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汪道昆这个名字,对绝大部分的人来说,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但是他在所处的那个时代,却是属大名鼎鼎之列,他是于正史有传,野史笔记中多有记述之人,但是,于现在来说,除了对徽商或明史有研究之人,知道他名字之人,万不及一。
文武双全这个词被冠之以很多人,但在中国历史上,真正能当得起这个词的人是少之又少,绝大部分多是些溢美之辞,然而,汪道昆是真正的文韬武略兼备之人,他不仅同戚继光一起抵御外寇,且在文学上,位明代“后五子”之列,而且又是徽商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汪道昆,字伯玉,号南溟,徽州府歙县人,自幼学儒,进士出身,初授义乌县令,以功擢按察使,历襄阳知府及湖广巡抚,官终兵部左侍郎,文与李攀龙、王世贞齐名,《明史》有传,著有《太函副墨》、《太函集》等,69岁卒官。
虽然他出身于业盐的徽商世家,但家庭却对其灌输了大量的儒学思想,他可以说亦是神童,自幼聪明异常,读书过目不忘,只是他并不喜欢那些如《四书五经》类的正统书籍,而热衷于稗官野史,肄读小说杂记。
稍稍令人诧异的是,汪道昆对戏曲情有独钟,曾尝试创作戏剧,可惜被老爸一通臭骂而终止,文稿被悉数焚毁,于是只好忍痛割爱,潜心研读科举必备书籍,于22岁高中进士,这个年龄可算是少年得志了。
他中的这一榜虽然不能同苏轼中的那嘉佑龙虎榜相比,可其中大名鼎鼎之人却是多多,首辅李春芳、文坛领袖王世贞、军事家殷正茂、大明第一谏臣杨继盛等等皆在其列,更有那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张居正。
现在人们都知道抗倭的民族英雄戚继光,却几无人知这汪道昆,这落差之大让人感叹,要知道,戚将军起家抗敌的本钱,是有一支威震天下的戚家军,这支军队全部由义乌子弟构成,英勇善战,所向无敌,当年倭寇闻之便会望风溃逃,所以也被称为义乌兵。
而正是这支义乌兵,最初是由汪道昆组建的,当时他刚中进士后,旋即被派去义乌当了父母官,面对日趋严重的海患,他便招募义乌乡民进行训练,如同地方团练一般,习武练兵,实现全民防御,行抗击外患之事,尽保卫乡土之责,遂打造了义乌兵最初的班底。
及至后来戚继光受命沿海御寇,来义乌招募新军,汪道昆遂将这支武装全数交与指挥,并竭尽全力辅助其建立一支能征善战的武装,并提供一切后勤保障,与戚继光一起抗击倭寇。
笥中时忆赐衣存,阃外犹传汉使尊;
诸将九边承庙略,单于三世拜朝恩;
清宵剑气回南斗,明月笳声静北门;
任道蹛林千帐在,请看禁御五云屯。
此诗名为《诸将》,是他组军之际,吟诵将士威武的一首壮歌,从中我们能看见他豪气干云,气冲牛斗的英雄情怀,是他侠气的极致体现,就这点来说,岂是一般儒生可比。
后来的他多年在福建为官,从按察副使一直做到福建巡抚的高位,期间还担任戚继光的监军,无论何时何地,他都给予戚继光以最大的支持和帮助,“昼夜筹划,不枕戈者十有六日”,可以说,没有汪道昆就不可能有戚家军,也不可能成就戚继光的威名。
“初继光以明命自浙至,适新安汪公整饬兵备。公时进继光,谈东南事意甚合,又相与乞师于浙闽,至今赖之。”这是戚继光文集中的一段话,从中我们也能看出,当时戚将军对汪道昆的倚重。
汪、戚是一生知己,二人共事长达二十五载,相视莫逆;然而,二人也都是“名重一时”的“惧内”之人,不知二人举杯言欢之时,是否也交流这方面的心得故事,还是一倒苦水,相互慰藉,哈哈,很是有趣得紧。
时有笔记载,“戚大将军元敬南平北讨,威震夷夏;汪少司马伯玉锦心绣口,旗鼓中原,而令不行于阃内,胆常落于女戎,甘心以百炼之刚化作绕指也,亦可怪矣。”
不过,似乎在有明一朝,“惧内”是有着光荣传统的,所谓“宋时妒妇差少,由其道学家法谨严所致,至国朝则不胜书矣。其猥琐者无论。”所以,明代享有此誉之人多多,那被称为“一代完人”的王阳明,不也是一位我们四川人亲切地称之为“耙耳朵”吗,听命于夫人,不丢人。
汪道昆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是个正直之人,特别要提及的是,当时抗倭名将胡宗宪蒙冤下狱,后来被逼自尽后,一句“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让多少人感到不平,但是,却无一人出头为之鸣冤,正是汪道昆,不遗余力地奔走呼号,历时八年,使其蒙冤25年后终得平反。
要知道,胡宗宪最大的功绩在于剿灭了以汪直为首的走私武装,作为最大的一股给朝廷带来威胁的武装势力,汪直是自立为“徽王”,要知道,这汪直同汪道昆可是正宗的乡党,是否是一个族群我不知道,但至少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从中我们也能看出,汪道昆亦是一个正直的官员。
他因功勋卓著,调去朝廷任兵部侍郎一职,与王世贞并称“两司马”,他则被人称“少司马”,而此时的海患渐平,戚继光亦率部北上,二人一如既往地合作抗敌,共襄京畿和蓟辽防务,他致力于改革弊政,呕心沥血。
强化边防,东御倭寇,北抗蛮夷,他赞划襄助,以其远见卓识和务实精神,在消弭明朝“南倭北虏”的边患斗争中,军功卓著;大明在他所处的嘉靖一朝,外寇不得入侵寸地,汪公实功莫大焉。
谪去应吾道,流言亦世情;
圣朝仍得罪,郎署早知名;
落日梁溪棹,平芜瀫水城;
秋风回首地,泪洒逐臣缨。
这是一首他写给被贬谪同乡的诗,名为《送张虞部谪常州别驾还婺觐省》,诗中一方面是对其进行劝慰和开导,另一方面也对朋友的功名给予了肯定,其实,朋友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伴君如伴虎,你真不知道这风明天会吹向何方。
在乌鸦的眼中,天鹅也是有缺陷的,果然,他无端被人猜忌,受到弹劾罢官,闲置四载后复职,然而没过多长时间,又遭横祸,最终是被强制“退休”,知命之年诏准归里,也就是所谓的“致仕”,拿着退休工资,林居近二十年,直至离世。
至于汪道昆被罢官的罪名为何,史书语焉不详,结合相关资料来看,大致的主要罪名是在福建为官任上“贪污纵士”,不过,这个一看便是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
想那汪道昆家世盐商,殷实富裕,本人不以为商致富为业,苦读读书考功名,为国尽忠,为民效力,些许钱财如何还用他去贪污收刮,连他的俸禄皆以养士用尽,归里时,一船行囊唯有书,所以我觉得,这罢官之因,还是那明代文士的党争闹腾的。
令人钦佩的是,他在第二次被弹劾罢官后,仍放心不下他为之操劳半生的福建海防,又不辞辛劳地只身前去探视现实情况,在大量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向朝廷提交了《备倭议》的奏折,其中包括十余项切实可行的建议,实为我国在冷兵器时代系统海防思想的前驱,拳拳之心,苍天可鉴。
归乡后,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创立新安诗派,结丰干和白榆两社,以黄山主人自居,以范蠡自慰,和同好一起,诗酒唱和,其乐融融,一时三吴两浙文士咸集旗下,在当时亦呈一时之盛况。
汪道昆是进士出身,于诗文自是了得,他与当时的文坛领袖王世贞同位“后五子”之列,而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对他的文学才能亦是大加赞扬,称“简而有法者伯玉”,因些,许多人以汪道昆行文摩习者,不在少数。
但汪道昆于文学艺术上,并不是仅仅局限于通常的诗词歌赋一类,而是着眼于更广阔的空间,关注民生经济,他所著的《太函集》120卷,对于徵学研究和明代经济史研究,都有着特别重要的价值。
《太函集》内容庞杂,是一部集哲学与现实于一体的著作,作为徽商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书中其实是竭力为商人正名,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即“良贾何负闳儒”,也就是说,按照对社会的贡献来说,一位有良心的商人是不亚于任何一个博学鸿儒的。
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商人的社会地位一直很低下,“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一直为历代所遵循,李白甚至因为是商家子弟,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是想着为官,去一展宏图了;所以,汪道昆的这个观点,是社会商业化进程中,对“官本位”的传统思想的巨大冲击,自然是引来众人的一片批驳声。
这是一个无果的争论,社会进程的不同,不同人等所发挥的作用是不一样的,饥荒之时,鸿儒一篇宏文的价值远不抵商人设立的一个粥棚,但从长远来看,如果没有司马迁,中国的历史不知要缺失多少?这不是一个商人发挥的作用可以比拟的,二者不在一个频道上对话。
只能说,汪道昆是站在徽商的角度,将一个对立面的矛盾体,有倾向性地给予了简述,这肯定是有其局限性,他追求“左儒右贾” 的理想,也并不具有普遍性,但他对当时官商勾结的现象所执的批评态度,还是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就汪道昆自身来说,军事上,他与戚继光比肩,文学上,他同王世贞相埒,他不仅做到了儒和商为一体,且又是侠与士傍一身,这在中国历史上的商人中,乃至文士群体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但是,汪道昆入《明史》却不是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传,而是列在《文苑传》中,这是因为他文学地位太高,其创作的《大雅堂杂剧》在中国戏曲史上有着很大的影响,从而奠定了他在戏剧界的地位。
汪道昆精通音律,在昆曲勃兴之际,他是南杂剧作家群的领军人物,在戏曲创作方面有较高水准,所制杂剧清新俊逸、诙谐多姿,影响很大,现传世的共有五种,即《高唐梦》、《五湖游》、《远山戏》、《洛水悲》、《唐明皇七夕长生殿》。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高唐梦》是中国戏剧的四大梦之一,也是中国文学中一朵追逐情爱的云彩,汪道昆用自己的想象,诠释了他心中的那个美梦,其语言之精美,意境之美艳,堪称佳作,所以,明代的《曲品》是将汪道昆的作品列为上品,原文为:“汪司马一代钜公,千秋文侣。所著《大雅乐府》,清新俊逸之音,调笑诙谐之致。”
但是,作为知识分子阶层,于戏剧只是一种消遣而已,但却是借宋玉或曹植这类的古人自寓,“胸中各有磊磊者,故借长啸以发舒其不平”,这也是知识分子发泄不满的一种常用的形式。
这类戏剧在内容多为文人的风流雅事,于题材方面自是要狭窄了许多,要指望他反映民生,为人民鼓与呼,那就太为难他了;但他的作品语辞优美,清丽委婉,自是有着很高的艺术欣赏性。
汉使褰帷按塞过,渔阳老将近如何?
千山斥堠材官急,万里亭鄣猛士多;
大漠风鸣苍兕甲,层冰夜渡白狼河;
江东子弟先锋在,乘月仍闻子夜歌。
汪道昆的诗歌充满着豪气,全无世俗之烟火气,这首是他赞颂守卫长城的义乌子弟兵所作的《蓟门》,诗中满满的是汉唐边塞正声,亦在《子夜歌》中,道出了远离故乡的丝丝苦涩。
曾挖掘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明代诗论家胡应麟,对汪道昆的艺术才能有着极高的评价,在他的《诗薮》中写道:
“汪司马伯玉以文章名天下,中岁尤刻意诗歌。五七言近体,尽刷铅华,独存天骨,雄深浑朴,壁立嘉、隆诸子间,自为一家,非俗眼所易识也。其格调精严,句律整峭,斫削锻炼之工,几毫发亡遗恨,深于少陵者当自得之。”
最后再说一个稍显新奇的说法,据有人考证,他是中国第一奇书《金瓶梅》的作者,即兰陵笑笑生就是汪道昆。
对此,我素无研究,不敢乱言,看过很多考据文章,似乎都有一定之理,但毕竟属推测之言,不足为凭;如《红楼梦》作者为谁一般,没个定论,一家之言耳,看看也就罢了,是当不得真的。
观汪道昆的一生,从徽商到儒生,由士而侠,再经侠而诗,任风云变幻而不改旧时波,波澜壮阔又宠辱不惊,他用人生书写了一代传奇。
相比于一生并肩战斗的戚继光来说,二人的名声真不在一个频道上,在现在连岳飞都不被认可为民族英雄的今天,戚大将军因抗倭的功绩,是妥妥的民族英雄而被人高赞。
如果从最后结局来看,戚继光后来是贫困至极,“闻病革无以为汤药费,身后愈益寥寥”,落魄病亡;而汪道昆又要好太多,他是终老林泉,悠哉善终。
但是,汪道昆一生功绩卓越,著作等身,东南沿海,三平倭患;巡视蓟辽,燕山勒功,文章与王世贞齐名,武功与戚继光并列,此等人物,如何现在几不为人识,我为汪公向天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