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期间法国的地位极其尴尬。投降派领导的维希法国虽然体型依旧庞大,但他们已经被打断了脊梁,无力维护广阔的海外殖民地。主战派的自由法国一直保持着法国人的倔强,决心保住法国数百年积攒的领地,但他们的力量还是太小,既没有强大的号召力也没有强行收回各殖民地的实力。加上各殖民地官员乐于偏安一隅,继续享受舒舒服服的日子,所以他们更愿意依附维希政府,依靠与德国、盟国之间的微妙关系,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
戴高乐害怕这种平衡,这种局面最终将导致德国以及盟国一步步蚕食掉法国的殖民地。即便自由法国跟随盟国打赢了这场战争,法国也会沦落到一无所有。所以他一直试图打破这种平衡,并坚信在自己的推动下,各殖民地长官也能够认清局势,加入自由法国。
在与盟国合作的过程中,戴高乐一直保持着警惕性,担心英国以及后来的美国侵占法国的殖民地利益,所以就不可避免地跟英美爆发一次次冲突。战争期间,戴高乐跟丘吉尔和罗斯福的关系不睦,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在于围绕殖民地问题上的争斗。
一战结束后奥斯曼帝国瓦解,中东地区被英国和法国接管。英国人掌控了大部分中东,法国人则控制着地中海东岸的叙利亚和黎巴嫩。
1941年2月,戴高乐提出希望得到英国的支持,让英军北非战区司令韦维尔出兵叙利亚和黎巴嫩,逼迫依附维希政府的邓茨加入自由法国。此时德国正在入侵希腊,并开始在北非突尼斯登陆。韦维尔疲于应付强敌,无心采取行动。英国政府对这件事也不热心,邓茨在中东一直跟英国人友好相处,在当时处处被动的情况下,英国没有必要主动挑起事端。所以丘吉尔回绝了戴高乐的要求,他给出的理由是:担心一旦采取行动会让当地阿拉伯人产生不满。
这件事在不久之后出现转机。邓茨接到维希政府的命令,就德国人使用叙利亚境内机场的事宜与对方展开磋商。戴高乐认为这是打破平衡的机会,遂立即动身前往开罗。他在那里见到了卡特鲁,以及他刚抵达伦敦时就宣布支持自己的法军驻索马里海岸指挥官勒让蒂洛姆。
卡特鲁分析了局势——邓茨是“骑墙派”,他手上有三万军队,而勒让蒂洛姆手上的兵力不到6000。如果仅依靠法军力量,邓茨不会就范,除非争取英国出兵。
心情沮丧的戴高乐不得不去求助韦维尔,但后者正在应对隆美尔咄咄逼人的攻势,他没有精力参与此事。戴高乐联系艾登,后者将此事转交陆军参谋部处理,陆军总长艾伦·布鲁克直接回绝了戴高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5月2日,受英国托管的伊拉克爆发军事政变,亲德的伊拉克首相盖拉尼包围了英军基地,通往印度的陆上通道有被切断的危险。四天后,德国和维希法国签署协议,正式允许德国使用法国在中东地区的机场,还允许德军从那里登陆。5月9日,第一批德军空运至阿勒颇。韦维尔的后院起火了。
英国人决定反制。丘吉尔致电戴高乐,邀请他再次赶往开罗。途中他仔细分析了中东局势,认为如果想要控制住叙利亚和黎巴嫩,即使英法共同出兵也不能保证那里能够长期稳定,必须考虑当地阿拉伯人的情绪,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行。
戴高乐给驻伦敦的自由法国成员发去了一封电报,指示他们通知英国政府,他将宣布给予叙利亚和黎巴嫩独立和主权地位,并敦促英国发表公开声明,支持自由法国的决定,尊重法国在地中海东岸的权利。
丘吉尔对戴高乐出尔反尔的做派很反感。此前戴高乐曾承诺,为了顾及英国的利益,战争期间这两个国家依旧由法国托管,战后需在英国同意后才允许叙利亚和黎巴嫩独立。丘吉尔给戴高乐发去了措辞强硬的电报,可后者根本不予理睬,他已经向卡特鲁下达了详细指示,一边拟定独立宣言,一边着手制定军事行动计划。
丘吉尔见戴高乐已经打定主意,也不得不作出妥协。他让英国驻开罗大使兰普森找到卡特鲁,提出自由法国拟定的独立宣言要以自由法国和英国的联合名义发表,结果戴高乐一口回绝。他强调法国作出的承诺不需要别国提供担保。
决策层吵吵闹闹,下面的人也磕磕绊绊。韦维尔将“叙利亚战役”的指挥权交给了绰号“大象”的威尔逊中将,后者则忙于平息伊拉克境内的叛乱,至于联合法军夺取叙利亚和黎巴嫩,他无法立即采取行动。无奈之下,戴高乐命令勒让蒂洛姆先行出兵。
正如卡特鲁分析的那样,邓茨见自由法国军队弱小,下令坚决抵抗。在争夺大马士革的战斗中,法军损失惨重,指挥官勒让蒂洛姆身负重伤。7月10日,英军陆续抵达,邓茨见形势已经无法挽回,遂提出停战谈判。
戴高乐将谈判工作交给了卡特鲁,但他忽视了一个重要细节,卡特鲁和威尔逊的关系势如水火,由卡特鲁出面被英国人解读为自由法国将再次甩开他们自行其是。于是威尔逊在丘吉尔的授意下,迅速与邓茨草签了一份停战协定,其中规定维希政府法军可以返回法国,所有装备和物资交给英国。英国人还跟邓茨签署了一个秘密协议,欢迎法军加入盟军,但不得加入自由法国军队。
戴高乐听到这个消息后气得暴跳如雷。他宣布不接受这个协议,然后第三次动身前往开罗。7月25日,他在开罗见到了英国内阁驻开罗的国务大臣利特尔顿,双方爆发了激烈争吵。自由法国内部事前曾劝说戴高乐不要跟英国人闹翻了,可戴高乐认为这是一个典型事件,如果法国退缩了,那以后就只能沦为英国的附庸。
戴高乐甩给利特尔顿一份备忘录,威胁在叙利亚的自由法国军队将脱离英军指挥,并准备继续跟邓茨的维希法军作战。利特尔顿反问戴高乐:“这是最后通牒吗?”后者的回答是:“如果你认为它是,那它就是!”
二人第二次会面在当天晚些时候,英国作出妥协,重新拟定了停战协议。其中规定自由法国军队享有同英军同等权利,维希法国军队的武器装备归自由法国军队所有,原定编入盟军的维希法军由自由法国军队收编,英国不会干预叙利亚的事务,确保法国在叙利亚的传统利益不受侵犯。
一场英法分裂的危机就这样解除了。
岂料还有续集……
在落实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各项具体事务时,英法双方依旧纠缠不断,这让戴高乐心里窝了一肚子火。8月27日,他接受美国《芝加哥新闻报》专访,借机倾吐了自己的不满:“英国害怕维希法国的舰队,他们正在和希特勒进行着一笔交易,中间人则是维希法国。实际上这不过是敌对力量之间优势的互相交换,英国和德国同意让法国维希政府存在多久就能存在多久。”
戴高乐讲这番话时,丘吉尔刚刚结束美国之行,并与罗斯福共同签署了《大西洋宪章》,明确与纳粹德国战斗到底的决心。他不明白戴高乐为什么会发表如此荒唐的讲话,自由法国知晓《大西洋宪章》,还在上面签了字。他对艾登说:“那个人肯定是疯了,这下总算是解脱了,我们未来的事业也轻松多了。”丘吉尔下令:停止和自由法国的所有合作,并禁止任何内阁成员与戴高乐进行接触。
戴高乐起初只是想出出气,让英国方面感到难堪。接受美国记者专访时他身在刚果的布拉柴维尔,随后他决定启程回伦敦,准备看英国人的笑话。途中他收到普利文的电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火了。当他回到伦敦时,没有任何英国内阁官员愿意见他,包括老朋友斯皮尔斯也躲着他不见。
戴高乐于是开始甩锅,他先是指责《芝加哥新闻报》的记者曲解了他的意思,并扬言将其驱逐出赤道非洲。然后他又指责自己的副官库莱,认为他没有仔细审查记者的文章就允许其见报。这些伎俩没有打动丘吉尔,于是他不得不给英国首相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希望可以安排一次会面。戴高乐的秘书也传过话来,说“戴高乐缺乏政治经验,需要受到教育。这种事已经让他吃了苦头,他再也不会这样了”。
二人的会面是从喧闹和难堪开始的。丘吉尔先是临时更换了翻译,然后对着戴高乐一顿暴怒指责。一个多小时后,侍从被叫进会议室,两个人已经抽着雪茄,握手言欢了。两个人都容易冲动,又都是各自国家利益的忠实捍卫者,但当下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所以无论怎样争吵,还是要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如果说与丘吉尔和英国政府的矛盾是出于戴高乐维护法国的利益,那么他在自由法国内部的纷争则更多地源于他的性格。英国陆军少将斯皮尔斯一直是戴高乐的支持者,1940年6月17日,也正是他领着戴高乐来到英国,并在之后给予其诸多帮助。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也与戴高乐决裂了,斯皮尔斯曾在回忆录中写道:“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个语无伦次的疯子,使人难以忍受。”
在自由法国内部,很多人都对戴高乐不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国防委员会委员,执掌自由法国海军的米塞利耶中将。1941年初的事件让戴高乐和米塞利耶之间的信任产生了裂痕,而在9月筹组“法兰西民族委员会”时,二人的矛盾终于爆发。
成立民族委员会得到了各方的支持,该委员会致力于将自由法国事业纳入集体领导之中。米塞利耶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他早就对戴高乐的“独断专行”感到不满。米塞利耶于9月18日致信戴高乐,要求让自己担任委员会主席,戴高乐作为自由法国首脑无需参与民族委员会的具体工作。同时米塞利耶与英国海军部暗中联络,并认为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二战爆发前,陆军出身的戴高乐和海军出身的米塞利耶并无交集,只是共同抵抗德国的信念才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所以从个人角度讲,戴高乐与米塞利耶并没有多少友谊。
米塞利耶的这封信在戴高乐眼里无异于政变。不过这件事他倒是处理得非常老辣,戴高乐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先让米塞利耶跳到舞台中央表演一段“裸舞”。
第二天米塞利耶在伦敦古老的萨沃伊酒店召开午餐会,与会者包括自由法国的一些领导人,也有丘吉尔的身边的人——贝斯伯爵。此外,午餐会上出现了莫里斯·德让——自由法国政治秘书处处长。这次午餐会在历史上被称作“萨沃伊阴谋”,与会者也各怀心思。米塞利耶把它看作是自己夺权的誓师大会。贝斯伯爵身后的丘吉尔需要自由法国,也需要戴高乐,但他需要被委员会这套“绳索”束缚着的戴高乐。而德让则是戴高乐派来的卧底。
午餐会结束后,米塞利耶很兴奋,他把戴高乐的“隐而不发”视为软弱,毕竟后者刚刚跟丘吉尔发生过激烈争吵。于是他又给戴高乐写了一封信,这次语气比较缓和,表示自己可以担任委员会副主席,行使监督职责。
米塞利耶等了三天,依旧没有收到戴高乐的回复,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去拜访戴高乐,后者非常冷淡地接待了他,米塞利耶也得到了戴高乐的回应:无论成立什么样的委员会,自己都不会放弃对委员会的控制。气急之下的米塞利耶放下狠话,“如果是那样,我将拒绝参加”!
戴高乐的底气比米塞利耶足,无论是在自由法国内部还是在英国那边,自己的影响力都远超米塞利耶。他掌控着自由法国的军政大权,米塞利耶最多不过是个海军中将。
9月22日,米塞利耶给德让打电话,询问戴高乐的态度,德让告诉他:“将军没有改变态度。”于是米塞利耶拿出了自己的底牌,他给英国海军部送去了一份声明,宣布“自由法国舰队将听从英国海军部的领导”。
戴高乐也毫不示弱,他在当天对新闻界宣布,法兰西民族委员会已经组成,委员名单将在第二天公布。同时他给米塞利耶写了一封信,警告他“在24小时内撤回给英国海军部的声明,否则后果自负”!
事态的进展没有出现丘吉尔期待的场面,所以他不得不出面收拾危局。他约见了戴高乐,争取到对方同意将委员会名单推迟24小时公布。艾登此时也奉丘吉尔的命令去找米塞利耶,迫使对方做出让步。最终戴高乐在公布的委员会名单中,由他本人出任主席,米塞利耶的名字也在其中,不过仅仅是负责海军和商船的委员。
自由法国和美国的关系曾经有过一段完美的开局。1941年3月,美国通过《租借法案》,宣布将向英国等同盟国提供贷款,用于各国从美国采购军事和民用物资。戴高乐也决定抓着这个机会,充实自由法国的实力。他清楚美国人不会白白帮助自由法国,所以拿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真材实料”。
1941年6月5日,他将一份备忘录递送到美国驻开罗大使手中,里面提议为了防止德国人的威胁,希望美军能够派出空军进驻喀麦隆、乍得和中非刚果的空军基地。美国方面自然乐于促成此事,双方在几天后就达成协议,法国人拿到了军事援助,美国人则成功渗透进赤道非洲。
罗斯福和戴高乐素未谋面,其实他对戴高乐的印象并不好。美国驻北非的代表罗伯特·墨菲发回来的报告中,认为戴高乐是个独裁者。美国驻维希法国大使里海将军则受到贝当的影响,认为戴高乐反复无常。这些耳边风倒没有左右罗斯福的看法,不过在同戴高乐继续打交道的过程中,他逐渐认同丘吉尔的观点——此君难以驾驭。
一件突发事件坚定了罗斯福的看法。
圣皮埃尔和密克隆群岛位于加拿大纽芬兰岛以南25公里处,这里是法国的一块海外领地,陆地面积仅有240平方公里,人口只有几千人。法国战败后,当地官员宣布接受维希政府的领导。
珍珠港事件爆发不久后,戴高乐提出派出法国舰队收复该群岛。英国方面认为岛上架设的电台对大西洋航线构成威胁,所以也支持戴高乐的计划。但这件事遭到了美国的反对,他们给出了两个理由,其一是美国与维希政府在1940年签署了《哈瓦那公约》,其中规定维希政府不得动用加勒比海舰队,如果自由法国海军采取行动,势必会给维希政府方面提供动用加勒比海舰队的理由。其二是美国已经开始跟加拿大一同寻找解决电台威胁的办法,所以无须英法方面担忧。
其实美国人没有说出最核心的理由,那就是美国政府和美国民众一直对欧洲国家力量介入北美事务相当敏感,即使在世界大战期间也是如此。如果法国军舰进入北美海域,势必会掀起一场风波。
既然美国已经表态,英国方面就没有继续纠缠,只落得戴高乐愤愤不平。
事情很快有了变数,美国和加拿大协商解决的电台问题,结果加拿大方面给出的方案是诉诸武力,而且得到了美国方面的支持。戴高乐认为这是对法国人的羞辱,而且一旦加拿大出兵圣皮埃尔和密克隆群岛,法国将彻底失去这块海外领地。于是他命令米塞利耶率领舰队出发,赶在加拿大人之前控制住那里。
米塞利耶虽然跟戴高乐矛盾日深,但在此事上完全拥护戴高乐的决定。他率领舰队直奔圣皮埃尔岛,并迅速占领了该岛。1941年12月25日,就在罗斯福和丘吉尔在华盛顿召开阿卡迪亚会议时,米塞利耶也在圣皮埃尔岛举行公投,当地居民一直拥护加入自由法国。
消息传到华盛顿,罗斯福和丘吉尔倒也没有在意,反而是美国国务卿赫尔反应激烈。他原本就讨厌戴高乐,既然法国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他绝不能坐视不管。赫尔给戴高乐发去了照会,要求法国军队立即撤离。
公众获悉此事的渠道是来自《纽约时报》的一系列报道。该报记者跟随法军舰队一起行动,把整个过程描述成一群英勇无畏的战士进行的一场壮举,言辞恳切、情调伤感,立即俘获了美国民众的心。于是美国普通老百姓开始同情法国人,反而对政府的举措感到不满。赫尔收到了大量来信,批评他、嘲笑他,此事一时成为美国的热点。
赫尔被激怒了,他要求罗斯福向戴高乐施压,甚至以辞职相要挟。无奈之下罗斯福又向丘吉尔施压,而丘吉尔则把这件烦心事丢给了艾登。英国外交大臣说不动戴高乐,又返回来搬出丘吉尔。英国首相只得在返回伦敦后约见戴高乐。
丘吉尔照例训斥了戴高乐一番。可后者这次没有争辩,等丘吉尔发完了火,他起身向丘吉尔微躬示意,接着在丘吉尔拟定的撤兵声明上签了字,最后一句话没说离开了丘吉尔的办公室。
丘吉尔要的就是戴高乐的态度,或者说是一个台阶,他把这份声明发给了罗斯福,但二人都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因为现在即便勒令法军撤出,这里也早晚会被法国人收回,法国人保住了圣皮埃尔和密克隆群岛。
戴高乐认为自己赢了这场博弈,但他没有意识到,一向讨厌“背叛”的罗斯福没有忘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