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厂里等着你救急呢,赶紧收拾东西去家属厂报到吧!”
连长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泼过来,我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那是1979年,我已经在部队修理连干了五年,手上的活儿越干越顺,心里还盘算着年底退伍回家,找个安稳工作,陪着身体每况愈下的老父亲。
可这一声“借调”,一下子打散了我所有的计划。
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军人嘛,命令第一,个人的事只能放在后头。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李赶去了家属厂报到。
家属厂的厂子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地方不大,周围是一片平房,住的都是飞行员和地勤干部的家属。
厂房外边,几棵光秃秃的杨树在风里晃悠,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土腥气。
一进厂子,我就被冯厂长那嗓门大的声音吓了一跳:“小程啊,终于等到你了!厂里现在就缺你这样的技术骨干!”
他一边说,一边拍着我的肩膀,热情得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厂房里摆了几台旧机器,几个家属围在一起,正笨手笨脚地试着操作。
厂长指着那些家属对我说:“小程啊,厂子最近转型做电视机元件,可家属们大多是第一次接触机械活儿,你得多操心教教她们。”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打鼓。
电视机元件?这可是高精尖的活儿,家属们能干得了?
更别说,厂子里连像样的设备都没有,生产线还是东拼西凑弄出来的。
但话说回来,既然来了,就得把事儿干好。
我被分配到最后一道工序,负责测试元件的质量。
说是测试,其实就是拿着一台老旧的仪器,一个一个地测量数据。
刚开始的几天,我觉得这活儿虽然枯燥,但还算能应付。
可没想到,厂子里很快出了问题。
原来,第一道工序的磁芯烘烤总是达不到标准,导致后续的产品全都不合格。
负责这道工序的是陈工程师,他天天守着烘烤炉,急得直挠头:“这炉子的温控不稳定,磁芯温度一偏差,整个批次就废了!”
冯厂长急得满头大汗:“小程,你赶紧帮着陈工程师想想办法,要是再这么下去,厂子非垮了不可!”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厂子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却是很多家属的“命根子”。
飞行员和地勤干部整天忙着部队的事,家里的老人孩子全靠这些家属照顾。
她们靠着这36块的工资过日子,要是厂子真垮了,这些人连口饭都没得吃。
厂长和陈工程师在技术上没少下功夫,我也跟着帮忙调试设备。
白天干活,晚上加班加点地琢磨解决方案,连觉都顾不上睡。
几天下来,终于把烘烤炉的温控问题解决了。
我以为事情总算能顺利点了,谁知道,第二道工序又出了岔子。
负责绕线的家属们技术不过关,缠绕的铜线经常不符合规格。
有个家属大姐手上总是出错,绕好的线全都报废了,急得她当场掉眼泪:“小程,我是真笨,干啥啥不行,拖了大家的后腿!”
我一边安慰她,一边手把手教她怎么绕。
“大姐,谁都不是一开始就会的,您别急,慢慢来!”
家属们的手艺渐渐上了路,厂子也开始有了些起色。
可偏偏这个时候,厂里的磁粉库存快用完了。
陈工程师告诉我,这东西得从石州那边的厂家拉回来,可运输任务没人接。
冯厂长一拍桌子:“小程,咱俩亲自跑一趟!”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着一辆破旧的军用卡车,顶着风雪出发了。
车开到半路,天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风刮得车窗玻璃咯吱咯吱响。
路面结了冰,车轮打滑,厂长急得直拍方向盘:“小程,你说咱厂子能挺过去吗?”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其实也没底,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厂长,咱们干就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到了石州,我们好不容易装好了货,结果返程路上,车却在半山腰坏了。
天寒地冻的,厂长嘴唇都冻紫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程,你先回去找人修车,我守着货。”
我心里一阵发紧,这批货要是丢了,厂子可就完了。
厂长却笑着对我摆摆手:“丢不了,要丢,也是我丢。”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厂长是真有一股韧劲儿。
他不是为了厂子,而是为了厂子里的那些人。
我一路连跑带爬地回到最近的镇上,找人修好了车,把货安全带回了厂里。
等到厂子重新开工,家属们听说我们折腾了这么一出,干活的劲头比以前高了不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的退伍申请也到了年底。
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家里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我父亲因为劳累过度,住进了医院。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手里又没多少钱,连长知道后,特批了几天假,让我回家看看。
那是我第一次穿着军装回家。
一进门,看到瘦了一圈的父亲躺在床上,我心里五味杂陈。
父亲握着我的手,声音虚弱却硬撑着笑:“小程,别担心,爸这不是还有你嘛。”
我点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父亲好好养病。
几天后,我带着家里的药方回了部队,冯厂长听说后,主动提出从厂里给我预支一笔钱。
“小程,你在厂里出了这么大的力,这点小事,厂里帮得上。”
父亲的病情渐渐好转,我的心也踏实了不少。
1980年的春节,厂长特批了一天假,让我回家陪父亲过年。
那是我当兵六年来,第一次在家里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父亲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儿子啊,等你退伍了,就回家好好干,别再让咱们家操心了。”
我心里一酸,点了点头。
春节过后,我回到厂里继续工作,厂子的生产已经步入了正轨。
家属们的工资也按时发放,厂长还用多余的利润改善了家属区的条件。
那一年,厂子盈利20多万,师部领导专门表扬了家属厂。
1981年春天,我正式退伍,回到了家乡。
退伍前,厂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程,你为厂子尽力了,接下来好好照顾家人吧。”
他顿了顿,又笑着说:“家属厂永远记得你。”
回到家后,我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父亲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
多年后,我再回到那个小山坡,家属厂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几棵柿子树,孤零零地站在风中。
我站在那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厂长拍着方向盘喊“干就完了”的模样,还有家属们手忙脚乱绕线的场景。
这些人,这些事,早已融进了我的记忆里,成了我生命里最温暖的一部分。
我转身离开前,摘下一颗熟透的柿子,咬了一口,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