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一起下乡的知青朋友中,有一陆姓姐姐平生嗜书,所看之书怕是我数倍不止,前几天聊起胡适来说道,此人大名鼎鼎,但却从未读过他的任何作品。
没读过胡适的作品是不可能的,比如这“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想当年这首歌也是风靡一时,人人会唱,但极少有人知道这就是胡适的作品,记得当时大陆在作者一栏上只说是台湾校园歌曲。
这位姐姐对胡适的感觉其实就是胡大师在国人心中的印象,都知道他的大名,但却不知道他是哪方面的大师,都知道他学富五车,但又不知道他有什么学术成就;共产党将他批倒批臭,然而国民党似乎也不喜欢他,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胡适就如同这带着兰花草的山中人,将兰花在一片空地中种上后,却并不去精心呵护,又心有旁骛地做其他事去了。他在很多领域有开创之功,却难有其很高的成就,比如他所著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这类学术著作,都只有上半部而没有下半部,以至于被当时很看不起他的黄侃讥为太监。不过这黄大师的嘴也太损了点哈。
不过,看不起胡适的人那是多多,在当时的北大几乎成了时尚风潮,胡适26岁便是北大教授,有着很高的地位和声名,那些老教授当然是有些看法的,比如那十三个博士贯身的辜鸿铭就嘲笑胡适那英语就不是英语,那叫美语,而且是美国的俚语,乡下的,土得掉渣。
号称“两脚书橱”的陈汉章也瞧不起胡适,说他没学问,并在课堂上和学生一起公开讽刺胡适。这也难怪,胡适似乎是样样通,门门不精,各个学科都有他的影子,但却不知道能给他的冠以什么“家”,就如同他的同乡后辈,史学家唐德刚讲的那样,他仅仅是一味甘草,可以入药,可是你说它在这副药里有多大作用,这个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十多岁就在北大当了教授,这北洋政府还真给他面子,一个月二百多大洋的薪水那是相当地阔绰,当年毛主席也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一个月也就八块大洋;而且两人还有过交集,尽管胡适只比毛主席大两岁,但在当时地位的差别那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毛主席对此时的胡适是相当尊重和仰慕的,在讨论问题时经常说的话中有“胡适先生也是这样看的”,毛主席在北大时也曾抽空去旁听过胡适的课,这也是毛泽东一度称自己也是胡适学生的由来,当然,后来就没人提这事了。
胡适对毛主席有两件事上有着很重要的影响,一是当时毛主席主办《湘江评论》时,胡适给予了大力支持,并在自己主办的杂志上转载,扩大了影响;二是当时毛主席曾想出国勤工俭学,后来还是觉得留在国内为好,为此还曾征求过胡适的意见,胡适支持他留在国内。并且还写了一篇《非留学篇》,此文对毛主席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作为学者,胡适的确是乏善可陈,自己也没有一个固有的思想体系,也没有在哪个领域能有拿得出来立足的成果,他似乎对政治和局势的关心高于学术,而且他对局势判断的预见性往往得到后来证实是正确的,比如对抗战时的一些预言,都被后来证实是完全按照他的设想所取得的结果。
胡适不是以才情立世,他的才情远不如陈寅恪或郭沫若这一类人,而且在创作上也非他长项,我们现在看他写的那些白话诗,那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提倡有心,但是创作无力“。
这在学术上对胡适来说可谓是硬伤,过早成名给他带来了负担,写任何作品都变得小心翼翼,早期那一点才情也被包裹得紧紧地,不敢有任何造次,以免被后世笑话,这也严重束缚了他的创作灵感,以至于他在学术上乏善可陈。
胡适的一生经历了大清,北洋,民国三个时期,大清时他还小,所以他主要是生活在北洋和民国这两个时期,而民国又分为在大陆和台湾,期间还包含了大陆对他的批判这一特殊时期。
他留学归来后,首先是被北洋政府教育部聘为北大教授,可他却并不买账,经常同政府戗,一会儿发个文讽刺当局,一会儿又写首诗号召大家一起来推翻这个政府,弄得北洋政府很是头痛,硬的不敢为,软的他不吃,给他发个最高荣誉的嘉禾勋章吧,胡适还登报拒绝,北洋当局那真是叫一个尴尬,对他是无可奈何。
及至民国,这是最考验人的时候,国共两党时而合作,时而分裂,如果你是一个专注学术的学者,如陈寅恪和沈从文一般倒也无所谓,但偏偏这胡适是个对政治很热衷之人,所以,他这一时期的表现就显得很令人瞩目了。
胡适一直生活在国统区,同国民党走得比较近,但并不是以前人们所说的那种走狗文人,而是显示着一种貌合神离地神情;他对共产党也无恶感,是处于那种不评论的状态;他同蒋介石的关系也很是复杂,是属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好也好,不好也不好的关系。
要说好,他先是被派为驻美国大使,当他去世后。蒋介石送的挽联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这评价够高吧。
要说不好,那也有很久的渊源了,早在三十年代初,清华大学就打报告想请胡适来当校长,呈到蒋介石那儿时,被蒋一口否定,骂胡适是“为害民族文化之蟊贼!”
更有甚者,胡适逝世,蒋在日记中是用“胡适暴卒”四字记述,他对胡适的评价是:“胡适之死,在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的建国思想言,乃除了障碍也。”这就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胡适同国民政府的关系有八字原则,即:“国家诤臣,政府诤友”,所以,胡适是个并不受国民党喜欢的人。
国民党败退台湾,胡适则去了美国,往日风光不在,日子过得很是局促,后来蒋介石为了笼络士心,招胡适去了台湾,给他封了一个中央研究院院长之职。但胡适还是本性难移,经常给蒋介石难堪,所以,两人的关系实际上并不融洽。
但是,让胡适没想到的的是,当他还在美国时,大陆就开展了对他的批判,时隔三年后的1954年,轰轰烈烈地批判他的运动再次开始,还出版了八卷本的批判文集,这厚厚的八大本估计是没人看完过,只有一人是仔细地全部拜读,他就是胡适。
为何毛主席要发动对胡适的批判呢?其实这个也很好理解,建国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开始学习马列主义,这也需要有一个反面人物当目标来检验学习成果,作为士林领袖的胡适,“当仁不让”地充当了此等角色。
可能胡适自进入北大当教授被讽刺漫骂开始就养成了好脾气,他从来都是乐呵呵地笑对人生,当他一页页地看着那些连篇累牍地批判文章时,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觉得这文章写得没道理,“哪儿有这种说法嘛,我都替你们着急”,他就是这样地坦然面对,不气不恼,一笑而过,其心胸气度非常人可比。
他就是这样一个好性格之人,即使是离开大陆去了美国,“插标卖首”之时,都是笑着面对人生,打打小麻将,写些小文章,一生是诗意陶然。
胡适的思想其实是渗透于我们现在生活的各个地方,只是我们没有感觉到罢了,比如他坚持的“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他就是对所有认为和思想,自己如果没有研究过,统统属于怀疑之对象,对此,如果国人早些知道并践行,也许就没有那不堪回首的十年。
胡适在史学上的观点说简单些就是“没有证据,我啥都不信。”从而也就形成了学术上著名的古史辨派,这在现在考据学,历史学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指导性的意义,去伪存真,这也是现代科学方法论在学术上的墨规。
胡适对现代中国影响之大,远超很多人想象,且不说当年将马克思主义理论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毛主席,即使是改革开放时有关“唯一标准”的践行,不都是来自胡适所提倡的实证主义的滥觞。
胡适的理论其实是来自杜威,他可以说是现代中国思想的播火者。水平未必堪称一代宗师,但绝对是开辟了一条道路的先驱。是伟大的“二道贩子”,是在恰当的时候介绍给中国人恰当的学说。
胡适的一生是很难以描述的,这并不是他太复杂,他是个很透明的人,他有着很多的粉丝,但他内心却又是很孤独的,他说他自己如一头独往独来的狮子,有别于众多人云亦云的狐狸,这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但我觉得他却真是一头狐狸,这并不是说他也是人云亦云,而是缘自于英国学者柏林说过的一个比喻,他把所有的学者分成两类:有一种人他知道很多事情,这叫狐狸;还有一种人他像刺猬,他可能不知道很多事情,但是他知道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
胡适表面上就是这样一只狐狸。他无所不通,没有他不涉及的学问,但他的本质却又是一只刺猬,因为他知道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这就是不屈从于任何权威,不盲从于任何主义,这点是我们现在很多人都缺乏的智慧。
最后说一下被当时和现在都被人津津乐道的胡适热点,这就是他的婚姻和爱情观,但评价之角度不同,争议也是多多,但好像是男性以羡慕为主;女性则谴责居多。
胡适的婚姻是遵从母命,在他已是北大教授时,同家乡一大字不识的乡下小脚女人成婚,婚是不离的,因为夫人江冬秀实在是太彪悍了;但他可以是在外彩旗飘飘,家中却红旗不倒,他情人无数,中国的,外国的,广为人知的,地下秘密的真是不少,红颜知己韦莲司、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烟霞洞佳人曹诚英、上海的罗曼蒂克徐芳等等,甚至还有民国女神陆小曼。
胡适的一生其实都是在争议中度过的,他看得很淡,对一切都以宽容的心胸来面对一切;然而,他心中的自我就是坚信,他毕生不随从,不管你是世俗傍流还是普世价值,抑或是全世界都公认的信仰,他都只有在认真探索后才形成自己的思想。
现录下一段他墓前镌刻的碑文作为结语吧。
“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最后的大师
作者一定没有看过胡适之的自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