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去后院灶房取水,看见寺里的和尚们一个个满眼通红,哽咽悲啼,却又忍着不敢哭出声,于是上前喝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气!哭什么?我们只是住上几日,临行前定把柴火钱按日结算!”
僧众连忙跪地磕头:“不敢!不敢!”
“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的师弟食肠大,吃了你寺里的老本儿(本钱)?”
“老爷,我这陋寺大大小小有百十众,每人供养老爷一日,也养得起百十日。怎敢计较这柴火米面?”
“那你们为何哭成这样?”
“老爷,这几日寺里不安宁!前天夜里有两个小和尚去撞钟,只听钟声响过,人却没有回来。待早间去找寻,只见僧衣僧帽丢在后院,人没找着,地上只剩两堆骸骨。老爷们在这儿住了三日,我这寺里就丢了六个和尚,我等既悲且惊,只是恰逢唐老爷抱病在身,因此不敢惊扰,只得偷偷落泪。”
《无底洞》——凌涛、刘锡永
孙悟空闻言大喜:“如此说,必定是妖魔伤人!待我与你剿除了!”
“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他们定然术法高强,善于腾云驾雾,出幽入冥。古人说得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老爷,你也莫怪我等多嘴,你若能降服妖魔,与陋寺除去祸害,我等三生有幸,自当好生奉谢。只是若老爷拿他不住,却也有些不便之处......”
“有何不方便之处?”
“实不相瞒,陋寺虽有百十人众,却都是自小出家的,
发长寻刀削,衣单破纳缝。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举头看见佛,莲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云,愿见袛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诸檀越来呵,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挨挨拶拶(zā,挤),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忏》;诸檀越不来呵,新的、旧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入定蒲团上,牢关月下门。一任他莺啼燕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承。因此上,也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也不识得怪,也不识得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呵,我百十个和尚只够他斋一饱: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三则如来会上,全没半点儿光辉。——这却是好些不便处。”(我这寺里僧人平日里懒散惯了,只因你师徒们来到此处,才敲木鱼诵经做做样子,实际上都没什么本事,你若没有把握可不要惹那妖精......)
孙悟空闻听僧众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心生怒气:“你这帮呆和尚!只知妖怪厉害,就不晓得老孙的本事么?”
“真不晓得。”
“今日我便告知你们,且听好了: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呼了六七锺。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什么大精小怪,哪怕他惫懒罢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僧众闻言不禁暗想:“这贼秃开口说大话,应是有些来头儿的。”于是一个个唯唯诺诺附和称是。只有那喇嘛叫道:“且住!如今你师父抱病,也不急着拿妖精。俗话说‘公子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与妖精争斗,若连累了你师父也不妥。”
“有理!有理!且等我给师父送了凉水再来”孙悟空拿钵盂舀了些凉水送至方丈:“师父,凉水来啦!”
唐僧烦渴多时,接过凉水“咕咚咕咚”牛饮一番,也是‘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喝完水,唐僧倒恢复了些许精神气力。
孙悟空见唐僧眉目舒展,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
“这凉水竟如灵丹妙药一般,我这病似是轻了许多,也能吃上几口。”
孙悟空大喜,转头朝外大喊:“我师父好啦!要汤饭吃哩!”
僧众闻言赶紧去淘米煮饭,擀面烙饼,连上汤粉素菜安置了有四五桌。唐僧只吃了半碗儿米汤,孙悟空和沙僧吃了一席,剩下的几桌饭菜都被猪八戒一扫而空。
《无底洞》——凌涛、刘锡永
饭毕,僧众收拾好家火各自散去,唐僧师徒围在灯下叙话。
“悟空,咱们住了几日了?”
“刚好三整日,明早向晚,便是第四个日头啦。”
“三日可耽误了不少路程......”
“师父,没耽误多少。你这病若真好了,明日咱们便赶路去。”
“正是!正是!便是有几分病根未除,却也无甚大碍。”
“既是明天要走,今晚且让我去捉个妖精。”
唐僧大惊:“捉什么妖精?”
“这寺里有个妖精,院主请老孙替他们降服了。”
“徒弟呀,我这病身尚未痊愈,你怎么又起此念?倘若那妖精有些神通,你拿他不住,却不是在害我?”
“师父为何长他人威风?老孙一路降妖,你见我何时弱过?要么不动手,动手必能得胜!”
“徒弟呀,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
“师父,实不相瞒,那妖精在此吃了人!”
唐僧更惊:“吃了什么人?”
“咱们住了三日,寺里已被吃了有六个小和尚。”
“罪过!罪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句话的原出处是《三国演义》),他竟然吃了寺里的和尚,我也是和尚......我放你去,只是你须得小心谨慎。”
“师父放心,老孙手到擒来!”
孙悟空大喜,转身嘱咐猪八戒和沙僧好生看护唐僧,自己只身来到前殿查探。此时天上星星点点,尚不见月明,殿前殿后都是一片昏暗。
孙悟空吹一口气引燃火烛,先跑东边敲鼓,再去西边撞钟,随后摇身变成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身披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敲着木鱼念着经在殿里静等。
约莫到了二更时分,残月初升,只听见殿外刮起一阵狂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矅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忽然又是兰麝香熏,紧接着一阵“叮叮铃铃”的佩环声响,一个美貌佳人径上佛殿,近前一把搂住正在佯装念经的孙悟空:“小长老,念的什么经?”
“许下的还愿经。”
“别个都睡去了,为何你还念经?”
“早先许下的,不敢不念。”
女怪歪头和孙悟空亲了个嘴:“咱俩去后边儿耍耍去!”
孙悟空故作扭捏:“你有些不知事!”
“怎的不知事?你还会相面(看面相)不成?”
“也晓得些。”
“那你瞧瞧我这面相如何?”
“我看你是有些不守本分(偷生搲熟),被公婆赶出来的。”
“不对!不对!……只怪小女子命薄,嫁了个年少丈夫,他不知洞房花烛之事,奴家不得已悄悄出来偷欢。如今星明月朗,你我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去后园交欢配鸾去!”
“那几个愚僧正是如此被色诱才丢了性命,如今她又来哄我......”孙悟空不禁暗想,却又随口答话:“娘子,小和尚年纪尚小,也不知什么交欢之事。”
“无妨!你随我去,我教你。”
孙悟空暗笑:“也罢!也罢!且去看看她如何摆布人。”
《新绘西游记》——陈惠冠
两人搂肩携手来到后园,女怪突然使个绊子把孙悟空绊倒在地,嘴里叫着“心肝哥哥”,却又伸手去掐孙悟空的臊根。
“我的儿!真要吃老孙哩!”孙悟空连忙伸手架住,使个小坐跌法儿把女怪掀翻在地。
“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
孙悟空想着‘先下手为强,后为手遭殃’,顺势躬身一跃变回本相,抡起金箍棒照头打下。
“这小和尚竟是这般厉害!”妖怪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唐僧的徒弟孙悟空,有些惊讶,却也丝毫不惧。
原来这妖精: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三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遭。一保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天下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也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鳌。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的吕虔刀。往往来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他山耸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
金鼻白毛老鼠精。《西游神魔画谱》——李云中
老鼠精自恃神通广大,随手拿出双股剑叮叮当当和孙悟空打作一团。只见后园里: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闃(qù,安静)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士,天上圣;毛姹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扭转芳心嗔黑突,一个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彩;三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孙悟空舞起金箍棒进退自如,老鼠精自知不敌,打斗间心生一计,抽身便走。
“泼货!哪里走!”孙悟空一声大喝,紧追不舍。
老鼠精脱下左脚上的花鞋,吹一口气叫声“变”,变成自己的模样找孙悟空缠斗,而真身则凌空一幌化作清风撞进方丈里把唐僧摄走,回至陷空山无底洞。
*人试思之,陷空山、无底洞是恁么东西?若想得着,定是大笑,又大哭也。(下体)——李卓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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