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一直有民间传说左宗棠在加入湘军之前曾经打算投奔太平天国,与翼王石达开言谈甚欢,两人惺惺相惜。左宗棠后因直谏触怒杨秀清,被杨逐走,离开后摇身一变成为太平天国劲敌。
传说归传说,左宗棠与石达开面谈并无任何历史依据,大概是人们“识英雄重英雄”心理作用下编排出来的。两人如果真见过面,肯定只在战场之上,例如本文所要述说的宝庆之战。
石达开离开天京远征后,进入湖南境内围攻宝庆府城(今邵阳市)两个多月,被救援的湘军击败,只得放弃原来入川计划改道广西。宝庆之战暴露出太平军已经越来越难以招架不断崛起中的湘军。即使曾经的太平天国第一名将石达开,也不得不面对一场无论从统帅到士兵各个层面,都难与对手抗衡的失败。
被背刺的石达开1857年6月2日,翼王石达开带兵从天京出走,开始远征。
之后一年,石达开先率军进入江西,再转战浙江,此期间与天京的距离并不算遥远,双方还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石达开于1858年4月18日围攻浙江战略要地衢州,就是要调动江南江北大营人马,为天京解围创造条件。
可以说这个时期的石达开,尚未下定决心与天京彻底决裂,与洪秀全的关系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洪秀全不是这样想,约在当年5月,石达开攻打衢州正急时,冷不防被洪阴了一把。
洪秀全宣布恢复五军主将制,以陈玉成为前军主将,李秀成为后军主将,李世贤为左军主将,韦志俊为右军主将,蒙得恩为中军主将。
这一来,等于暗戳戳解除石达开原本通军主将(即全军主将,避洪秀全名讳而改)的职务,解除他指挥太平天国全军的权力。
顺便多说一句,有文章说五军主将中,前军主将或者中军主将的地位最高,实际上五军主将没有谁比谁的地位高。对于洪秀全来说,好不容易杀掉杨秀清、排挤石达开,他是多脑抽才会再创造出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人物来与自己争权?
如果说职务改变还不是大问题,洪秀全接下来的操作就等于背后捅石达开一刀。
同年7月中,石达开攻打衢州失利正打算撤围,天京下令解除替洪秀全找娘娘积极其他方面毫无才能的蒙得恩职务,改任杨辅清为中军主将。
杨辅清是杨秀清的盟弟与亲信,天京事变时在外带兵得免祸,因为杨秀清被杀一直惴惴不安,对洪秀全相当不信任,脱离在外。石达开攻浙期间,与杨辅清商定互相支援,杨率军进入福建北部,引开清兵减轻石达开压力。
石与杨两军配合打得有声有息,当时闽浙总督王懿德哀叹:“民心甚属惊惶,闻警迁移,不一而是,风谣四起,大局震动。”
然而杨辅清在收到洪秀全中军主将任命后,却率军撤离福建北上,抛弃已经入闽与其会师的石达开,8月底到达江西景德镇,重新归属天京指挥。
这一行动连清廷那边都感觉不可思议,毕竟石、杨合兵一处,对他们的威胁实在太大,现在敌人居然自己分开。曾国藩甚至猜测是杨辅清自称“东殿”(即东王),引起石达开不满互相仇杀。
仇杀肯定没有,杨辅清最大可能就是被“中军主将”的高官所吸引,毫不犹豫抛弃石达开北上投奔杀害自己盟兄的真凶。当时太平天国尚未后期封王,亦未再封军师,五军主将是最高军职。
五军主将中,韦志俊降清不提,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都曾打下大片地盘,只有杨辅清最终连像样一点的分地都没有,与其眼光欠缺屡次下错棋不无关系。
石达开心知杨辅清离开背后是洪秀全搞鬼,对天京彻底失望,决定重拾当年在武昌期间曾经提出的入川大计,率主力远离天京。
电视剧《太平天国》中虚构的石达开与左宗棠会面
湖南的“今亮”1859年3月,石达开率军进入湘南,全军号称20万,计划凿穿湖南奔四川而去,原本已经平息的湖南天地会也趁机起事响应,形势对清廷十分不利。
当年季汉先主刘备入川成功,是身边有诸葛亮辅助。当时也有一人自号“今亮”,却在石达开对手那边。
第二次担任湖南巡抚的骆秉章,面对汹涌入湘的石达开部,所能倚重的,除了急急上奏章向朝廷求援军,就是身边的重要幕僚左宗棠。
左宗棠曾任前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幕僚,协助张打败围攻长沙的太平军。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左没有跟随,等到骆秉章再任湖南巡抚后,成为骆的幕僚。
骆秉章对左宗棠相当信任,政务均委任给左处理,左因此获得“左都御史”的外号。按清例,骆秉章的湖南巡抚例加右副都御史头衔,“左都御史”是揶揄左的权势尤在巡抚之上。
现在石达开大军压境,骆秉章马上与左宗棠商量对策,左宗棠建议将本省正在原籍的将士、兵勇组织起来,对抗石达开。骆秉章马上采纳,据说短短一个月招募四万多人。
有文章说这四万人都是在籍休假的湘军,这值得商榷。
4个多月前的1858年11月15日,陈玉成与李秀成共同指挥三河战役,全歼湘军名将李续宾以及5000湘军,湘军元气大伤正在恢复之中。当时确有部分湘军在原籍放假休整,这些人也是重建湘军的骨干,数量肯定没有四万之多。招募到的更多是之前参加过绿营的退伍军人与地方团练,左宗棠称呼这些人为“老勇”,并非真正意义的“湘军”。
石达开入湘后迅速占领湘南宜章、桂阳、兴宁三县,再占领彬州与桂阳州(不是桂阳县),下一个目标就是湘东重要水陆枢纽衡阳。
左宗棠迅速判断出石达开下一步行动计划,急呼“辰下衡郡紧急”!骆秉章连忙调集军队组建多重防线。
在衡阳防线建立后,左宗棠觉察到石达开很可能会放弃衡阳转攻他处,在与湘军将领赵焕联的信中写道:“石逆狡悍,计俟官军全力顾衡,彼得长驱直入耳。断不可为其所惑。”
左宗棠的判断没错,石达开眼见衡阳清军重兵防御,遂改变路线,直趋湖南中部重镇宝庆府府城邵阳县。
清时期湖南宝庆府附近地图——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清时期》
宝庆,湘军老家宝庆府地位特殊,除了是湖南中部水陆交通要冲,更与毗邻的湘乡一起,是湘军重要兵源地,很多湘军的家属都留在当地。
曾国藩组建湘军时,提出兵源要求:“募格须择技艺娴熟,年轻力壮,朴实而有农民土气为上。其油头滑面,有市井气者,有衙门气者,概不收用。”曾国藩进一步解释:“山僻之民多犷悍,水乡之民多浮滑,城市多游惰之习,乡村多朴拙之夫,故善用兵者尝好用山乡之卒,而不好用城市近水之人。”
湘军之中,很多是湘乡、宝庆一带多山偏僻地方精壮、朴实山民,如果宝庆被太平天国端了,湘军士气肯定会受到沉重打击。
左宗棠是从俘虏的太平军口中得知石达开的谋划:“今日接陈俊臣信,言降贼所供,贼欲犯祁阳以扑宝庆……”估计当时心中也是震惊,马上将防御重心转移到永州府城与祁阳县两地。
面对强大并且有准备的清军,石达开选择绕过城池与偷渡湘江等手段继续向西,从东安县与新宁县方向前进,击败堵截清兵。5月10日、11日,前锋来到宝庆城南十里的黄塘,其余石达开部主力在结束祁阳附近的战斗后,也于5月底来到宝庆城下,全军号称十万。
石达开将大军分开西、南、东南三个方向修筑战壕工事围城,石达开与头号参谋元宰张遂谋驻扎在城南。
石达开大军压境,宝庆、湘乡湘军家属一片恐慌,搬家避祸者“十室而九”。曾国藩自己就是湘乡人,也曾打算让家属“浮家泛宅”准备上船避难。
宝庆形势紧张,却并非不能守,府城有全长4000多米、高8.3米、用青石和红砂垒筑的城墙,而且1852年重新修缮,当时还很新。
湖南有“铁打的宝庆”一说流传,原意是指宝庆产铁,一定程度上反映当地民风。湘军在此招兵,也印证此地民风剽悍。
左宗棠招募4万人有3万到达宝庆,分驻在城内城外。宝庆知府刘岳昭与邵阳知县杨安臣奉骆秉章令烧毁城外建筑物,以免被利用来攻城。城内粮草虽然只能支持大半个月,因为石达开在城北方向兵力单薄,无法切断交通线,清兵补给文报仍然可以正常出入。
6月3日起,石达开部猛攻宝庆半个月,多次进攻均被清军打退。石达开认识到要攻宝庆,必须切断城北交通线。
从17日开始,石达开派兵绕到城东北与城北,步步筑垒为营挖掘长近八十华里的战壕,进逼清军交通要道,成功切断城北交通线,宝庆宣告合围。城内只能派人趁天黑潜入资水泅水方能送出告急文书,并告知城内粮食已经不敷十天之用。
正在训练中的湘军,湘军多为湘乡、宝庆二地招募—电视剧《太平天国》剧照
败于援军,撤入广西骆秉章收到文书也是心急如焚,只得不断催促援军。
来得最快的援军是从新宁出发的记名布政使刘长佑所率楚勇。刘长佑是新宁县当地人,早年追随同乡江忠源编练楚勇,江忠源在庐州战死后成为楚勇首领。石达开入湘时正在原籍,遂迅速带领军队对抗,他所带援军中就有江忠源族弟江忠义。刘长佑后官至直隶总督,成为晚清重臣。
石达开攻宝庆的最有利时机,是在援军来到之前,可求速战速胜解决。然而石达开却采用围而不攻的战略,令到清军有调集增援的时间。等到刘长佑援军到达,石达开不得不陷入苦战。
整个7月大部分时间,石达开以打援为主,与刘长佑部多次交战,也曾取得大胜,始终未能击退清军,刘部牢牢钉在外围,石达开的注意力也完全放在刘长佑身上。
7月27日,正当石达开又再与刘长佑交战时,城北忽然间杀声震天,一队清军从这个方面突然杀出,猛扑北门外石达开部阵地。
石达开闻报大惊,这股清军事前全无踪迹,是从哪杀过来的?
攻向北门的是从湖北过来的援军,宝庆可通过资水到达益阳进入洞庭湖,再进入湖北。湖广总督官文与湖北巡抚胡林翼相当紧张,不顾当时邻近安徽方向正受到陈玉成强大压力,仍然抽调数千马步水军,由道员李续宜统领前往湖南助战。
李续宜是死于三河之战的湘军名将李续宾弟弟,对太平天国所怀刻骨仇恨,还在刘长佑之上。
左宗棠称李续宜才能不亚于其兄,李后来官至安徽巡抚,如果不是四十一岁早死,肯定可以当上更高级官位。
骆秉章考虑到守长沙时候城内外援军号令不一的教训,命令刘长佑负责宝庆东路,李续宜负责西路。
因为路途比较远,李续宜迟了半个多月,7月24日左右才到宝庆城外。来到后迅速与刘长佑见面,两人制订下一步行动计划——打通宝庆北路交通线,以刘长佑吸引石达开注意力,李续宜主攻。
石达开在宝庆一战最大的疏忽,就是情报方面出了大问题,居然不知道李续宜部援军的到来。
李续宜趁石达开与刘长佑激战,派兵偷偷渡过资水,忽然从后猛攻石达开部围城营垒。
石达开部约2万人仓促应战,李续宜采用了步先马后的策略,等到双方混战,派出马队忽然横冲!石达开部一时阵角大乱,随即溃败。
石达开闻讯,连忙派兵增援,无奈时机已晚,此役李续宜除掉城外营垒七座,打破宝庆城北包围,文报粮道重新恢复。
形势转趋不利,石达开仍然决定拼一把,7月28日集中优势兵力猛攻李续宜,采用前后夹击的战术,前路分成多股,不断袭扰,主力放在后路进行包抄。
石达开的策略被李续宜识破,他将计就计,放出多路伏兵,安排骑兵作为奇兵,亲自在战场前督师。
当石达开部逼近时,清兵伏兵四起,四处杀声震天。李续宜安排奇兵趁机偷袭石达开部营地到处放火。眼见营地浓烟滚滚,石达开部阵脚大乱,全军败退时又遭到清兵水师轰击。此役李续宜上报杀敌8000多人,俘获石达开部将领48人,虽然数字未必可信,石达开部惨败却是事实。第二天,李续宜乘胜打破宝庆西边包围,石达开部仅余东、南两面的阵地,已经毫无胜算可言。
石达开眼见已经无力攻打宝庆,只能做两手准备,一是撤围,因为宝庆未下,已经不能从湖南入川,只能改道。石达开派出部分人向南进军打通回广西的道路。同时孤注一掷,于8月13日率军再攻李续宜部。
石达开采用的战术十分呆板,就是分开多路蒙头就冲,反观李续宜战术灵活多变,以正面抵御、袭抄后路、设伏以待等手段,杀退石达开部。骆秉章不无得意地上奏:“贼众胆寒交加,未久,即已纷溃,其奔窜之速虽马队不能追及。故是役溺死者多,而擒斩之数反少。”
此战失利后,石达开彻底失去攻打宝庆的信心,于第二天全军分两路两撤。刘长佑、李续宜率军穷追,石达开部且战且走,一路损失不少,在8月底总算进入太平天国起家之地广西。
宝庆战役地图——郭毅生主编《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
战后复盘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名将,之前参与众多战斗,尤其西征期间所向披靡,现在虽然率军远征,麾下也有十万之众,为何一个宝庆会败得如此之惨?纵观这场围城失利,并非因为城池高大坚固无法攻下而撤退,完全是被城外援军击败,石达开部的战斗力为何下降得如何严重?
首先面对的敌人已经不一样,湖南巡抚骆秉章是晚清名臣,绝非之前那些颟顸官员,身边更有左宗棠辅佐,可以说如虎添翼。
前来救援的清兵也非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绿营,刘长佑与李续宜都是湘军将领,两人又与太平天国有仇,均愿意听从指挥出力死战。
反观石达开军队本身,因为内部一直有矛盾,对前途又缺乏信心,不断有人脱离。大军从福建进入江西时,悍将石镇吉率2万人脱离。在攻打宝庆期间,石镇吉部在湘桂边境活动,并没有加入到宝庆的围攻,分散清兵兵力的作用也相当有限。
石达开用江西湖南当地天地会会众补充兵力,天地会会众无论从组织纪律、抗清信念、战斗能力各方面都难与拜上帝会老兄弟相比。战事颇仍间石达开也没时间进行整编训练,这些人经常一触即溃,连清兵新招的团练都不如,甚至内中还有吸食鸦片的。兵员素质低下令到最基本的外出侦察敌情都做不好,李续宜援军来到眼前都毫不知情,这与早期太平天国特别重视情报工作,探子四出打探敌情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曾国藩在与胡林翼的信中提到:“在宝之贼,不甚善战,不逮陈狗(陈玉成)远甚。”“其不甚足虑,数虽众,究系裹胁者多,久战者少。”
石达开目标是进入四川,按理在湖南不应该过多停留,为何还攻打宝庆两个多月?从天京出走后,石达开全军基本处于流动作战状态,缺乏后方补给基地,取得补给的方法,就是从敌人手上抢,清廷的县城、府城就是最好选择。同样因为缺乏补给,倘若攻打不力,只能撤围另寻他处。曾国藩看透此点,在与曾国荃的信中写道:“贼至十万之多,每日需食米千石,需子药数几千斤,渠全无来源,粮米掳尽,断无不去之理。”
左宗棠在整个战役期间,不断通过书信与前线将领,尤其刘长佑与李续宜联络,提示战略要点与战场注意环境,也解决各路大军的粮饷问题。
试举一例,石达开曾派兵奔袭新宁县,以图调走刘长佑部援军——刘长佑麾下大多数是新宁同乡。左宗棠马上急信告知“窜新宁之贼,尚未深入,盖意在牵制雄师”。刘长佑只派出刘坤一(当时只是道员,日后成为晚清重臣,两江总督,东南互保倡议者之一,袁世凯恩主)率2000人回援,石达开谋划失败。
可以说,宝庆之战,石达开部太平军完全是一场从统帅到士兵各个层面的全面失利。
石达开离开湖南后,左宗棠于1859年年底离开骆秉章幕府,因得罪过永州镇总兵樊燮(著名的“王八蛋,滚出去”)被其构陷差点身死,幸得胡林翼、郭嵩焘力保得免。1860年5月太平天国攻破江南大营后,跟随已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处理军务,曾允许左招募自己的军队,也即“楚军”,左宗棠终于迎来一展抱负的机会。
提起曾国藩,有一件逸事。石达开围攻宝庆期间,为避免石部从湖南进入四川,官文与胡林翼联名上奏,保举曾国藩为四川总督。清廷同意曾国藩镇守四川夔州,却并没有同意四川总督的任命。
曾国藩因此找各种理由不愿入川,石达开进入广西,四川形势没那么紧张,胡林翼再次上书,曾国藩改为留在安徽对抗太平天国。
石达开离开湖南后,与骆秉章的“缘份”却没断。骆秉章在1860年8月13日调任四川总督,1862年2月中,石达开率军从湖北进入四川,两人间的对战又再上演,只是这次石达开未能如前两次那样离开骆秉章的辖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