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抚今悼昔,所见所思,怆然悲鸣。
今天,继续说说冯玉祥和西北军的往事
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里面,简笔述说了西安围城这段历史。
“……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
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大约得到秋后了……”
寥寥数笔,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也就将之当做了故事,消遣着看了。
然而,如是知道西安围城这段往事,看着小说背心发麻之外,可能对那一时期的军阀混战会有更深重的体会。
西安围城,可能是抗战前的中国军阀内战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事。
出于多种原因,很多资料、书籍记载西安围城,总是将这场战事述说为国民军抵抗刘镇华率土匪流寇一般的镇嵩军入侵陕西,李虎臣、杨虎城因而率部奋力抵抗的一场北伐战争的经典战事。
然而,就战事本质而言,西安围城战算不得是一场正义与非正义的决战。回望这场战事的前因后果,可以说西安围城战实则就是若干大小军阀为抢夺陕西、豫西治权而发生的一场军阀混战。
只是,这场民国时期军阀混战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围城战,就此拉开了军阀们彼此攻杀不留余地的序幕。
当年西安围城,双方军阀部队红眼相对,均是相互实施无差别攻击,乱枪乱炮之下,良莠不分,玉石俱焚,为此,当年的西安可谓惨遭浩劫。
说起这段往事,还是要从国奉战争说起。
早在1925年12月,张作霖、吴佩孚等组成反赤大同盟,建成奉、直、鲁、晋等讨赤联军,向北方的冯玉祥国民军、南方的孙中山武装开战。
为此,张作霖、吴佩孚商议制订了先北后南战略,集结重兵,乱拳痛殴冯玉祥。
冯玉祥在屡战屡败的无奈之下,经过与苏联代表在张垣郊外一个小山村密谈达成约定,通电下野,离开部队,自驾北上莫斯科……
这节故事,且看《冯玉祥在1926年下野始末》和《冯玉祥五原誓师始末》。
这是国民军在华北、绥察战场的事情。
此外,早在1922年,冯玉祥作为陕西督军率部东进华北,参加直奉军阀混战,开启他逐鹿中原的非凡军阀人生之后,数年以来,虽然冯玉祥及其主力远在华北、绥察,但是,陕西、宁夏等西北地区散由地方武装和冯玉祥麾下杂牌控制,听从冯玉祥号令,依然算作是冯玉祥的后方大本营。
冯玉祥在1924年北京政变之后与胡景翼、孙岳等部建成国民军。
就此,冯玉祥口头承诺革命,为对应南方孙中山国民党而将自己军队称为国民军,自任国民军总司令兼一军长,胡景翼任二军长、孙岳任三军长。
当时,为控制京津、绥察以控制北洋政府,论断与苏联联络,冯玉祥将胡景翼挤往河南,就任河南军务督办。
然而,河南地处中原,既以中枢勾连陕西、河南而华北,也为北方策应南方孙中山集团的战略要地。
为此,为缓和胡景翼、冯玉祥关系,同时更为控制河南要地,胡景翼的国民2军同样得到了苏联顾问西纳尼、魏金斯基等30多人和大量苏式军火的支援,成为与苏联关系亲密的仅次于冯玉祥集团的第二大武装集团。
如今历史界绝大多数说起胡景翼往事,都是脸上贴金,激情美化。
不过,历史上胡景翼统治河南,行为鲁莽,直接激化、扩大了豫陕两地民间矛盾,确为后来惨烈的西安围城埋下了伏笔。
胡景翼为人性情暴烈,所辖国民2军大多为陕西刀客编成,军纪极差。
这支军队得到苏式武器战力大增,却为胡景翼私人武装并没有得到正规军训。因此,一夜爆发,睥睨中原,胡景翼为人做事也就十分的意气用事。
在胡景翼督办河南军务期间,每逢地方稍微风吹草动,他总是小题大做,常调大军强力弹压,民怨极大。
尤其1925年1月国民军为疯狂敛财而与河南禹县民团发生冲突,胡景翼即调主力军队包围、洗劫禹县,一番纵兵烧杀抢掠,酿成惨绝人寰、骇人听闻的禹县屠城惨案,震惊中外。
事后,面临国际国内压力,胡景翼仅将部下一名团长王祥生枪决,以布告缉拿在逃旅长曹士英而草草结案,以安地方。
然而,以禹县屠城之惨烈、血腥,事实上激发了陕、豫民间的误会和仇恨。
胡景翼在1925年4月病逝开封以后,岳维峻继任督办河南军务和国民2军军长,陕、豫民间矛盾再混杂国民军与直、奉、晋、鲁各路军阀的矛盾,使得陕、豫地方更是危机重重。
国民2军控制中原,冯玉祥国民军嫡系则在华北、绥察快速膨胀,显然,这一态势对中国北方的直、奉、晋、鲁等集团形成了空前威胁,
这时,苏联人既远东与日本争夺满蒙权益,尤其想得到中苏边境的绝对安全,同时,冯玉祥又刺杀了北洋名将徐树铮,使得西北防区出现军力、权力真空。
因而,为控制西北军权,有着十余万大军的冯玉祥得到苏联支持,得以操控段祺瑞执政府而就任了西北边防督办。
就此,冯玉祥的军队也称为西北军。
1926年后,冯玉祥在连续战败通电下野之时,其嫡系主力主要部署华北、京津之地。
冯玉祥为绝对保证下野不失权,即采纳苏联顾问建议,以深得孙中山信任,但是体弱多病,不堪事务的国民第3军军长孙岳走上前台,代理国民军总司令。
而后,冯玉祥委托苏联军事顾问襄助麾下第一亲信将领张之江再次改组国民军,扩充军队编成了由他的嫡系将领鹿钟麟、宋哲元、李鸣钟、刘郁芬、郑金声、门致中、石友三等人为军长的7个军。
这次编组使得诸位军头再次升级,皆大欢喜地形成了相互牵制,唯有向上效忠冯玉祥的人事布局。
就此,张之江继任国民军总司令和西北边防督办职务,指挥国民军主力15万人,在以南口为核心战场,东起内蒙多伦,西到晋北大同的千里战线上,与奉、直、鲁、晋等讨赤联军进行全面作战。
显然,冯玉祥、张之江主要战场在华北、绥察一线。
因此,他们的西北边防督办、西北军名义所控制的陕西、宁夏、甘肃等西北地区,实际上也就只能交由对冯玉祥历来是阳奉阴违的陕西各地军头、地方势力分别割据。
一言以蔽之,大军阀如张作霖、吴佩孚、冯玉祥、张之江们在华北、绥察大战。
更小的军阀们则在陕西、宁夏等西北地区小战。
先后都为冯玉祥的小兄弟的刘镇华、李虎臣、杨虎城等人,即是当时争夺西北的小军阀里面最为厉害的人物。
1926年3月,眼见直系主力北上南口,为抢夺直系地盘,争取苏联援助,时任国民军第2军军长兼河南省省长岳维峻决意率领装备苏式枪炮的国民第2军加入混战。
不料,这支经过苏联顾问训练和装备苏式装备的国民第2军底板出自陕西刀客,素质、纪律确属太差,一战之下,即被挂着吴佩孚十四省讨贼联军旗号的直系寇英杰部和刘镇华以河南子弟新编的地方部队联手打败。
随即,当时的陕西军务督办李云龙,即后来二虎守西安之李虎臣和国民第2军第3师师田玉洁,即率部东进河南,援应岳维峻。
国民军第2军这次东征,又被刘镇华重树镇嵩军旗号,召集镇嵩军旧部、地方民团、河南刀客、红枪会、大刀会混编的新的镇嵩军迎面打败。
其中,国民第2军主力在洛阳地面,即被河南当地的红枪会、民团、平民百姓们视作炮制禹县屠城惨案的胡景翼队伍。冤冤相报,河南军民同仇敌忾,坚壁清野,沿途袭扰、围攻,最终致使国民2军全军溃散。
战至3月16日,装备苏式武器的3万余国民2军几乎全军覆灭,残部缴械投降。
当时,刘镇华镇嵩军缴获了7万多件武器,大大发财,这才释放了国民第2军被俘官兵西归潼关。
其中,像李虎臣、邓宝珊、田玉杰等国民第2军将领,都是混杂在士兵之中,灰头土脸逃进了关中。
长期被国民2军压制,被陕西刀客盘剥,刘镇华这次大败国民2军,当然使得镇嵩军旧部、地方民团、河南刀客、红枪会、大刀会混编的新的镇嵩军扬眉吐气。
河南的刀客们与陕西的刀客们其实别无二致。
机会一到,刘镇华也就有了胡景翼那般雄心勃勃的理想。
1926年4月,刘镇华率6万镇嵩军精锐,号称10万大军,进抵西安,预备占领西安,重夺西安军政治权。
国民2军惨败不久,丢盔弃甲损失几乎全部苏式武器之外,西安最高军事长官,陕西军务督办李虎臣本人也是尿遁逃回西安,麾下兵马收拢不过5000余人。
如此危情,西安失守不过旦夕之间。
刘镇华早年曾由北洋政府任为陕西省省长,与西安士绅颇有旧情。
为此,西安民间士绅组成了一个“和平期成会”,既预备劝说李虎臣率部退出西安,以免西安战祸。更派出说客,企图说服刘镇华和平入城。
说来诡异,与李虎臣、杨虎城双双出自刀客,靠着打家劫舍发迹相反,刘镇华既是读书人出身,更有陕西省长经历,因而也是企图和平进入西安。
为此,他分析李虎臣惨败之后西安兵力空虚现状,认为陕军之中唯有杨虎城幸免河南惨败,稍有战力,却又不过数千人马,不能与己抗衡,因而信心百倍,乐观下令全军休整三天,等待和平进入西安。
可惜,就在这三天,刀客出身的杨虎城连夜带兵赶到了西安,并且完成了西安布防。
原来,杨虎城当时既非陕军一流人物,兵少将寡,正率他的国民3军第3师与陕西地方军阀吴新田在西安以西岐山一带,小打小闹,争夺地盘。
镇嵩军逼近西安之时,杨虎城收到于右任书信。
于是,杨虎城在于右任的嘉勉、承诺之下,决意放弃岐山小打小闹的地盘之争,转身率部东进三原,预备进入西安。
4月14日,李虎臣派人连夜赶赴三原,向杨虎城求援。
4月15日,杨虎城即派出主力冯钦哉、姬汇伯的2个旅连夜秘密进驻西安。
此后,杨虎城、邓宝珊等人既派人抢运粮食,搜集粮食,抢修工事,更对西安城内军心民心予以整肃,捕杀“和平期成会”动摇分子,控制平民进出西安……
这一阶段,两军稍微接战,战事既不算激烈,西安绝大多数平民更没有撤退迹象。刘镇华所采行的围师必阙战略,仅从东、北、南三面围攻,留出西门,预备放西安平民逃生,或者诱使守军突围。
然而,如此交战到5月中旬,西安城内粮食短缺,城内军民更无出逃之意,刘镇华索性也就指挥各部全面围城。
至此,除却红庙坡、小雁塔等少数临城要地尚被国民军控制之外,镇嵩军基本完成了对西安的围城。
1926年5月20日,杨虎城、卫定一、邓宝珊等人在西安发表通电,表示西安守军改编为陕西陆军,尊李虎臣为总司令,死守西安:
“频年以来,内争不息,无名之战,徒苦吾民。此次时局变化,定一等深恐战事扩大,危及乡邦,当经公推井帮办维持陕局,实行保境安民,通电全国,严守中立。
乃刘镇华野心未戢,啸聚红枪会匪数万之众,长驰犯陕,围攻西安,烧杀淫掠,所至为墟,似此残民以逞,实为人类公敌。定一等保护桑梓,责无旁贷,坚守省城,已逾匝月,万众一心,人自为战。
兹因井帮办迄未南下,军事亟待进展,爰于5月19日开各方联席会议,共同决定,恭推李公云龙为陕军总司令,并公推田公玉洁、杨公虎城为副总司令,邓公宝珊为总指挥,卫公定一为副总指挥,所有队伍一律改编陕西陆军,一致声讨。
除恭请总司令即于5月20日就职外,定一等对总司令绝对服从,对原有主张,坚持到底,誓歼嵩匪,以期恢复吾陕父老子弟之安全而后已。”
通电发布,撕破脸面,两军势不两立,一场长达200多天的围城之战就此越发惨烈。
作为西北最大城市,西安沦为战场,无论早先进城避战的难民,或者被围在城里无法出逃的市民,在此险恶态势下,无疑成为城内外的敌对两军博弈胜败的筹码。
陕军兵力不多,但是凭险守城,又装备有苏式自动武器,因而,他们对付缺少重炮,大多装备单兵武器,甚至还有梭镖长矛的6万余镇嵩军,死战之下,能够抵抗镇嵩军的梭镖冲锋。
如此激战数月,镇嵩军屡次冲锋失败,又无足够重火力打开西安高大的城墙,只得挖地道爆破西安城墙。
不料,镇嵩军搞到的炸药质量极差,三番五次爆破全无进展,刘镇华焦躁之下,只得下令环城挖出堑壕,预作长期围城,死耗西安城内的二虎。
两军对峙,死耗,刘镇华想驱赶更多的平民进城分食西安城内有限的粮食;李虎臣、杨虎城则希望驱赶部分民众出城以减轻压力。
战至1926年8月,西安围城双方都是精疲力尽。
当时的西安城内,父母们饥饿之下,满城全无婴儿啼哭之声。
不仅粮食完全断绝,甚至城内的草根、树皮、皮带、皮鞋、马匹、猫狗、耗子、飞鸟等等都成为军队控制的紧要物资,全城平民已经处在生死一线之时,国民党已经在遥远的广州发起了北伐战争。
就此,于右任专门派出代表,及时传来命令:
“西安必须守。
西安是配合北伐战争的重要战略要地……”
于是,在饥馑阴霾笼罩之下,西安围城双方在寂静中延续着有气无力的对抗。
相传,到了西安围城最后时刻,西安平民不说,守城军队割战死者之肉相食之外,也有大量饿死。
当时,纵算杨虎城与李虎臣二人和他们的扈从,也是饿得头昏眼花,满脸浮肿。
9月15日,就在于右任遥控、嘉勉二虎守城不久,冯玉祥抵达五原。
“9月17日,相距国民军在国奉战争惨败不到一个月,绥远五原成为冯玉祥再次崛起之地。
有了苏联人的军火、军费,冯玉祥在乌斯马诺夫等人陪同下,由莫斯科自驾回国,就地一滚,兵强马壮。
那一日,五原满地堆放苏联提供的粮秣、军火”。
9月17日,五原誓师之后,冯玉祥决定以十路军马从蒙、甘、宁等地分路入陕,解围西安。
11月27日,国民军援陕军前锋孙良诚旅在苏联军事顾问的督促下,抵达了西安外围。如此眼见大事不妙,镇嵩军只得挥师东归。
11月28日,李虎臣、杨虎城宣布守城成功。
相传,西安解围之时,“男女同胞扶老携幼,游街玩巷,不啻奔出水深火热之中。浩劫余生,庆骨肉之团圆,狱中饿囚,睹和平丰乐之象,正如饮清凉散,坐春风中”……云云。
实则,从1926年4月16日死耗至1926年11月28日,长达226天的围城之战,使得富庶、繁华的西安古城从天堂沦落地域。
相传,围城期间,西安城内即有饿、病、冻、战死的军民有五万多人。
由于无法出城安葬,守军只好在皇城东北角空地掘出两个大坑,草草掩埋。每日死者抬来,无日不是数十上百,没有棺椁,层层叠压,统一掩埋,其情极惨……
因而可见,等到西安解围,除非政要权贵,在西安城内普通军民,恐怕恐惧、悲伤之余,绝无闲人来作所谓“游街玩巷……睹和平丰乐之象,正如饮清凉散,坐春风中”之举。
西安围城,可谓西安在近现代史上遭遇的一场浩劫。
其中,尤以当时的豫陕军阀彼此间的混战,全面激化了豫、陕民众仇恨, 酿成了太多相互冤杀的人间悲剧。
西安围城期间,镇嵩军多有对陕西军民的屠杀,以及解围后陕军与国民军的杀降,诸多往事点缀历史,都使得西安围城这段历史,满是让人无法、不忍正视的血腥、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