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中的维多利亚海
我们总会有意无意地往心里请回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些并不了解,甚至没有见过,却一直放在生命的高处。
最早是从历史书上听说了香港,感觉那片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有很多小船在进进出出。1984年,张明敏唱着“我的中国心”登上春晚,连同还有那让人迷幻的摩天大楼。香港越来越香,身边的男女老少都在念叨,报刊杂志上到处都在报道,那些文字和照片让我痴迷,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到南京上大学后,看到了当时最高的金陵饭店,得知它也是香港人造的,觉得那是一个创造高度的地方。专业课上,老师放了一部介绍香港的专题片,讲的是香港作为远东经济中心的发展历程,包括金融中心、航运中心、购物中心等。这些概念听着很震撼,实际上很抽象,远不如那一汪蓝色的海湾,和她美妙的名字维多利亚海,对我的吸引。
不事经营的我,虽然也关注李嘉诚式的传奇,还是禁不住扑面而来的娱乐风潮。金庸的武侠小说,成龙的英雄故事,周润发的风流倜傥,还有梅艳芳的火辣奔放,港台明星、粤语歌曲、流行服饰,几乎霸占了屏幕。那时的香港之于我,像一个挂在南天上的大银幕,以梦幻般的维多利亚海为背景,在摩天大楼撑起的舞台上,天天上演着最前沿、最时尚的大片。
看的多了,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维多利亚海就是东方的地中海。某次西方艺术欣赏讲座上,老师介绍了一幅油画,命名为“地中海”,画的却是一个丰腴女子,据说画家想借此来表达地中海的富饶和美丽。我用文学和艺术中关于她的描写,想象出阿尔卑斯山的雨雪,顺坡南下,滋养着沿岸的生灵,成就了南欧阳光下的美景、美酒和美女,当然还有神秘的古城堡,和那些我听不懂的音乐。而维多利亚海,却像一个穿着蓝色长裙的混血美女。
1993年,第一次到深圳时,站在罗湖海关前,看着行色匆匆的人流,从中英街那个窄窄的巷子消失,感觉香港就在对面,却仍不在同一个天下。随着香港回归的临近,我像有自家亲戚归来一样兴奋,四处搜集她的资料,拼凑她的地图。很多次在纸上写写画画,围绕维多利亚海,标出太平山、九龙码头,画出中环边上的会展中心、中银大厦,勾出尖沙嘴到铜罗湾的脊梁线,然后点出自己知道的一些地方,如港大、庙街、红磡体育场等。香港和我真没有半点关系,她就这样进入我的生命。一九九七终于到了。那一夜,在电视上见证了神圣的那一刻,内心沸腾,好像自己已成为驻港部队的一员,天天守卫着维多利亚海。
身边来往香港的人越来越多,出差开会的,出国借道的,去做生意的,旅游购物的。听着他们的介绍,我慢慢补充心中的地图,知道了维多利亚边更多的故事,偶尔也会说上几句,似乎对她已经很熟悉,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东方之珠”光照一个时代,在改革开放中成长的我,像大森林里的一株草,感受到了她的阳光,进行了自我的光合作用,与她有了某种说不清的联系,却一直没机会前往。
2010年在欧洲学习,曾到威尼斯旅游。看过一城繁华和神奇,傍晚坐船离开时,漂在亚德里亚海上,又想到了维多利亚海。她在东方的那一头,摩天大楼围着她,如山的货柜堆在码头,进出繁忙的航班从她头上飞过,浪涛里奔腾着时代的有力脉动。那一刻,一定会华灯璀璨,梦幻旖旎,绝不像这身后的黑漆漆一片。
又是10年,某个晚上与朋友一起坐在前海的边上,看四下灯火如星,疑是银河落地。朋友来深圳30年,熟悉这里的一切,指着大桥对面说,从这水面上就可以到达维多利亚海。海水相连,海面等高,如今的深圳湾一点也不亚于香港。而开放的中国,还有更多像维多利亚一样惊艳的海湾。有一年去温州,在远离大陆的东海里,看到一个四岛缀连的海上城市。无论如何,潮起香江,一连串的海港和名城中,维多利亚海这颗东方明珠般的大眼睛,仍是巨龙腾飞的最前沿。
不经意间,我从港珠澳大桥上过来,来到她的身边。天下着雨,高楼隐没空中,海上云雾笼罩,风吹雨打的水面,与我家旁边的那个湖没有区别。
雨一直在下,我们打车过海,准备靠近最繁华的中环。狭窄的街道上,老旧的车辆别扭地“逆行”着。隔着玻璃上的雨帘,从尖沙东,到红磡站,进隧道,上了岛,然后就只能看到大楼的半截身子。
兰桂坊的街道像内地的旧市场,空荡荡的。天空飘着雨,房檐下没法避雨,抬头也看不清天上的高楼。我们走进一家火锅店,吃了一顿最贵的朝天门火锅出来,发现满街的人。附近打工的,各地旅游的,挤在一个个酒吧小店里,说着中西土洋的话,品着我一点也不懂的酒。这就是最香港的样子?我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感觉遇到了最陌生的熟人。
冒雨步行到地铁中环站,感觉会展中心就在跟前,驻港部队也在附近,中银大厦隐身高楼中,却没法看到,也没有走近一看的冲动。这里的地铁像曾经骄傲的老人,有了很大的年龄,有着很多的不便,尖沙嘴和尖沙东近在咫尺,却相互不连。我们只好在雨中疾走,走在逼仄的街道上。路边是稀松平常的房子,却不乏世界级的品牌店。
回到19层的客房里,推窗只能看到茫茫一片,近处的路灯边雨仍在纷纷下着。躺在床上,我又感叹到,这就是香港,你已经躺在了维多利亚海的身边。
一觉醒来,雨还在下。我从廊桥上再次走到海边,撑着一个大伞,决定沿着星光大道走走。路上少有行人,海上没有行船,只有李小龙、梅艳芳的雕像立在斜雨中。站在文化中心的屋檐下避雨时,看着从海面升起的水雾弥漫了天地,我在心中辨认着,对面就是会展中心,门前有一个巨大的紫荆花,还有一个高大的旗杆,而那个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海的太平山,正躲在林立的高楼后。
得离开了,雨小了许多,云雾却还没散去。同行的朋友有人说有些遗憾,有人责怪这恼人的风雨。我想起了水的故事。水从海面升起,化作云,再变成雨,又会落到这海面上,偶尔还会形成迷人的彩虹。虽然没有现地看到维多利亚海的亮丽风采,没机会跑到那些熟悉的景点跟前,却淋到了她化作的雨水,与她有了另一种亲密的接触。只是,有些熟悉的事情,变了个样子来到身边,我们常常会感到陌生。我还是习惯于在心中,仰望这个亮在心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