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里,潘金莲的老婆形象尽管十分粗俗,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能够让西门庆这样的千百年才出一个的好色贪淫之人对她“束手无策”,除了色相之外,没有几分真功夫恐怕是不行的。
首先,潘金莲是有文化的,她自幼上过女学,并有两番学艺的历史,这在当年的贫家女子中算是例外,但她却别有一番如屠格涅夫笔下的吉普赛女郎那种原生态野性与未加雕琢的天真。这叫什么?叫情趣。
比如,第七十三回的前半部,说的是孟玉楼过生日,西门庆触景伤情,想到去年今日,李瓶儿尚在,今年今日独少她一人,“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便叫席前弦童唱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以寄怀想。众人皆不理会,独金莲一听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就尽知西门庆的心意,立即奚落他:“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
唱词中“湘裙杜鹃花上血”,本指少女初夜,因处女膜破损而流血。李瓶儿嫁西门庆,已是“三度梅”,不会有什么“杜鹃花上血”。所以金莲奚落西门庆把“一个后婚老婆”夸成黄花闺女。散席之后,她又当众戳破西门庆心底隐秘。
有道是,怕必有鬼,痛必是要害。潘金莲正揭看西门庆痛处,他狡辩不脱,于是恼羞成怒,“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其实潘金莲奚落西门庆倒不是他在“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而在于他之选曲所透露“那三亲儿九做”,“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
我们知道,女人一旦知性,就很难保持住天真了,而天真的女人往往又不知性,二者很难达到完美的统一。潘金莲的这种优势,对男人来说,无疑是个杀手锏,慢说西门庆了,大多数男人恐怕都招架不住,赵炎也不成。
其次,潘金莲口才特别好,但又不似泼妇骂街,而是遇事讲道理,凭证据,让西门庆口服心服。这叫什么?叫能力,也叫御夫术。
比如,第六十一回,西门庆同王六儿偷情之后回到潘金莲房内,潘立即判断西门庆与王六儿“齐腰拴着线儿,只怕过界儿去了”。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金莲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一句话将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关系的实质讲到位,不容西门庆有半点自我辩护的余地。
接着金莲探出手来,把西门庆的裤子扯开,检查他的下身,然后说:“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见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盗和那-妇怎么弄耸耸到这咱晚才来家?弄的恁个样儿,嘴头儿还强哩,你-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遍巷;属皮匠的――缝着的就上。”
这一段话可谓秽语连珠,词锋犀利,奇比怪喻,匪夷所思(称韩道国为“不语先生”――亏她想得出!),而且举证确凿,推理严密,句句在理,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眼睁睁地只是笑。张竹坡批曰:“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做瓶儿不得,做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赵炎亦批曰:伶牙俐齿,不乏可爱之处。
第三,潘金莲喝醋的水平不一般,酸味四溢,还让你瞧不出醋坛子哪儿破了。什么叫学问?这就是。
比如,第二十一回写金莲、玉楼等人凑份为吴月娘、西门庆重修旧好置酒相庆,是潘金莲暗中指使春梅等人席前弹唱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其间潘金莲喝醋的奥秘,其他妻妾浑然不知,只有两个男人知道,一个是西门庆,另一个就是赵炎,可惜潘金莲不是咱老婆。
所谓“重修旧好”,是指西门庆一度与吴月娘反目,而后由西门庆“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认错,才被吴月娘接纳共枕。他俩之所以能够重修旧好,关键在吴月娘自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有一夜西门庆从丽春院归来,正碰见吴月娘在焚香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
这番为西门终身之计的话语,说得何等中肯得体,何等通情达理,难怪西门庆听后不觉满心惭感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他一篇都是为我的心。还是正经夫妻。”忍不住从粉壁前叉叉步走来,抱住月娘。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家和万事兴,难怪众妾置酒相庆。偏偏金莲火眼金睛,一眼发现吴月娘焚香礼拜是在作秀,仪门半开半掩,就是专门表演给西门庆看的。因而她暗使春梅在席前弹唱《佳期重会》,嘲讽吴月娘的虚伪与西门庆的浅薄。
对金莲因喝醋而“干的营生”,玉楼说“俺们却不晓得”,西门庆却能一眼瞧破,显示出夫妻之间的某种默契来。比如,第二天他与孟玉楼有段对话:“恁一个小骚妇,昨日叫丫头们平白唱‘佳期重会’,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玉楼道:“‘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约会。恰似夜烧香,有心等着我一般。”玉楼道:“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俺们都不晓得。”西门庆道:“你不知,这骚妇单管咬群儿。”
人道贴身小厮玳安是西门庆“肚里蛔虫”,其实真正透彻了解西门庆心事与要害的唯有潘金莲。她自己也说:“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用现在的夫妻之间戏谑的话来说,就是“都老夫老妻了,你屁股一撅,想拉什么屎,我能不知道?”
因此,能够让西门庆既爱且恨,又能从中体会到夫妻生活情趣的,也只能是潘金莲了,说到底,他离不开潘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