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这辈子啊，我也就知足了。”大娘的声音哽咽着，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眼圈红红的。
那是1975年的冬天，我们连队到河北临山镇靶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实弹训练。
临山镇是个偏僻的小村镇，北风刮过来，地上卷起的沙子能把人眼睛迷得睁不开。
靶场条件简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听说我们这些军人没地方去，当地的村干部挨家挨户地动员村民接待我们。
那天傍晚，我们班被分到了一户姓张的人家。
房东张大娘大概四十出头，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脸冻得通红。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一群人走进院子，笑呵呵地招呼：“快进屋暖和暖和，炕烧好了，就等你们了！”
张大娘家条件不好，屋里只有一张炕和两个小木凳。
墙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暗得让人眼睛发涩。
她家里只有母女俩，小女儿叫张秀，十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条细细的麻花辫。
从我们进门那一刻起，张大娘就忙前忙后，弄热水给我们泡脚，非要把屋里唯一的两个棉被拿出来给我们用。
看着她那双裂了厚厚口子的手，我心里不是滋味。
连队有纪律，住在人家家里不能白吃白住，还得帮人家干活。
我是班长，这种事我得带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带着班里的兄弟们在院子里忙活，挑水、扫院子、劈柴，把能干的全干了。
张大娘看见了，赶紧跑过来劝：“哎哟，别干了别干了，你们训练一天多累啊，这些活我来就行！”
我笑了笑，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娘，咱住您家里，咋能不干活呢？再说了，您是长辈，我们这当兵的也得讲规矩不是？”
她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笑，眼里却多了一层湿润。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和张大娘母女俩渐渐熟络起来。
小张秀特别喜欢缠着我，不是问我老家的事，就是跟我学唱军歌。
她总说：“哥，你们四川有山有水，肯定比这破地方强多了吧？”
我笑着逗她：“那当然了，四川多好啊，山上还有猴子呢！”
她一听，眼睛都亮了：“那我长大了也要去四川看猴子！”
我心里一酸，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行啊，到时候哥带你上山抓猴子去。”
张大娘听见我们的对话，站在一旁直叹气：“这孩子就是爱瞎想，哪有那条件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她叹气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和疲惫，那种艰难生活压出来的愁绪，藏也藏不住。
有一天晚上，训练刚结束，我们班回到屋里，刚坐下没一会儿张大娘就端上来一锅热腾腾的土豆炖白菜。
这年头，肉是稀罕物，炖菜里连油都没有，但兄弟们吃得特别香。
我忍不住问：“大娘，您这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咋还总想着给我们弄这些吃的？”
她笑了笑，摇摇头：“你们保家卫国的，吃点好的算啥？我闺女她爹要是还在，看到你们住我家，肯定高兴得睡不着觉！”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震，赶紧问：“大娘，张秀她爹……怎么了？”
她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抹眼角：“他走了，三年前修水库的时候，一场泥石流把他给埋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火盆里的木柴燃烧声都显得刺耳。
张秀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捏着筷子，攥得紧紧的。
我咽了口唾沫，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几天后，天降大雪。
张大娘家养的那头老黄牛突然病倒了，怎么也爬不起来。
张大娘急得直跺脚：“这牛要是没了，今年的地咋种啊！”
我二话没说，叫上兄弟们抬着牛就往村里的兽医家跑。
一路上雪下得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张秀跟在我们后头跑，嘴里不停地喊：“哥，牛一定要救回来啊！”
折腾了一整夜，牛终于站了起来。
张大娘拉着我的手直掉眼泪：“孩子，真是谢谢你们，你们走了，我这日子可咋过啊！”
我咧嘴一笑：“大娘，牛救回来了，日子就有盼头了。”
那天晚上，张大娘破天荒地煮了几个鸡蛋。
她悄悄塞到我手里，小声说：“小李，拿着吃，别让别人看见。”
我赶紧推回去：“大娘，这哪行啊，咱们有纪律，不能随便吃老乡的东西！”
她皱起眉头，装作生气的样子：“你这孩子，咋这么实心眼子？这是我给你们班长的，不算破规矩！”
拗不过她，我只能收下。
第二天，我们连队要撤了。
张大娘站在门口，眼里满是不舍。
我把仅剩的一点津贴悄悄塞到炕上的枕头底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大娘，咱们走了，您和张秀多保重。”
她拉住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孩子，等你退伍了，记得回来看看大娘。要是愿意，就当大娘的儿子吧，大娘这一辈子都记着你！”
我愣了几秒，笑着点点头：“好，等我退伍了，我再回来陪您。”
回到驻地后，我收到了张大娘的第一封信。
信里写着，牛好了，地里的庄稼也长得不错。
张秀还托她娘捎话，说她一定要攒钱去四川找我。
几年后，我退伍了。
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临山镇。
张大娘见到我，又是笑又是哭，硬拉着我坐下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张秀突然问：“哥，你还记得咱们说好的事吗？”
我一愣：“啥事？”
她眨了眨眼，笑着说：“你说要带我去抓猴子！”
我哈哈一笑：“行啊，等柚子熟了，咱们一起抓猴子！”
后来，张秀真的去了四川，带着她种的柚子苗。
她说：“哥，这柚子树啊，是咱家的根！”
我看着那棵小小的柚子苗，心里觉得，这一生多了这样一份牵挂，真好。
谁说没有血缘的亲情，就不算一家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