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备是《金瓶梅》中为数不多的老实人,最后又是以身殉国,成了抗番英雄,只此结果便将他拔高成了个正面光辉的人物。
有了英雄光环的周守备,总不免令人高看一眼,然而,英雄说到底也是凡人,凡人的世界,总免不了有些鸡零狗碎,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作者给周守备最后下的定语是:于家为国忠良将,不辩贤愚血染沙。
不辩贤愚是什么,糊涂虫也。
周守备本名周秀,字菊轩,出场时的职务是清河卫所的守备,战死时是山东道的统制。
周守备头一次引人注意,是因为给尚是街流子的西门庆送去了一个会看相的吴神仙,也正是这个吴神仙语出惊人,道出尚在西门府当丫头的庞春梅将来会生贵子,并且母以子贵发迹做上封赠娘子。
关于周守备为什么要给西门庆送了一个算命的吴神仙,真是令人难解的谜题,记得看电视剧,有皇帝专门送看相先生给某大臣看相的,目的却是为了从算命先生那里探知,这个大臣有没有反骨和帝王之相,将来是否会谋反篡位,那周守备想从西门庆这里探得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吴神仙相了西门府的丫头庞春梅是福相后,在庞春梅被撵出府发卖时,周守备便花了三十两娶了她做小妾。有了这个因果,便总是不免令人怀疑,这周守备是在听了吴神仙有关庞春梅旺夫的话后才留了心才做出这一决定的。就像某秘史电视剧里演绎的那样,皇太极听说草原上的喇嘛曾预言说科尔沁的小格格大玉儿将来会母仪天下,这才下定决心要娶她。
若是如此看来,周守备此人心思之深真不可估量,可惜,这只是个可笑的阴谋论罢了,因为现实中的周守备,根本没有这种诡诈的伎俩,他和《金瓶梅》中的另一个人物吴月娘一样,是个直人,而且还是个常常犯蠢的直人。
西门庆因为投在蔡太师门下,从而结交上了负责年终举劾当地官员的宋巡按,时常和他礼尚往来。到了年末,当地官员也都各自走起门路来贿赂宋巡按,以期能在考评上能得到优嘉二字。譬如和周守备一起当武官的荆都监,就送了西门庆白米两千石让西门庆当说客,在宋巡按面前替他美言,西门庆受了礼,便在宋御史向他询问周守备的官行时,故意说道,“周总兵虽然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就这样,宋巡按本想极力推荐周守备的,经西门庆这么一撺掇,手本上便改对荆都监一通吹捧,说他“冠武科而为儒将,胜算可以临戎,号令而极严明,长策卒能御侮”,而对周守备的评语就只剩下十分平实的一句“操持老练,军心允服,贼盗潜消。”
就这样,荆都监升了副参,周守备升了统制,饶是如此,在西门庆家宴客时,荆都监还要在周守备面前说道,西门庆在宋巡按面前美言举荐了周守备,他能升官都是靠着西门庆的口舌之功,感动的周守备赶忙朝西门庆欠身致谢不尽。
哎,真是被人卖了还倒帮人数钱的老实人啊,不过这也正是周守备的正直之处吧。
而且周守备为官似乎不太贪,书中曾通过陈敬济之口说道,文职官员没什么油水,而武职则不同。譬如西门庆刚当了一两年贴刑官,就靠着收受罪犯送的买命钱,又是翻盖花园,又是扩建墓地,而周守备是祖袭武职,做到四五十岁,他家的家庙永福寺还一直破破烂烂的,后来还是靠西门庆等人众筹捐款才勉强修缮了一下。
当然,周守备并不像是吴月娘的哥哥吴大舅那样靠借贷来周转的穷官,周守备还是颇有资产的,在清河县拍卖花公公的房产时,花公公的地产便被周守备买走了。
周守备这人还不大好色,按年龄算,他是到了四十多岁尚无子嗣后才纳了二房孙氏,孙氏生了个女儿玉姐两三年后一直没能再怀上,这才又纳了庞春梅当第三房用来生养。而且后来边关告急之时,连日忧心军务,连床第之欢也顾不上了,这才惹得夫人庞春梅不满,在家养起奴才来。
周守备为官时还干过一两件好事,譬如一是处分了忘恩负义的吴典恩,二是为百姓们除了地方一霸坐地虎刘二。
但是老实人周守备却实在在生活上糊涂的厉害。
张胜,清河县有名的捣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挂了号的流氓无赖外加黑社会,他因帮着西门庆陷害了蒋太医,便想让西门庆推荐他去夏提刑处当差,但是夏提刑为人十分诡诈精明,怎么可能收容一个流氓无赖在手下,所以便拒绝了他。于是西门庆便把张胜送到了周守备处,周守备这个糊涂虫,也不调查一下张胜的背景就收下他了,而且还相当信任他,在周守备升职后兼管了巡河和捕盗后,张胜便借着周守备之名,在刑讯中大肆勒索犯人钱财,还纵着他的小舅子刘二成了人人惧怕的地方一霸。
这是周守备的一则不察,周守备更大的不察是,他买了西门庆家被撵出来的丫头庞春梅为妾,也不追查一下她的底细,便对她十分宠爱,最后还糊涂到将庞春梅养下的她和陈敬济的私生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子养育疼爱。
张胜因撞破陈敬济和庞春梅的奸情和阴谋,提刀杀了陈敬济,后来被李安拿到狱中,周守备回来后,竟然也不审问一下张胜,便只听着庞春梅的一面之辞将张胜直接打死了。
而周守备更为昏聩的是,他竟然任由着庞春梅将她的奸夫陈敬济弄到府中充当表兄弟,还给假小舅子陈敬济娶媳妇、出本钱做生意、在军功上挂名,而他的此番操作,简直乐死了那对奸夫淫妇。
和西门庆交往了十来年,竟然不知道西门庆的女婿叫陈敬济,而这陈敬济还是一直住在西门庆家,常常替西门庆跑腿办事的一个人,比起小机灵鬼玳安,只去了周守备家送了两次礼,就通过打吤确认了陈敬济的身份来说,真不知道是该说周守备是正直还是愚蠢才好了。
再看周守备时,却又觉得他似乎也并无大错,他不贿赂上司有什么错,错的分明是那个贿赂成风的黑暗官场,他信任手下有什么错,错的是那个存心不正的可恶手下,他相信老婆生的儿子是自己的,他宠爱老婆疼爱儿子扶持提携小舅子有什么错,错的是那对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
此番情形真是令人想起一句话,那时候,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孩子的爹还是确定的。
总之处在《金瓶梅》这样一个错误罗织成网的荒唐世界中,不跟着荒唐沦落的反倒是个可笑的怪物了,而周守备凭借他的缺陷“不察”,愚蠢的做着好人,却是个可笑的好人。分明可笑的是那个荒诞的世界,到头来,反而可笑的也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