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有“唐宋八大家”,他们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苏洵、苏辙、曾巩。
前七个人大家不一定非常熟悉,但听了名字至少都不感到陌生。但最后一位——曾巩——确实让很多人觉得没啥印象。
曾巩
能位列“唐宋八大家”,却又像个“透明人”。为啥呢?这个人到底有啥本事呢?
古文人眼中的“奇才”,今世人遗忘的“名人”
曾巩在民国以前的封建时代里,是文学领域公认的“作文大神”,挥笔的能力绝对是一流水平。只不过到了民国以后,他却逐渐遭遇冷落。
曾巩出生在1019年。他生活的年代正值北宋中期的繁荣时期,文学艺术领域高人辈出。
那时候,欧阳修是北宋文学界公认的第一把交椅,是无冕的“文协主席”。在后世对“唐宋八大家”的排名中,他也仅在唐代的韩愈、柳宗元之后,位列第三。而“八大家”的后五位,要么是他的弟子,要么深受他的提携。
欧阳修为了文学事业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曾积极选拔接替自己“文坛泰斗”地位的人。
最开始,欧阳修就相中了曾巩。
那时候,曾巩还是个远离官场的“嫩仔”。虽然没有功名,但文章写的好,欧阳修每次读他的文章都激动得拍大腿。
欧阳修曾夸他:“我就看好曾巩,别人都是麻雀,他才是凤凰。别看我栽培的学生成百上千,但真正让我喜欢的就只有曾巩一个(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
欧阳修雕像
后来,欧阳修对曾巩的喜爱,发展到了昏头的地步。只要是见到难得一遇的好文章,他就下意识地认为是曾巩写的,以至于他曾把苏轼、王安石的文章错认为曾巩写的。
比如,1057年,身为中央高官(礼部,翰林学士)欧阳修主持科举考试,当时的曾巩、苏轼等人就是考生。在后来批卷的时候,欧阳修读到一篇好作文,喜欢的不得了,并打算把此文定为第一名(那时候就是密封阅卷,考官也很少违规看名字)。
但欧阳修又转念一想:这么好的文章,那肯定是我的学生曾巩写的,让他拿第一,别人会说我徇私偏袒。
所以,为了避嫌,欧阳修将此文降了一个名次。但等到揭榜公布成绩的时候,才发现这篇文章原来是人家苏轼写的。
尽管欧阳修喜爱曾巩的才华到了昏头昏脑的地步,但不可否认的是,曾巩确实文采卓绝。他弟弟曾肇曾描述过人们对曾巩文采的追捧,说:只要我哥一写出文章,必定会变成畅销书,大家都争着抢着要先睹为快,快得不到一个月就能传遍全国各地(其所为文,落纸辄为人传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学士大夫手抄口诵,唯恐得之晚也)。
这确实不是夸张的说法,曾巩就是当年的“畅销书作家”。
后来入阁为相的王安石也曾夸他:曾巩说自己的作文是第二名,就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他的文采就如滔滔江水、天上北斗(不见可敌;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就连苏轼也对曾巩佩服有加:大家不服不行,曾巩那可是欧阳修老师最得意、最有才的学生,跟他比,我们都是弟弟(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
苏轼这么说,当然是发自内心地佩服曾巩的文采。但他有点太谦虚了。因为苏轼本人正是后来击败曾巩,夺得欧阳修“文协主席”地位的那个人。他绝不是“弟弟”。
曾巩没能成为文坛盟主,不是因为他能力弱,而是因为苏轼太强了。
苏轼
欧阳修后来发掘苏轼这个奇才之后,虽然略有痛心,但终究不得不承认:苏东坡确实比自己的得意爱徒曾巩出色。
经过权衡,欧阳老爷子最终还是把文坛盟主的交椅传给了苏轼。
但即便如此,后人对曾巩的敬佩推崇也没有减弱过。
南宋的理学大家朱熹对欧阳修、苏氏三兄弟他们都不感冒,唯独对曾巩推崇备至,并致力于学习曾巩的文法。朱熹还借助其名声地位,大捧特捧曾巩,称他是自孟子以来的作文高手。
后世读书人因为遵崇朱熹,因此也“爱屋及乌”地对曾巩表示敬佩,以至于把曾巩的行文风格当成了科举中的“应考范文”之一。
对曾巩的推崇一直持续到了民国。
到了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以后,曾巩因为代表“过时”的“封建科举式”的文章样式,而逐渐受到冷落。
曾巩雕塑
万幸的是,当代文学史学界对曾巩的评价趋于客观,对其文学造诣和贡献也给予了肯定。
无论如何,曾巩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虽然不为普通人所熟知,但他并非浪得虚名。
不以己悲的父兄,坚韧豁达的文人
曾巩活着的时候,日子并不舒坦。
曾巩是江西人,官宦家庭出身。他有1个哥哥、4个弟弟、9个妹妹。哥哥曾晔英年早逝,挺不幸。不过,曾巩和4个弟弟比较争气,先后都考上了进士。妹妹们也比较“旺夫”,自己的老公也先后考上进士。
家族男丁全部都进入了高级公务员人才储备队伍,在外人看来,简直是曾家的祖坟风水好的冒烟。
但是,人前辉煌的代价是背后不为人知的苦难。
曾巩的父亲曾易占晚年被诬告而丢了官,长年在家,既没有俸禄,也没有灰色收入。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把家中的积蓄一点点耗尽。
好在曾老爷子家教有方,几个儿子学习刻苦,尤其是曾巩,很早就展现出文学天赋,打小就被称为神童。这让老父亲看到了重振家族的希望。
1041年,曾巩23岁。那一年,老父亲曾易占带着曾晔、曾巩兄弟俩到京城参加科考,结果一败涂地。
6年后,大哥曾晔已经不在人世,曾巩随父亲再次进京应试,不料在途中父亲染病身亡,而他们的盘缠也几乎耗尽。
曾巩悲痛不已,无心再参加科考。经过四处求助,最终带着父亲的灵柩返回了老家。
此后的10年时间里,原本天资聪颖的曾巩不再追求功名,作为家中男性顶梁柱的他,把全部精力用于照顾家人。
活着是第一位的,活不下去还考个什么功名。
曾巩要奉养继母,还要抚养、教育4个弟弟和9个妹妹,哥哥曾晔去世后,留下的2个侄子和2个侄女。辛苦可想而知。
那段日子里,曾巩写过一首名为《读书》的诗,描绘了他面对生活困苦时的坚强和乐观:
荏苒岁云几,家事已独当。
经营食众口,四方走遑遑。
一身如飞云,遇风任飘扬。
山川浩无涯,险怪靡不尝。
落日号虎豹,吾未停车箱。
波涛动蛟龙,吾方进舟航。
所勤半天下,所济一毫芒。
当然,在辛苦照顾家族老小的同时,他也没有完全放弃将来考取功名的希望,也因此坚持读书写作。同时也尝试了几次考试,但都毫无结果。
1057年,年近不惑(39岁)的曾巩带着弟弟曾牟、曾布,以及堂弟、妹夫等六人再战京考。
这一回,老天爷对曾巩的努力和坚持给予了回报——全家六人全部考中进士。曾巩本人则与21岁的苏轼、19岁的苏辙等人成为那次考试最耀眼的明星。
只不过,人家苏氏兄弟二人青年才俊、风华正茂,而他曾巩却是晚来得愿。
其实,曾巩年轻时之所以屡试不第,并不是他文章写得不行,而是他的文章并不符合当时应试作文的行文风格。
这当然有些不妥,就连欧阳修都觉得考试部门的评审标准有问题。
但是,曾巩的心态好。对于屡次失败,曾巩并不怪罪他人,反而总觉得是自己能力有限,一门心思地继续钻研写作技巧。
当然,对于曾巩屡战屡败的遭遇,当时也有不少人说风凉话。同乡里面有人故意写诗讽刺曾家:“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
面对此种侮辱,弟弟们气的想骂街,但曾巩却拦住他们,劝他们别受干扰,继续好好读书。
他的心态就是这样平和,真正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曾巩考中进士以后,很快进入仕途。他的仕途也并不耀眼,而主要做的工作有两项:
第一项主要是在各地任职,12年的时间里先后在河北沧州、福建福州、山东济南、江西南昌等地担任地方官,每段任职的时间都不长,但他的业绩确实不错,在各地都留下了较好的名声。
第二项是担任负责文史工作的官职,大概有10年时间。这期间,曾巩主要从事史籍文献编校工作,埋头于考证、校勘、整理古籍的工作。这个活儿是他的特长,真正是工作与兴趣合二为一。他最大的成果就是校编整理了《李白诗集》和《战国策》,咱们现在能够看到的这两样文本,要多亏曾巩800年前的努力。要知道,当年曾巩花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到处寻找散落民间的李白诗篇和《战国策》文本,经过自己的校对验证,最终汇集成册。
这种工作,如今越来越不吃香,越来越不受人待见了。唯独那些像曾巩一样的学者们还在努力坚守着。实属不易。
我们可以说,曾巩做的都是一些基础性的工作,他没有对李白的诗和战国策的内容发表过论文,只是留下了宝贵的第一手研究资料,供后人参考。这就很值得敬佩。
可惜,咱们当代人把更多钦佩给了朝堂失意、纵情诗词的苏轼,反而快把默默奉献、一生低调的曾巩给遗忘了。
低调温和的改革派,珍情重义的好朋友
以朱熹为首的宋代的理学家对曾巩的文章十分吹捧。
要知道,这帮理学专家们眼光高的很,如今被咱们现代人奉为经典的古文诗赋,在这帮专家眼里根本就不入流。但他们却对曾巩的作文水平称赞有加。
其中的原因,除了曾巩的文章确实写得好,值得作为后世参照的范本之外。更为重要的是他本人的品格魅力极高。
前面已经说过,曾巩前半辈子命途多舛,但他本人从来都是乐观以对。更难能可贵的是,当年他在家拼命养活弟弟妹妹们的时候,尽管自身已经很艰辛,但却多次以平民的身份举荐王安石。
曾巩为了王安石这个人才能够为国效力,没少向地方官员和名人担保推荐。
王安石比曾巩小两岁,两人是在科举考试的时候认识的,几句话聊下来,顿时遇到知音,一见如故,成了好友。
王安石这个人虽然有历史功绩,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并不好相处。曾巩豁达乐观,王安石却很固执清高。然而,对待曾巩,王安石向来亲昵。两人经常书信往来,说过不少情深意浓的话。当然,曾巩被人家讥讽的时候,王安石也没少站出来替曾巩用文言文回怼那些人。
王安石
可以说,两人没有考取功名以前,是关系铁的不行的好基友。
可惜,当两人中进当官之后,关系就不好了。
曾巩在各地担任中下级官员的时候,王安石则在中央朝廷为宋神宗主持熙宁变法。这期间,曾巩仕途非常一般,而王安石虽然大起大落,但总体上属于顶级官员之列。因为职务和距离的巨大差距,导致他们的书信往来明显减少,关系渐渐疏远。
1069年,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开始实施新法,并招呼为官的朋友们为自己助力。
那时候,曾巩曾在京城开封短期任职,王安石也邀请曾巩加入自己的阵营。不过,曾巩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回信给王安石“泼了冷水”。
在曾巩看来,王安石搞变法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也认同。但是,曾巩担忧的是,王安石在变法中融入了自己恃才傲物的性格缺陷,不考虑地方实际,不警惕反对势力,措施太过激进,会招来很多抵制。所以,曾巩写信规劝王安石要慎重行事。规劝他更慎重一些。王安石则不听。
曾巩失望之余,为避免将来两人关系进一步恶化,主动请求离开朝廷,外放到地方为官。
后来,王安石变法遭遇强烈抵制的时候,回想起当年曾巩的劝告,很是后悔感慨,还曾写信给曾巩,哀叹自己的命运。
如今,后世很多人夸大了曾巩与王安石的关于变法的分歧。实际上,曾巩很支持变法,很希望变法能给朝廷解决财政问题。只不过,王安石是想要明目张胆地去“夺”既得利益集团的蛋糕,来增加收入。而曾巩则倾向于压缩开支,不直接触碰既得利益集团的核心利益,以此循序渐进地增加收入。
曾巩为此曾给宋神宗提过建议,神宗也颇为称赞,为此还把曾巩从地方召回来协助变法。
曾巩
可惜,曾巩回归中央不久,身体也垮了。
1083年,曾巩病危,很多友人故旧前往探望。当时因为变法失败被罢相在家的王安石也多次前往探望。
可惜,王安石那种固执好斗的性格直到这时候还没磨去棱角。两人见面,嘘寒问暖之后,王安石又是向曾巩抒发各种抱怨,一个劲地责怪朝廷,责怪政敌。可惜曾巩当时病重,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
人家都病成那样了,你还在人家耳边聒噪。这个王安石看起来真是有些让人生气。
但是,那个时候,真正理解王安石的人,恐怕也就只有曾巩一个了。
在最后的时刻,这一对昔年的好友,依然未把对方当成外人。
1083年,65岁的曾巩病逝。朝野上下不少人震惊哀叹,连神宗皇帝也颇感惋惜。
曾巩的命运确实有点悲催,他生前的工作和职位,决定了他出头的机会很少很少。他不算圆滑,又不算刚烈,正直却不清高,博学但不孤傲,无论做人做官,还是写作治学,都是温和务实、纯净端正的。
他这种纯正宽厚、克制内敛的性格,在古代封建社会的大儒心目中,当然容易获得较高的评价。可到了近代崇尚个人自由、张扬个性的时代,就很容易被排挤到边缘。因此,也难怪在新文化运动以后,曾巩逐渐沦为了唐宋八大家中的“透明人”。
但是,这个社会需要曾巩这样乐观坚韧、豁达纯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