,像林先生这样的解读的人不在少数,很正常,但都是望文生义,直接把老子的伟大“圣智”给抹杀了(关于“绝圣弃智”,明天再写,首先说明,“绝圣弃智”是圣人和光同尘于百姓,不以圣人自居,不以智诈自用)。
“绝学无忧”这句话放在20章开头,似有不妥,因此不少编校者和解读者将这句话放在19章的末尾“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后边,也有的直接前置在19章“绝圣弃知,绝仁弃义,绝巧弃利”之后。
但不管放在什么位置,都不能把“绝学无忧”理解为“弃绝一切知识,就不会再有忧愁烦恼”。作为“新道学家”,该如何对抗“老子反智反文明”之责难呢?老子有这样思想吗?
让我们看看历史上那些著名“老学”大家的解读
河上公:“‘学’谓政教礼乐之学也”,“除浮华则无忧患也”——这符合老子思想,老子说:仁义礼“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失道”而学用“政教礼乐”是本末倒置的,所以“以道莅天下”的圣人要“绝弃”。“损”和“益”并不是“学”与“道”本身,而是“情欲文饰”这些东西。
历来赞其说者甚多,比如宋末元初高道李道纯的说法很新颖:“绝学者,绝世之学”。但这个“绝世之学”特指“道”,他说“或云绝学为不学,非也。绝常人之学,而学人之不学也”。很显然,他的观点跟河上公一致。
当代这么理解的更多,比如朱谦之、高明、张如松、陈鼓应、许抗生等。可惜很多人置若罔闻,置之不顾。
为了彻底搞清楚“为学日益”中“学”的特定含义,我们再来比较分析一下《道德经》中其他关于“学”的论述。
《道德经》中涉及“学”的论述有四处,除了上述,还有三处,分别是“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
【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
《王弼注》云:强暴蛮横的必然不得善终。世俗认为权力当强势横暴,而我教人柔弱,而不是强暴蛮横。王弼认为:老子以强横凶暴不得善终的例子当作反面教材,教人柔弱才能平安顺遂。
注:“教父”还是“学父”。《说文解字》:(學)篆文斆省。朱谦之认为,教父与学父,意同,类似于今日之“师父”。
王弼的意思是:“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不学“强势横暴”,即不对百姓实施暴政,这也符合老子之意。老子说:“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也,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以礼治邦,没人响应,势必强力推行——攘臂而扔之。
憨山德清解释说:不善于教学的人,只知增益智识,使之矫矜恃气,好为强梁。憨山大师的意思是说:不学暴力,要学会柔弱。
【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
河上公《老子章句》云:政教礼乐之学使情欲文饰日益增多。道乃之自然之道,“损”就是损情断绝,德于道合,如此,则无所不施,无所不为也。
【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
这个“学”还是圣人之“学”不同于世人之“学”,王弼说:道乃是自然具有的,不是学而能的,圣人之“欲”在于道,圣人之“学”在于自然、无为,即在于辅助万物自然之性而不为万物之主宰。
河上公注解说:圣人学人所不能学。人学智诈,圣人学自然。“复众人之所过”就是因循万物返本归根,不敢有所造为。
蔡德清的解释更全面:夫众人之所欲者,功名利禄,玉帛珍奇。所学者,权谋智巧。火驰于此,往而不返,皆其过也。至于道之无为,皆以为贱而所不欲,以为无用而不学。故恃智好为,以伤自然之朴。圣人离欲释智,以复众人之过耳。以恃万物之自然,故终不敢为也。庄子内圣外王学问,全出于此。
注:楚简本《老子》甲本是“教不教”,丙本是“学不学”,古籍整理者认为二字古体字音形俱近,故容易混用。
总之,老子所谓“学”,指的是圣人为道之学,而不是世人津津乐道的、华而不实的“道之华”之智识权谋之术。老子主张圣人“以百姓之心为心”,能辅助百姓之自然发展而不主宰百姓的命运,百姓自我发展,爱学什么、爱干什么,只要不是“为奇者”,都要辅助他们而不加干涉。
老子认为:只有权力的无为而不侵夺百姓利益,清静而不法物滋章,无事而不天下多忌讳、欲不欲——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才能实现“民自化、民自正、民自富、民自朴”的“无不为”目的。
圣人之治就是要“以百姓之心为心”,“能辅百姓之自然而弗能为”,他怎么会反对百姓学习新的知识技能,增长智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