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向来图热闹,但凡有人扎堆,即使行人也会驻足围观。
韩国国都街头,一位妇人瘫坐在地,一具“无名尸首”躺在身边。妇人泣泪涟涟伤心欲绝,行人照例扎堆聚集起来。
“天呐。”
“天呐。”
“天呐。”
这位妇人名叫聂荣。正是她的出现,“无名尸首”得以确认——聂政(轵深井里人),刺杀了韩国丞相——即韩王的叔父侠累。
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史记·刺客列传》
围观群众多是好事者,纷纷对聂荣说道,“这个人刺杀了咱们国相,大王正悬赏千金征求刺客的名姓。这位大嫂没有听说么?你怎么还敢来相认?”
与其说围观者是出于好心,不如说市井之人的好奇心。司马迁安排聂荣“应之”,既是满足围观者的好奇心,更是为刺客聂政扬名立万。
“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史记·刺客列传》
“我听说过。”聂荣回答了围观者的疑问,但司马迁并未就此搁笔,而是以“然”字为转折继续介绍聂政的过往。
“聂政之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迹于屠夫贩卒之间,是因为老母健在,我还未出嫁。老母享尽天年去逝,我又已嫁人,严仲子不嫌弃我弟弟穷困低贱而结交,这份恩情深厚,我弟弟能怎么办呢!”
聂荣此话不仅交代了聂政隐姓埋名的缘由,还介绍了严仲子与聂政结交的背景。聂荣又介绍了聂政刺杀侠累之后自毁面容变成“无名尸首”的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如今因为我还活在世上,我弟聂政已为严仲子成功复仇,所以重重地自行毁坏面容躯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于我。但是,我怎么能害怕杀身之祸,永远埋没弟弟的名声呢!”
聂荣说完大喊三声“天呐”,最终过度哀伤而死,伏身贴在弟弟聂政旁边。
如果没有聂荣舍身相认,聂政可能就此隐没于江湖。所以,“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不单是聂政有能力,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
复仇的执念,是一种恐怖的力量。伍子胥替父复仇,怨气犹如滔天巨浪,奔涌的浪潮能够瞬间吞噬一切。然而,这种执念在孝义面前,却又显得软弱无力。
关于刺客聂政故事的缘起,要从严仲子说起。“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隙”,“濮阳”为地名,卫国国都。“严仲子”即严遂,仲子为字。“隙”是指隔阂、仇怨,即严仲子与侠累结仇。
《刺客列传》此处记录可能存在谬误。《韩世家》记载:“列侯三年,聂政杀韩相侠累。”韩列侯继任者为韩文侯,韩文侯继任者则是韩哀侯,韩列侯与韩哀侯三代传承相距二十多年。
《六国年表》中记录与《韩世家》相同,存在这么明显的错误,司马迁岂能不知?这可能是司马迁的高明之处,既然不能确定就两存在之让读者判断。
“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严仲子担心侠累报复而出逃,毕竟侠累是韩国国相,执掌权柄。严仲子四处漂泊躲避暗害的同时,也在寻求可以报复侠累的人。
严仲子到了齐国,有人说聂政是一个勇敢的人。严仲子来到农贸市场找到了聂政。了解到聂政本是轵邑深井里人,“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他为躲避仇家隐藏在市井屠夫中间。在屠宰市场租赁了一个摊位干起卖肉的营生,与母亲、姐姐一起生活。
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史记·刺客列传》
身为卿相的严仲子,不惜屈尊菜市场,多次拜访聂政,但未能请出山。不过,严仲子屡次来往也有收获,那就是打听到了聂政的母亲生日临近。
于是,严仲子让人置办了丰盛的宴席,亲自捧杯给老太太敬酒,喝到畅快兴浓时,又献上黄金一百镒,给老太太祝寿。“镒”是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为二十四两,也有说是二十两,“黄金一百镒”那就是黄金二千两。对于卖肉谋生的屠户,一辈子都未必能赚取这么多钱。所以,“聂政惊怪其厚”——如此丰厚的贺礼让聂政既惊又奇,坚决谢绝严仲子。
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史记·刺客列传》
严仲子却执意相送,聂政只好解释道:“我幸有老母健在。家里虽贫穷,干点小买卖,买些甘甜松脆的东西奉养老母也够用的了,可不敢接受您的赏赐。”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聂政屈身于市井,并未因生活艰苦而接受馈赠,更何况严仲子不会无缘无故地施赠。
严仲子“辟人”,悄悄地对聂政说:“我有仇人。我走遍好多地方,都未能找到为我复仇的人。到了齐国,听说您很重义气,所以献上百金作为您奉养母亲补贴,能够跟您交个朋友,哪里敢有别的索求和指望!”
“我之所以隐姓埋名在市场上做屠夫,只是希望借此奉养老母。”聂政终于清楚了严仲子的来意,但是仍然拒绝严仲子。“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只要老娘活着一天,就不会答应别人任何要求。
严仲子执意赠送,聂政却始终不肯接受。
“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虽然聂政并未答应严仲子的要求,严仲子并未拂袖而去,依然以完备礼仪告辞。有求于人固然要屈尊以诚相邀、以礼相待,遭到拒绝后也未因此而嫉恨或无礼。这为聂政甘心赴死刺杀侠累打下了伏笔。
聂政的母亲去世了,司马迁用了“久之”表示过了很长时间。“既已葬,除服”,安葬了老母亲,守丧期已满。
看似简短的过渡,实则是个漫长的过程。然而,聂政并未因时间久远而忘记严仲子的“知遇之恩”。
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同邀)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史记·刺客列传》
作为刺客,聂政所说的话可能被历史记录吗?只能是司马迁有意为之,既为塑造人物形象,又借此表达自己观念。聂政所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其一,聂政与严仲子身份对比;其二,聂政与严仲子态度对比;其三,聂政未报答知遇之恩的原因。
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有才识的人为了赏识自己的人而不惜牺牲生命。司马迁通过身份和态度对比得出结论:严仲子对聂政知遇之恩非常深厚。然而,在孝义面前,知遇之恩也要让位。
聂政说:“唉呀!我不过是一介平民,杀猪宰狗的屠夫,而严仲子身为卿相,却不远千里,屈尊与我结交。我跟人家没什么交情,而严仲子献百金为老母祝寿。我虽然没有接受,可是这说明他特别了解我啊。
他因为个人怨恨而跟我结交,我怎么能一味地默不作声,就此完事了呢!况且以前来邀请我,我只是因为老母在世,才没有答应。而今老母享尽天年,我该要为了解我的人出力了。”
聂政一番感慨之后,收拾行囊向西奔赴濮阳。聂政见到严仲子再次解释说:“以前没答应您的邀请,是因为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尽天年。仇人是谁?让我办这件事吧!”
由此可见,司马迁对刺客聂政的记录,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对“孝”的注解。躲避仇家隐姓埋名于屠户之间,只为奉养老母;严仲子盛情相邀,担心母亲无人照顾而拒绝去当刺客;行刺成功,又担心牵连姐姐而自毁面容。
聂政为母尽孝之后,践行“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抱负,舍生取义,慷慨赴死。
严仲子详细地告诉了聂政:“仇人是韩国丞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众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卫严密。我几次派人行刺,始终无法近身。如今您要去刺杀,我再派几个壮士给你做帮手。”
聂政说:“如今刺杀丞相,又是国君的亲戚,去的人不能太多,人多了难免发生意外,发生意外就会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于整个韩国与您为仇,这样做太危险了!”于是谢绝车骑人众,辞别严仲子只身去了。
仗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史记·刺客列传》
聂政背负一柄宝剑来到韩国,直接跑到韩国相府,丞相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护卫很多。聂政径直而入,走上台阶一剑刺死侠累,侍从人员大乱,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聂政被包围而无法脱身,便大喊一声,斩杀了几十名侍卫,击退了侍卫的进攻。在侍卫们犹豫短暂时间里,聂政用刀刮伤自己的脸,毁坏面容,挖出眼睛,剖开肚皮,流出肠子,就这样血尽而亡。
司马迁用了仅仅七十字记叙聂政刺杀侠累的过程,相对于千字传记简直微不足道。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聂政的勇气,聂政的侠义,聂政的功夫都已经表现出来了。
《刺客列传》中,司马迁记录了曹沫、专诸、荆轲、豫让等五名刺客,然而从他们的事迹来看,聂政功夫当仁不让排名第一。
聂政携剑直闯丞相府,侠累虽有侍卫环伺保卫,聂政仍然能够一击即中,一剑毙命,干净利索。刺杀成功后被侍卫重重围攻,仍然能够击斩数十名侍卫,再自毁面貌自杀,可见功夫了得。
但是,《刺客列传》并非武侠小说,司马迁为刺客传记,并非推崇“天下第一”的武术精神,而是褒奖“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以及孝义双全的侠客。
聂政虽自残毁容、剖肚出肠,但是司马迁仍没有就此结束。韩国将聂政暴尸闹市,悬赏查问凶手姓甚名谁,虽然赏金一再追加,却始终没有人知道出刺客是谁。
过了一段时间,聂政的姐姐聂荣听说有人刺杀了韩国的丞相,韩国却查验不出凶手到底是谁。“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严仲子了解我弟弟!”聂荣猜想后马上动身前往韩国,来到街市,一看果然,于是就有了开头一幕。
“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史记·刺客列传》
“聂政因为我还活在世上的缘故,重重地自行毁坏面容躯体,使人不能辨认,以免牵连于我,我怎么能害怕杀身丧命,而永远埋没弟弟的名声呢!”
整个街市上的人惊呆了,震惊的不只是聂政行刺之举,还有聂荣赴死认尸,闹市传扬弟弟的贤名。作为一介女流,这胆量,这魄力更让人敬佩。
关于聂政的事迹,司马迁重点并不是讲述刺杀侠累的过程,而是对聂政的孝义精神,以及姐姐聂荣大义凛然大肆渲染,这或许才是司马迁所推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