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怕鬼,我是理解的。
白天见人,哪怕是黑着脸、藏着刀,旁人只当你是脾气不好;可夜里见鬼,哪怕是站着不动、一声不吭,也能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啊,咱们活了大半辈子,这鬼影子还真没几个人见过。可要说坏人呢?啧,每个村子多少都有几个。
有时候我就在想,咱活着怕鬼,到底怕的啥?说起来,这事儿得从2017年夏天说起。
那年七月天,村子里连着热了大半个月,树荫底下的知了嗓子都喊哑了,地里的庄稼也打着卷。我那段时间忙着给人看事,常备的符纸都快用光了。这天一大早,刚吃完饭,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我院子——我一看,是隔壁村的刘氏。
“道长!快去我家看看吧,闹鬼了!”
我手里的筷子一顿,心想:这大热天鬼也爱凑热闹?抬头见她满头是汗,眼圈子青得像没睡好。我让她坐下慢慢说,她倒是一口气就吐出来了:“昨晚,我看见个黑影,从牛棚那儿晃过去,还拖着白幡!”
这话听得我心里一紧。山村人讲究得很,白幡是坟头物件,逢人亡后亲眷插在坟前,招魂或寄哀思。大晚上的,有个拖着白幡的黑影晃荡,确实够吓人的。
“你看清了没?”我问她。
刘氏用力点头:“头发披着,衣服像寿衣,罗圈腿,晃晃悠悠的,还绕着牛棚转圈,吓得我赶紧关门!您快去看看吧,要是啥不干净的东西,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我听了这话,摸了摸下巴。刘氏家男人在外头打工,家里就她和年迈的婆婆,确实是怕了。我收拾了东西,跟着她去了她家。
刘氏家的院子挺大,正房两间,偏房一间,院墙围着个宽敞的牛棚。牛棚外头是一片庄稼地,黄牛被栓在了柱子上,脖子上挂着铃铛。
“就是这儿,昨晚响动大得很,我从窗里往外看,就看到那个黑影!”刘氏指了指牛棚旁边的地。
我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地上倒是有些乱草,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牛也挺安生,摇着尾巴吃草。我心里犯嘀咕:难道是鬼差路过这儿了?也没啥阴气啊。
“你确定是鬼?”我回头问她。
刘氏咽了口唾沫,犹豫了一下:“要是人,怎么拖着白幡?而且,那走路的样子,不像是活人!”
她说得这么肯定,我也不好反驳,只能给她家大门后画了张符,又点了几根香拜了拜,安慰道:“这事儿兴许就是路过的,放心吧,有符压着,进不来。”
刘氏连连点头,送我出门的时候脸色总算缓了点。
这事没隔多久,又来了第二桩。
这回是刘氏同村的老张大爷来找我。
“老三,别在家歇着了,我也见着那鬼了!”老张气喘吁吁地说,吓得脸都白了。我让他进屋喝口水,问他咋回事。
“昨天晚上,我看完电视出来撒尿,听见菜地里有动静,就抬头一看——嗬,真见鬼了!”老张说到这,脸上的汗都冒了出来,“黑不溜秋的个影子,披头散发,穿寿衣,手里还拖着白幡,就在我家对面的地里晃悠!”
我挑了挑眉,这么一说,跟刘氏看到的那“鬼影”一模一样。
“你看清了没?那鬼影走得快不快?”
“走得不快,可别提多吓人了!我吓得裤子都没提好,赶紧跑进屋了!”老张说得激动,喝了半杯水才缓过神来。
“行吧,我再去你家看看。”我带上家伙什,跟着他去了他家。
到了地方,我先围着菜地转了一圈,地里种的瓜果长得挺好,没啥怪异之处。我又往地垄里看,只有几处压倒的枝叶和踩踏痕迹,脚印却不怎么清楚,像是有人特意弄乱了地面。
“这脚印不太像人的,也不像啥野兽,兴许是风吹草动的误会。”我心里一边嘀咕,一边画了符贴在他家门后,又让他白天去供了点香火,压压邪气。
可老张还是不放心,非让我当晚守着。我本不想搭这个功夫,但架不住他一个劲儿央求,只好应了下来。
村子里这鬼影传开后,家家户户都在大门后头贴符,天黑以后没人敢出门。村里人议论纷纷,说这鬼影是不是专挑晚上散步的人撞上,心里愈发不安。
但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鬼怪之事哪有这样频繁?更何况,所有遇到鬼影的人,最后竟毫发无伤。
村里人谨慎了好些天,没再听到鬼影的消息,我也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可谁知,才过了几周,又有一户人家来找我。
这次是一对年轻夫妻。男人小秦,二十多岁,说话急促,刚进门就嚷嚷:“道长,快去瞧瞧吧!我们家闹鬼了!”
我赶紧让他坐下,顺了顺他的情绪:“别急,慢慢说。”
原来,昨晚他媳妇被风声吵醒了,半夜起来往窗外一看,竟发现窗户上倒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那影子晃晃悠悠地从院子里走过,身形高大,手里还拖着什么东西。
“窗户上的影子?”我重复了一遍,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小秦接着说:“她当时吓得喊了一嗓子,可一转头,那影子就不见了。早上出门一看,屋檐下的草筐里有几片白纸,像坟头那种白幡上的。”
我皱起眉头:“屋里丢东西没?”
小秦想了想,摇摇头:“没啥值钱的东西丢,就是院子里晒的柿饼不见了。”
“柿饼?”这下我更觉得不对劲了。
鬼差闹腾几次,却只偷柿饼?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我让小秦带我到他家看看。
到了小秦家,我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果然,他家院墙不高,外头有几棵老树,树枝垂下来正好能映在窗户上。再看看地上的脚印,乱七八糟地压着,可其中几道痕迹却显得特别突兀——明显有人故意掩饰过脚印的痕迹。
“这不像是鬼,”我说,“倒像是人扮的。”
小秦一听,愣了愣:“人?可是……谁会大半夜的扮鬼?”
我没有直接回答,蹲下身继续检查周围。窗下的白纸,确实是坟头常见的圆形白幡,而且被撕得七零八落,像是被风吹散了一地。
“这鬼影……八成是扮出来吓唬人的,”我转身对小秦说,“但目的还没摸清楚,咱得多留点心。”
小秦将信将疑。我叮嘱他们晚上在屋里备根桃木棒,要是再看到那影子,直接开灯别慌,抓住破绽就行。
接连几次闹鬼的事,已经让我起了疑心。
村里流传着鬼影的说法,刘氏、老张、小秦家……每次都出现同样的特征:披头散发、罗圈腿、拖着白幡。可这些“鬼影”从未伤人,倒像是特意给人看的。
我把这几次的事串联起来,发现了一些共同点:首先,鬼影总是出现得很“巧”,只在有人夜间活动的时候;第二点,它的行动规律和村里牲畜、食物有关,比如牛棚、菜地、柿饼。
“这不像是鬼,倒更像个惯偷……”我心里咂摸着。
但没证据,我也不好下结论,只能将事情先按下。直到大雪封山那天,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冬天里的一天,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找上了我。他姓高,以前在外打工,今年刚回村。
小高坐在我屋里,愣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道长,我……撞鬼了。”
我看他一脸惶恐,还以为又是鬼影的事,就安慰他说:“这鬼影大概率是人装的,没事的。”
可谁知他摇摇头:“不不,道长,这次是真的鬼。我亲眼见了……”
“你把事情说清楚,慢慢来。”我和他说。
小高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讲了一遍。原来,之前村里的“鬼影”竟是他装出来的!他偷了爷爷的旧衣服,捡了坟头的白幡,又用锅底灰抹脸,装模作样地扮成鬼差。村里人怕鬼,他就用这招吓唬人,偷了点柿饼,还想偷牛。
“结果偷牛那次,被牛顶了一头,腿都磕青了,”小高挠挠头,“后来我不敢弄了,可这次是真的……我在雪地里看到了白影,真是鬼啊!”
小高说,几天前他踩着雪路去邻村,路过果树林的时候看到个白影。起初他以为是人,就冲着喊了一嗓子,可那白影却没有回应。他捏了个雪球丢过去,可雪球却穿透了白影,落在地上。
“我……我吓得摔一屁股,地上都尿湿了!”小高说完,脸涨得通红。
我听完他这番话,忍不住笑了:“你啊,自己扮鬼吓人,最后反被真鬼吓住了吧?”
小高坐在炕上,满脸的后怕,他絮絮叨叨地说:“道长,我那天真的是差点吓没命了!那白影就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我叫它也不回头,丢雪球也没反应。它走得慢,但脚下却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见他脸色苍白,赶紧给他倒了碗热茶,慢慢劝他冷静:“小高,你先别急。依你说的,这白影确实不像人,但它也没伤你吧?”
“是没伤……”小高点点头,“可我就怕它盯上我,等着找我算账啊!”
“你啊,是心虚了吧?”我笑了一下,“这么说吧,这白影未必和你扮鬼有关,大概率就是个游魂,路过而已。”
“真的吗?”小高半信半疑。
“什么真的假的。”我瞄了他一眼,“而且你扮鬼偷东西这些事虽不对,但村里人都没追究。要真有什么惦记你,也该是人,不是鬼,把这事和村长说一下吧,明天叫上他一起再去看看。”
第二天,我带着小高和村长来到果树林。大雪过后的地面上,脚印杂乱,难以分辨,但在果树林里的一棵老树下,我注意到树干的裂缝中隐约夹着些发黄的纸片。
我拨开积雪,取出那纸片,发现这上面是用老式红墨水书写的符咒,内容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几道残破的线条。
“这东西可不简单。”我捏着符纸沉思,转头问村长:“这树附近以前有过什么事?特别是跟村里的丧事、坟地有关的。”
村长挠了挠头:“果树林以前确实是荒地,种树前倒腾出来不少坟包,记得有一家人迁坟的时候找不全骨头,硬是把散落的几块头骨放在了树边,可能跟这有点关系。”
这线索让我心里有了点眉目,但仍不够清晰。于是我让村长再找几个老人过来,看看有没有更多相关的传闻。
几个老人赶到后,听我提到符咒和白幡的事,脸色都变了。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叹了口气:“这事儿我倒记得些,早些年,这块地里确实埋过不少人。那时候穷,埋人随便刨个坑就算了,后来地荒废了,就种起了果树。可迁坟的时候,有些东西……没迁干净。”
另一个老人接过话头:“这树边上挂的白幡,不一定是扫墓留下的。早些年,有人用这地做过法事,专门求安宁,但谁也说不准有没有出岔子。”
听到这,我越发肯定,所谓“白影”,可能是这片果树林下埋藏着的因果未了。符咒的存在说明这里之前被“镇”过,但现在看,这镇压显然并不彻底。
我继续追问:“那符咒是谁放的?法事是找的哪位先生?”
老人们面面相觑,有的摇头,有的闭口不言。过了一会,村长犹豫着开口:“道长,您不会怪我吧?这符咒,是我爸当年托外村的风水师放的。他说这里的‘东西’太多,怕闹事,就让风水师用符咒镇着。”
随着村长的坦白,我将符咒和白幡连同附近的情况综合起来思考,终于捋清了思路:
果树林这片地是老坟地改造,迁坟时遗漏了部分骨骸和陪葬品。加上后人随意将白幡挂在树上,风水格局被破坏,原本“镇”住的东西逐渐显现,尤其是在小高扮鬼后,村民的恐惧被进一步激活,对这种未知事物的敏感度也更高了。
当晚,我召集村民,在土地庙设下法坛,带上符咒、白幡和几块在果树林中找到的零散骨骸。祭台前摆放了鸡鸭供品和一坛米酒,点燃香烛后,我一边焚烧符纸,一边口中念诀。
最后,我将符咒与白幡一起化为灰烬,撒在树下,然后嘱咐村长重新祭拜果树林附近的土地神,用供品和香火祈愿这片土地的安宁。
“这些年你们种树盖房,没想着安抚亡灵,这是不对的。从今往后,每逢清明,都要给这块地上一炷香,烧点纸钱。”我对村长说道。
村长连连点头:“明白了,道长,这次真是麻烦您了。”
小高站在一旁,低着头,似乎还在为自己的荒唐行为感到羞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也不是神,是心中的贪念和愚昧。你扮鬼吓人,反倒让自己落得害怕鬼的下场,这就是最好的教训。”
他红着脸点头:“道长,我以后一定改正,再也不做这样的傻事了。”后来听说小高出钱出力,特地为坟头定制了一块碑,碑文上写着:“此地长安,后人敬畏。”
事情解决后,果树林边再也没有人看到所谓的“鬼影”。但那串顺口溜却在村里传了开来:“鬼偷牛,牛顶鬼,一个轱辘摔断腿;鬼吓人,人怕鬼,原来都是毛贼。”
每次有人念起,小高都会不好意思地低头匆匆离开。但我知道,他是真正学到了这一课,而村里人,也因为这件事,对老祖宗的规矩多了几分敬畏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