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禧嫔,名玉贞,是李氏朝鲜历史上有名的妖妃。关于她的电视剧数不胜数,99%都把她刻画成祸国妖姬,就跟我国的妲己褒姒一样,她在野史逸文中的描述也几乎被黑成碳。但如果仅从朝鲜可信度较高的史料《肃宗实录》中看张禧嫔,却非常微妙。
首先张玉贞的出身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卑贱,她的父亲是译官张炯,母亲是继室尹氏。
张玉贞虽然因为父亲早逝而导致家庭生活非常贫困,但她们家仍旧属于朝鲜两班、中人、贱民三个阶级的第二阶级,张玉贞21岁的时候受到伯父的牵连被罚入宫中做宫女,
同年仁敬王后去世,一直妻管严的肃宗开始宠幸张玉贞。不过,肃宗还有一位强悍的母亲。
随后,张玉贞就因为被肃宗的母亲明圣大妃厌恶而被赶出宫廷。此后三年张玉贞都与宫廷再无瓜葛,只有崇善君的妻子申氏觉得张玉贞以后还会发迹,时不时接济她。
张玉贞为何会被明圣大妃厌恶,实录中只有一句话,明圣大妃认为她“其人甚奸毒”。
一般认为明圣大妃与她的祖婆母庄烈王后一向不和,且两人分属西、南两政党,而张玉贞正是由于庄烈王后举荐才被肃宗宠幸的,恨屋及乌之下,张玉贞也不受明圣大妃待见。
但实录提到庄烈王后支持张玉贞,是在她第二次进宫后,且是因为庄烈王后的外甥女崇善君夫人申氏经常帮张玉贞说好话。
所以个人认为明圣大妃讨厌张玉贞不是因为裙带关系和政治原因,而是单纯的不合眼缘,明圣大妃明显偏爱仁敬、仁显那种出身两班贵族、操行慎恭的女子。再加肃宗宠幸张玉贞的时候,仁敬的丧期还没结束,自己的儿子在儿媳刚死没多久就和漂亮不安分的侍女偷情,当婆婆的生气是不是很正常?
为了杜绝儿子的烂桃花,明圣大妃在仁敬丧期结束后,立即为肃宗册立了仁显王后闵氏。当时肃宗20岁,仁显14岁,大学生跟初中生的差异,俩人之间不怎么有共同话题。自幼受到女德教育的仁显为了让肃宗开心,便想接张玉贞进宫,但遭到明圣大妃强烈反对。直到两年后,明圣大妃去世,张玉贞才被仁显再度接进宫来。
按理说张玉贞能再次回宫,都是托了仁显的福。但实录说她回宫后并没有尊敬仁显,有一次肃宗想宠幸她,她直接跑到仁显面前喊救命,意思是炫耀你丈夫爱我,再一个就是看你会不会嫉妒。
仁显没有面露不悦,而是正儿八经的让她好好听肃宗的,别搞事。此后张玉贞便大胆起来,把仁显的话当耳边风,经常不听从仁显的传召,忍无可忍的仁显把她打了一顿,于是张玉贞“益怀怨毒”。
但很有意思的是张玉贞的“益怀怨毒”到此就没了,之后张玉贞也没有再被记录说一句仁显的坏话或干一件挑衅仁显的事。
整整三年的时间,张玉贞虽然盛宠在身,但一直是个没名没分的宫女,朝堂上也不断有流言说肃宗荒于女色,宠爱妖姬。国内发生的什么地震、水灾,都是上天在示警,都要求肃宗将张氏赶出宫廷,仿佛她一个宫女有天大的破坏力一样,而宫廷内也有很多人不待见张禧嫔。
仁显王后父亲去世后,肃宗的姑母淑明公主来慰问,正好碰见张玉贞也到了中宫殿,便斥责她没经传召怎么敢擅自前来。再往后,仁显拣择了金氏入宫分宠。金氏出身也非常高贵,亲人都是高官,一入宫就是淑仪,一年不到就陆续晋升昭仪、贵人。而张玉贞在金氏成为贵人后才获得后宫最低的品级淑媛。
这段时间的张玉贞仿佛一个受气包,不仅品阶低微,宫里宫外也腹背受敌、狼狈不堪。实录里倒有说与张玉贞一伙的臣子在趁机到处煽风点火,但张玉贞本人愣是没有在肃宗面前说过一句倒苦水、要地位的话,连我国汉朝时戚夫人那样“日夜啼泣以谋求太子位”的行为都没有。这样憋屈的受气包日子一直到张玉贞生下肃宗的长子,日后的景宗,张玉贞的品阶才从淑媛飞跃到昭仪。
因为景宗的出生,朝廷第一次因为张玉贞掀起了大风浪。
起因就是张玉贞生产当天,她的母亲进宫陪产,这本是惯例,但因为张母乘坐的轿子不符合她的身份,就被司宪府官员李益寿赶下轿去。李益寿不仅了烧毁轿子,还殴打张母的仆人。
肃宗知道后,下令杖杀了动手的府吏,罢免了李益寿。电视剧都把这归功于张玉贞的挑拨,自己的母亲被这样羞辱,张玉贞本人肯定也很气愤。但让肃宗这样大动肝火,却绝不是因为张玉贞的枕头风。
首先肃宗是非常喜爱和重视这个孩子,因为他已经30岁了,却没有一个存活的子嗣。王位后继无人,臣子们暗怀鬼胎,多次请求立各自势力的宗室子为世子。焦虑的肃宗一度到了梦里也在求子的地步。所以他不允许臣子借着打压王子外婆的由头看轻这个庶长子。
其次李益寿等人做得太过分,虽然张母按照规定确实不应该乘轿,但他们不在其他时候发难,偏偏选择生产当天发难,心思可见一斑。而且打烧事件后,李益寿更是上书称“昭仪之母,即一贱人”。张玉贞的母亲是低贱的人,那张玉贞和她生的孩子又是什么人?肃宗显然不会允许自己如今唯一的男孩被这样欺负。
于是没多久,肃宗便不顾大臣反对,将张玉贞的儿子立为元子,这就意味着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孩子就是下一任王位的继承人。为了双重保险,提高元子的地位,张玉贞也随之由昭仪晋升到正一品禧嫔,地位只比朝鲜王妃低一级。
品阶直逼中宫王妃,又有元子在手,电视剧多描述张玉贞由此野心膨胀,开始不断向肃宗说仁显怎么嫉妒、怎么暗害元子的坏话,导致肃宗最后废掉了仁显王后,转而立张玉贞为中宫,但这明显是戏剧效果。
因为肃宗废仁显时下的旨意里面明确提到仁显嫉妒的事实,不是张玉贞的陷害,反而是仁显本人亲自向肃宗说的话。
仁显说自己梦见过世的肃宗父亲显宗和明圣大妃,俩人说张玉贞前世是被肃宗射杀的野兽,今生进宫是为了报仇,搅乱社稷。又指着自己和金贵人说,这俩人才是有福气的,让肃宗远离张禧嫔,多亲近自己和金贵人。
要知道仁显一向仁爱宽和,是朝鲜历史上非常著名的贤德王妃。她能这样说,显然张玉贞和元子的存在已经让她坐如针毡,她和她背后的西人党们都已经容不下这对母子了。
肃宗十五年,肃宗先后将金贵人、仁显贬为庶人,并杀、免多位西人党大臣,更是任用多名南人党大臣,改立张玉贞为王妃,史称“己巳换局”。张玉贞是朝鲜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中人出身的王妃。
她能当上王妃,实录说是因为她构陷国母,迷惑君王。但其实张玉贞只是“母凭子贵”而已,这点在日后仁显复立、她被废回禧嫔时,肃宗说得很清楚,立张玉贞为妃只是为了提高元子的地位。
毕竟朝鲜从母法太过严苛,生母出身不高的君王往往大受辖制。像庶子出身的光海君,母亲属于贱民阶级的英祖,一生都因为出身而倍受非议。从第二次进宫开始到当上朝鲜王妃,这段时期的张玉贞和肃宗可谓利益共同体,对外肃宗搞西人党,对内张玉贞抗衡仁显、金贵人,还为他诞下继承人进一步稳固王权。
但张玉贞成为王妃后,一切都开始变样了。电视剧多讲因为张玉贞品行无德,对内嫉妒欺辱美貌宫女和嫔御,对外指使她的爪牙迫害大臣,只手遮天,肃宗忍无可忍,才在五年后将张玉贞废位。
但实际张玉贞侍奉肃宗应该是不存在嫉妒失德的行为的。实录一向对张玉贞大加批判,根本没有一句好话,若她真有嫉妒失德的行为,实录不可能不记下来。
那位著名的废妃尹氏在实录里就明确提到她有在成宗宠幸别的女子时闯进屋内的行为。而仁敬王后也有“御下甚严”,肃宗不敢有所幸的记载。
张玉贞当王妃时,肃宗宠幸过不少女子,生下英祖的崔淑嫔就是这段时期上位的。而对于政事,张玉贞能插手的地方也有限。对比燕山君时期的张绿水、光海君时期的金尚宫,同样是君王的宠妃,另外两人都有确实的卖官鬻爵的记录。
所以,张玉贞被废绝不是自己品行失德和干预政事。她的悲剧在于肃宗从始至终没有把她当成合伙人,她只是肃宗的白手套。肃宗只是给她权力,不是要和她分享王权,一旦她的势力超出肃宗预定的范围,她就成了一个威胁和弃子。
从她当上国母的时刻起,她就不再是无权无势只依靠君王的宫女。她手里有世子,朝廷中有支持她的南人党大臣。
肃宗是个集权君王,他好不容易扳倒仁显和背后的党派,怎么会允许再出现另外的党派挑战君权。更何况南人党之前已经有过一次谋逆,现在靠着世子和王妃,势力再一次嚣张起来。虽然南人党算得上张玉贞的队友,但她显然没有办法驾驭这些大臣。当南人党和肃宗出现分歧,她也只能被迫被肃宗忌惮。更何况刚出局的西人党也在虎视眈眈,不断发起“闵妃复立”的运动,没有停止过对张玉贞和南人党的攻击。
肃宗二十年,有野心却没有本事的南人党再一次被肃宗清洗,从此彻底出局,朝廷重归西人党。闵氏复立为妃,张玉贞被降为禧嫔,世子之位不变。西人党也分化成少论和老论,老论一派有仁显王后和崔淑嫔所生王子,少论则选择支持张玉贞和世子。
此后七年时间,肃宗的朝廷保持着短暂的平衡。两派相互制衡,肃宗则是渔翁得利的人。直到仁显王后病逝,这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国母之位空虚,少论一派开始拱张玉贞再次上位,老论则就仁显王后的死开始攻击张玉贞。
张玉贞自己也是渴望重回中宫之位的,从仁显回宫以来,她没有以嫔御之礼对待仁显,反而经常称呼仁显为“闵氏”或“妖人”。世子来拜谒自己时,也常常拉着儿子的手泣涕。显然她并没有认识到她被废不是因为仁显,而是肃宗容不得任何一派的外戚做大,瓜分王权。
仁显一死,她这个制约仁显一派的棋子就失去了作用。此时她若是安分都不一定能活下去,更何况少论还在为她复位作斗争,而老论也没有坐以待毙。
首先出场的是崔淑嫔,她向肃宗告发张玉贞用巫蛊之术咒杀仁显王后。肃宗派人彻查,果然发现神堂和巫蛊用具。看起来好像就是张玉贞丧心病狂,为了重回中宫位,借用鬼神之力杀仁显。但细究起来,则非常微妙。
首先,诅咒杀人这种事本来就是封建迷信,仁显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她去世前的日子,实录多次写她病症加剧。仁显复立的七年时间,张玉贞都忍过来了,没有必要在仁显快死的时候才去诅咒她。
其次,仁显符合古代的贤德标准,即使有崔淑嫔的儿子在,仁显也没有大力扶持崔氏的儿子,反而恪守嫡母准则,与张玉贞的儿子关系不错。这也是一份助力,已经被肃宗彻底冷落的张玉贞不可能去削弱这一点微薄的助力。
最重要的一点是,神堂确实存在,但张玉贞身边的宫人及神婆最初的证词并不非常统一,有说是祭祀仁敬王后的,有说是因为世子患痘疫的,其实中心意思都是为了保佑世子,因为仁敬王后就是因为患痘疫去世的。
这种行为明圣大妃也干过,当初肃宗病得很厉害,明圣大妃就听从巫婆的建议用冷水沐浴以求神明保佑肃宗。而咒杀仁显的证词则是宫女们被拷打数遍才交待的,而且口径非常统一,还是肃宗亲自主持审问的。
遇上这种事,还是君王亲自审问,宫女们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如果神堂真是为了诅咒仁显,与其多受几遍拷打,不如早点供出来,反正都是死,少受点罪不好吗?但她们愣是受了好几轮毒打,供词还相差无几。宫女有近身伺候的,也有不是心腹的,如此统一的口供,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们是被肃宗暗示的。
之所以说肃宗想屈打成招,是因为朝廷上也有不少人为张玉贞求情,让肃宗看在世子的份上不要杀张氏,哪怕是废为庶人赶出宫廷也好。但肃宗就是不听,愣是多次下旨要赐死张氏,还明确提到钩弋夫人的事,说赐死张玉贞是为了国家和世子。
这完全说明了诅咒一事只是肃宗的借口,既然仁显已死,张玉贞失去制衡,肃宗肯定不会留着她,让她将来挟子自重。
张玉贞多半到此时才看清肃宗的真面目,只要儿子还是世子,她就不可能活。想清楚这点的她,没有给这世界留下一句遗言,也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撒泼打滚不肯喝毒药,而是默默领旨自尽了。
张玉贞死后,肃宗保留她最后的体面,将她以嫔御之礼安葬,世子及嫔宫也被准许为她服丧。而后崔淑嫔因病被送出宫外,肃宗又立了一位仁元王后。仁元王后出身少论派家庭,却又抚养着崔淑嫔的儿子,肃宗一如既往地在派系中走钢丝。
看完肃宗实录中的张禧嫔,不难想象她这传奇的一生其实只是肃宗与臣子派系斗争的棋子罢了,什么妖女祸国只不过是史书一贯甩锅的话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