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弟子萧惠喜欢佛道。先生警示他说:“我年轻时也是,但后来发现儒释道三家差别只在毫厘之间时很后悔(始觉用错功)。”
萧惠请问佛道之妙。
先生批评他:“以前我说圣人学问广大,你不问我所悟,却问我所悔。”
萧惠有些惭愧,再问圣人的学问。
上面的问答多少显得有些普通,而下面这一怼方显王阳明识人之奥妙:“你这惭愧一问只是为了人事,让自己现在面子过得去,等你真想来学的时候再讲给你听。”
萧惠再三请问。
王阳明这一怼更妙:“刚才就跟你讲完了,你还迷着。”
这段对话至少呈现了以下几个意思:
1、王阳明年轻的时候喜欢佛道,这是“猎奇”心,或者说年轻人就得有股子“狂”劲,但这里的“狂”不是贬义,而是“兴趣”背后的“源动力”。
2、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于是会落入片面,是一种不自觉的“自我设限”。萧惠眼里明显只盯着别人的短处,也就是王阳明的“悔”,而对王阳明的“悟”,他怕是连个取经的心思都没动。
3、被批评过以后,萧惠开始问“圣人之道”。此处几乎是现代人的死穴,我见过所有教育小孩和批评下属的情况,居上位者无不以此开始侃侃而谈,尽显长者或者领导风范,没有一例真的是为了谆谆教诲。而王阳明的答案却是:你这一问只为“了人事”(为刚才的自觉丢人找面子),等你真有求学之心再来问。这才是真风范,一下就把萧惠的动机给挑明了。
4、萧惠这个时候像极了一个出了弱智牌被对手和队友一起笑话的傻子,脑子一下子懵了,只求这一茬赶紧过去,于是硬着头皮接着问。王阳明跟他说:刚才就已经一句话都跟你讲完了。根本不是学问,就是动机。动机不对是学不好的。就像小孩不学,家长用尽办法也看不住一样。
禅宗有句话叫“生处太生,熟处太熟”。习性这个东西不是 一两天的事,萧惠肯定也不是第一次犯这种毛病。久而久之,“了人事”这个法子,就潜移默化地成了他的行为原始驱动力。这是一个完全“不自觉”的过程,就像不知道自己学会骑车那一下是怎么会的一样。慢慢的,自己也会被这个与别人的互动模式所支配。
一切误会都是任意两个“萧惠”之间的对话。
当其中一个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另一个却只能在这个“理由”上拆解,于是会拿出一个自认为能盖的住对方的“理由”,却无法捕捉对方这个华丽“理由”背后的动机。
当另一个需要应对的“萧惠”摆出自己更华丽“理由”的时候前者同样无法捕捉动机,只会继续罗织编排,以求再次压过对方……
最终只会演化成一场口舌之争,误会越积越深。或许一开始的动机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良苦用心,却最终演化成了对错争心。
坤卦初六爻所谓“履霜坚冰至”,倘若“交浅不言深”时的初次默契没有形成,以至产生嫌隙的种子,以后的历次交锋必然会把这个种子养成参天大树。
反过来说,有的“萧惠”甚至“理由”不够完美,被驳倒会仍然固执己见,这实际就是“动机”暴露后的无法转圜启动的自我保护模式。
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倘若一人之动机被当众彻底揭穿,其恼怒之心必将吞噬周身,他日必伺机报复。这可是有些“得理不饶人”者给自己埋下的雷子。
于是就不难明白,为何有时自己的理由再漂亮却也顶不住别人纯心找茬,到头来只有把自己锁起来跟自己过不去了。
一个领导者的基本素质就是“听话能听音”,甚至只要员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没有这个本事领导是很难当的,会被员工带着走。而一个部门的员工显然是不止一个的,个个都从自己的立场提要求那还来得了吗?啥工作都不要干了。
所以,超越“萧惠”至少可以免除误会,留出足够的时间一件件慢慢解决问题。但是,业务能力太强的人却又是不适合做领导的。因为他看别人干还不如自己干,这是最大的动机。最终会因为自己精力有限样样做不好,到头来反而会埋怨员工,说得越对越惹人烦,逼得上下离心离德。
这不是谁的错的问题,这是智慧的问题。“对”是没有用的,“对”不是生产力。“对”只能是孩童时期初步认识世界的一个“方便法”,它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古圣先贤们从来没有讨论过什么是对,只谈论是非。孟子就说:“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执着对错的,必是自以为聪明的愚者。人人皆有过失,今天抓住别人,难保自己不被人要挟,这是逼着别人找机会搞自己。
古人把今人所谓的“错”称之为“过”,所谓“人恒过,然后能改”,即是有审视且放过之意,有得饶人处且饶人之意,也是恕道,也是放过自己,只要自己绷得没有那么紧,就没有那么大的恨意。
再看因为对错鬼迷心窍的,都有把对方斩尽杀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