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凉州。
雨后初晴的高越原,碧空如洗,微风习习。
漫漫黄沙虽然将昨日大雨的痕迹迅速抹去,但空气中仍有湿润的味道在轻轻荡漾。
阳光自东方铺洒而来,映照在西首七彩斑斓的山峰和陡峭的奇岩怪石上,显得那样粗犷雄奇,那样瑰丽险绝。
高越原西首的突厥大营外,数千名突厥骑兵呈弧形阵列策马而立,痴痴呆呆地看着三箭之地外的一块大石,仿佛在看一朵凭空出现的奇花。
石头当然没什么可看,他们看的,是石头上侧身而卧的一个人。
这人一肘支颐,硕大的脑袋摇摇欲坠,一只脚高高架起,马靴底部竟磨了一个大洞,活脱脱就是一个醉酒的穷汉。
但细看之下,只见他满面浓须,头大如斗,双目半眯半开,虽然斜卧在大石上,但软甲下依然隐隐可见壮硕的躯体,虬结的肌肉,仿佛蕴含着狂暴猛烈的破坏力。
这醉汉手里提着一柄斩马长刀,在空中晃来晃去,长刀下并排跪着七、八名突厥兵士,俱都鼻青脸肿,委顿不堪。
原来,此人正是原隋朝上大将军、如今窦荣定军中的一名普通小兵——史万岁。
今日天明时分,史万岁大咧咧来到突厥营外,扬言要与突厥勇士决斗。
巡营兵士以为他是个疯子,准备将他赶走,不料被他轻易打倒,只留一名兵士回营,前去报信。
很快,营前围满了突厥骑兵,听说他只身前来搦战,都不禁又惊又奇又是兴奋。
突厥人历来好勇斗狠,崇尚武力,信奉强者,即使族人发生争执时也经常公平决斗,如果以多胜少或者暗箭伤人必然被视为无耻懦夫,故此并未一拥而上。
此时“呜呜”的号角响起,阿波可汗率领亲军驰出营门,见此情景也不禁一呆,略一犹豫,催马上前用汉语高声道:“你就是史万岁吗?”
史万岁大脚又晃几晃,这才缓缓坐起,竟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这才笑道:“正是史万岁,见过可汗。”
他一脸惫懒,挤眉弄眼,语气轻佻,丝毫不把阿波放在眼里。
阿波怒道:“听说你要与我的突厥勇士决斗?”
史万岁慢悠悠道:“正是,窦大将军说,两军交战,不过是白白牺牲无辜士兵,不如各选一名壮士决斗,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阿波微微冷笑,道:“如今两国交战,哪有功夫在这里搞劳什子的决斗游戏?”
史万岁蓦地仰天大笑,道:“久闻突厥勇士辈出,人人精于骑射格斗,当年伊利可汗、木杆可汗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英雄,谁知竟是无稽之谈,堂堂数万大军无一人敢与老史一较高下,真是可笑,可叹!”
听他提及自己的爷爷、父亲,阿波怒气上涌,厉声道:“你要战,我便战,待我遣一勇士,与你决斗!”
当即唤来自己亲卫中一名勇士,道:“你去割下他的首级,我赏你好马千匹,宝刀百口!”
这人是阿波麾下第一勇士,闻言大喜,高声领命,大步走出,手里握着一柄马槊。
马槊本是沉重的马上兵器,他步战时选用此物,显见膂力过人。
史万岁用刀背拍拍身前的突厥兵,示意他们离去,这才懒洋洋站起,道:“你这鞑子叫什么名字?”
那突厥勇士较史万岁尚高出一头,可惜却不懂汉语,嗔目盯视史万岁,只是咬牙切齿。
史万岁索性将刀扛在肩上,伸出左手食指在面前轻轻摇动,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突厥勇士看懂史万岁之意,勃然大怒,仰天大吼一声,平端马槊大步向史万岁奔来,其势如雷,快如奔马。
史万岁缓缓扎下马步,深深吸气,双手握紧斩马长刀,横于胸前。
那突厥勇士奔至近前,用突厥语大吼一声:“去死!”长槊当胸疾刺,史万岁目光冷如寒冰,却纹丝不动!
果然,这突厥勇士直刺猛然改为横扫,长槊带着风雷之声,已闪电般击向史万岁左耳。
史万岁唇边绽开一抹冷酷笑意,蓦然伸出左手,“砰”地一声,竟硬生生将长槊抓住。
突厥勇士大惊,奋力回夺之际,就听史万岁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右手长刀光华暴涨,匹练般地刀光亮起。
突厥勇士只觉身子一轻,竟飞上半天,犹在疑惑之际,忽见下方自己的无头身体僵立在地,才知道自己竟已被史万岁一刀断头!
荣定谓突厥曰:“士卒何罪杀之!但当各遣一壮士决胜负耳。”突厥因遣一人战,万岁出,斩其首而还。——《隋书·卷五十三·列传第十八》
鲜血飞起,溅落黄沙,史万岁伫立犹如天神。突厥骑阵一阵骚乱,人人掩口惊呼。
“噗!”那突厥勇士头颅掉落,“咕噜噜”滚到史万岁脚边,史万岁又恢复了先前浑不在意的神气,俯身拎起头颅,笑道:“可汗,要不要再选人来与老史切磋?”
阿波惊得浑身起栗,但麾下已无更强的勇士,看史万岁一副行有余力的样子,显见再派人去也是送死,直气得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
史万岁摇头叹息道:“扫兴,真他娘扫兴,既然无人应战,老史去也。”竟大摇大摆回身便走。
阿波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将马鞭一挥,厉声道:“将他拿下!”身旁千余名骑兵一齐驰出,来追史万岁。
史万岁行出数步,听马蹄之声大作,蓦然回身,跃上那块大石,大吼一声:“求死者来!”
这一声真如虎啸狮吼,轰鸣如雷,突厥战马一齐受惊,纷纷人立起来,竟不敢靠近。
史万岁双手握紧长刀,厉声道:“让你们见识史万岁的本事!”
言罢一刀向下劈出,“咔嚓!”一声,巨石已被史万岁雷霆一刀劈为两半,再看史万岁时,人已在三丈之外。
突厥兵尽皆目眩神迷,只觉这人有如天神行法,又似魔鬼降临,浑不似世间人物,早已气沮胆寒。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见远处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马上一个俊朗青年驰至史万岁身前,翻身下马,笑道:“上大将军神威盖世,长孙晟钦佩莫名!下面该我上场了。”
史万岁神情肃穆,道:“长孙郎,一切小心!”接过长孙晟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略一颔首便催马而去。
原来,前日夜间,隋军绝地反击,大获全胜,史万岁极力向窦荣定建议,乘胜强攻突厥,长孙晟却出言阻止。
他向窦荣定进言道:“大将军,陛下曾对下官说,军事只是政治的延续,解决突厥问题,应胸怀全局、刚柔并济,政治为主、军事为辅。下官以为,如今军事上的目的已经达到,是时候发挥政治手段了。”
窦荣定沉声道:“何谓政治手段?”
长孙晟道:“所谓政治手段,不外乎远交近攻,离强合弱。”
他展开一幅北疆地图,用手指画道:“突厥主要分为沙钵略的东突厥和达头可汗的西突厥,但西突厥可汗受东突厥册封,服从东突厥管理。而东突厥主要分为占据都斤山王庭的大可汗沙钵略,以及三位小可汗,即沙钵略的亲弟弟突利可汗、堂弟阿波可汗和第二可汗。其他如贪汗、步离、潘那、纥支等实力弱小,可以忽略不计。”
史万岁搔搔头,喃喃道:“直贼娘,这突厥地域竟如此广大?”
长孙晟笑道:“突厥人迁徙不定,逐水草而居,严格来说这不算疆域,只能算势力范围。”
窦荣定看着地图道:“远交近攻,是不是要与达头交好?离强合弱,是否就是联合阿波?”
长孙晟点头道:“大将军说的一点不错。达头可汗的势力范围主要在西域,由于路途遥远,往来不便,对劫掠我朝并不十分热心。前些时我曾潜入达头军中与他密议,他对和好我朝颇为心动。”
窦荣定道:“难怪邸报上说,达头是第一个撤军的,原来这都是你的功劳。”
长孙晟道:“不敢。阿波可汗是东突厥除了沙钵略以外实力最强的一支,但与沙钵略矛盾也最为尖锐。去岁沙钵略入侵陇东,虽有达奚长儒将军阻击,但他劫掠千里,算得上一场大胜。而阿波如果被我军击败,必然被突厥人不耻,他就再也没有了与沙钵略争雄的资本。”
史万岁颇为郁闷,道:“长孙郎,你的意思是,咱们还得留着这只野狼,让它去咬沙钵略?”
长孙晟点头道:“不错,我朝的主要目标是平定江南,所有谋略都要为此服务。如果陷入与突厥旷日持久的战争,将来陈朝若逢明君,励精图治,我朝统一中华的大业又将不知拖延到何年何月。所以,只有以突制突,我们才能腾出手来。”
“摄图战皆大胜,阿波才入,便即致败,此乃突厥之耻。且摄图与阿波兵势本敌,今摄图日胜,为众所崇,阿波不利,为国生辱,必当以罪归于阿波,成其夙计,灭北牙矣。”——《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十六》
窦荣定点头道:“陛下雄才伟略,确是洞见万里。但你要如何挑动阿波与沙钵略开战呢?”
长孙晟沉静从容道:“我愿再入突厥军中施以离间,不过这之前倒要偏劳史将军帮我一个忙。”
史万岁微有些羞赧,道:“俺老史只会刀头舔血,你那套活人说死、死人说活的本事俺可没有。”
长孙晟笑道:“要的就是史将军刀头舔血的能耐!请史将军向突厥搦战,狠狠杀一杀阿波士气,我才好请他入彀!”
史万岁大喜,这才有了此前一幕。
此时,长孙晟负手而行,风神潇洒,飘飘然向突厥大营走来。
突厥骑兵迷惑不解,正不知如何是好,长孙晟拍拍腰间、两肋,示意身无兵刃,向阿波可汗端肃揖礼道:“大隋车骑将军长孙晟,奉我朝天子之命,觐见可汗!”
阿波正尴尬得下不了台,见势正好板起脸道:“长孙晟,你有何话说?”
长孙晟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道:“可汗,三年前在都斤山,你我也曾把臂同游,秉烛痛饮。如今却不请我进帐一叙,这难道就是草原豪杰的待客之道吗?”
阿波心中咒骂:“你这小子算哪门子客人?”
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不能失了可汗风度,冷哼一声,道:“带他进帐!”也不多言,拨马回营。
长孙晟笑容可掬,向两旁突厥骑兵频频点头,施施然走入突厥大营。
直至阿波大帐前,忽地皱眉奇道:“可汗,在下是天朝钦使,依礼应有官员迎接才是。”
阿波刚在帐中落座,闻言心头火起,腾地跳将起来,转念又觉此时发作既无意义,也无必要,只得干咽了一口唾液,向一名特勤挥了挥手。
那特勤出帐,与长孙晟寒暄了几句莫名其妙的“久仰”、“辛苦”之类的废话,长孙晟这才笑吟吟入帐,在阿波面前盘膝坐下。
阿波见他如此熟不拘礼,气极反笑,道:“长孙季晟,你这家伙是黄鼠狼进宅,准没好事。说,何事见我?”
长孙晟愈发亲热道:“大逻便兄长,您的汉语越发精进了,连我汉人的乡间俚语都信手拈来,不过我们说的是夜猫子,可不是黄鼠狼。”
见阿波双目圆睁,长孙晟连连摇手道:“行,行,行,您说黄鼠狼便是黄鼠狼。”
他倏地笑容一敛,低声道:“兄长,小弟此来,是送一桩大富贵给您。”
阿波冷笑道:“我身为可汗,富贵自有,何须你来送?”
长孙晟神秘兮兮道:“兄长,寻常富贵你当然不放在眼中,但不知道突厥大可汗这顶帽子,你可还看得入眼?”
阿波心头一跳,斜眼望向长孙晟道:“大可汗?我堂兄摄图已是大可汗,我哪里有那个福分?”
长孙晟愈发压低声音道:“兄长,你恐怕有所不知,上个月,我朝卫王殿下出朔州道,在阴山白道大败沙钵略,据说沙钵略身负重伤,勉强逃回漠北,连金盔金甲也被卫王缴获!”
阿波面上虽惊,实则大喜,急问:“你说的可是实情?”
长孙晟道:“兄长,如此大事我岂能凭空杜撰?你只需派遣轻骑前往打探,一月之内就有回信!”
阿波眼神闪烁,心中已大为着急,长孙晟又道:“可惜,可惜......。”
阿波被长孙晟撩得坐立不安,道:“可惜什么?”
长孙晟目中满是同情,道:“兄长,当年他钵可汗亲口指定您为大可汗继承人选,小弟在中国听闻,都为您感到由衷喜悦。不料那摄图竟公然夺权,硬生生把您的大可汗之位抢走,这在我朝那就是人神共愤的乱臣贼子!小弟为此茶饭不思,郁郁寡欢了许久,着实为兄长不平!”
长孙晟语音沉缓,略微沙哑中仿佛有一股魔力,阿波情绪渐渐受到长孙晟感染,竟双目微有湿润。
长孙晟忽地将大腿一拍,道:“如今沙钵略重伤,生死不明。万一沙钵略已死,大可汗的位子不是归了他弟弟处罗侯,就是归了他儿子雍虞闾,您此刻派人前往打探,待有了消息再回军漠北,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所以我说,可惜呀,可惜!”说罢连连摇头,作痛心疾首状。
阿波心情顿时跌落至谷底,随即道:“那你说送我大可汗之位,又是什么意思?”
长孙晟不紧不慢道:“我的意思是,兄长何不依附我朝?只要我朝全力助你,你大可兵临都斤山,不管谁赖在大可汗的位子上,你都可以掀他下来,何况你本就是这个位子的主人!”
阿波摇头道:“你们隋军步骑混杂,行动缓慢,过度依赖后勤,根本不可能横渡大漠,哪里帮得上我?”
长孙晟神秘一笑,悠悠道:“我朝帮不到你,达头呢?他可不可以帮到你?”
阿波又惊又喜,随即狐疑道:“叔叔哪里会肯帮我?他自己做梦都想当这个大可汗,你当我不知么?”
长孙晟正色道:“达头可汗的确有染指大可汗之意,但我曾对他说过,他不是伊利可汗嫡脉,突厥人不会服他,但我朝有意扶持你阿波可汗继位,请他鼎力相助。条件嘛,今后金山(今阿尔泰山)以西,全部划归给他,与都斤山王庭不分轩轾,一字并肩,他对此颇为认可。”
阿波低头沉思良久,忽地发出阴恻恻的笑声,高声道:“来人,把油锅架起!”
长孙晟心中一惊,脸上神情自若,问道:“兄长,这是何意?”
阿波先前惶急、迷茫的眼神一扫而空,代之以犀利、阴毒的目光,缓缓道:“长孙晟,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好!说来说去,无非是挑拨我们内斗,制造突厥分裂,你隋朝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你真当我大逻便是任你玩弄于鼓掌之上的蠢货吗!?”说至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长孙晟面容也冷峻起来,一字一顿道:“大逻便,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要挑拨你们内斗,但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没有我长孙晟,你们就会铁板一块吗?”
阿波将手掌重重拍在几案之上,厉声道:“拖下去,烹了他!”
长孙晟对疾步上前的一众突厥武士视若无睹,语气一如既往稳定,道:“突厥内斗,早晚必然发生,大逻便,你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在这场斗争中胜出!”
此时两名武士已抓住长孙晟双臂,长孙晟凝立不动,亢声道:“以达头之势大,为人之老练,尚且与我朝达成协议,沙钵略也对他毫无办法。你如今唯有依附我朝,联合达头以图自保,才是万全之计!”
阿波狂怒不已,连连拍案道:“拖下去!拖下去!”
长孙晟双臂一振,两名突厥武士踉跄跌出丈许,余众一齐拔刀持盾,如临大敌般拱卫在阿波身前。
长孙晟轻蔑一笑,慷慨道:“前日夜战、今日决斗,你都已见识了我大隋将士的武勇。你若一意求战,我大隋岂会让你讨好?你若战败,再返回草原,恐怕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我长孙晟言尽于此,区区一口油锅,有何可惧!”言罢大步向油锅走去。
“......且慢!”阿波终于断喝一声,长孙晟止步、转身,气定神闲地看向阿波。
阿波挥挥手,众武士一齐退开。阿波颓然坐下,沉声道:“隋朝将如何助我?”
长孙晟一字一顿道:“你可屯兵甘州,遣使随我入朝,达头已有特使在长安,就由我朝尚书右仆射虞庆则大人主持,我们三方在长安磋商此事。”
阿波听闻达头已有特使在长安,无奈地点点头,道:“好,我派人随你去长安。”
晟谓之曰:“今达头与隋连和,摄图不能制。可汗何不依附天子,连结达头,此万全之计。若丧兵负罪,归就摄图,受其戮辱邪?”阿波纳之,因留塞上,使人随晟入朝。——《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十六》
长孙晟走出突厥大营,仰首望天,一直紧绷的心弦缓缓松弛下来。
远处,数十名黑色劲装骑士疾驰而来,在里许外翻身下马,一齐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恭迎大人!”
长孙晟快步上前,接过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道:“走吧!”
待行至隋军大营,长孙晟唤过众人,低声道:“你们即刻前往塞北,散布消息,就说......。”
众人凝神静听,然后轰然称喏,纷纷打马而去。
一个月后,一个惊雷般地消息传遍天下——沙钵略突然挥军攻略阿波领地,将阿波部落老弱妇孺尽数屠杀,牛羊全部掳掠,就连自己的婶婶,阿波可汗的母亲都被沙钵略杀死!
屯兵甘州的阿波惊闻噩耗,肝胆俱碎,痛哭流涕,发誓要攻灭沙钵略,报此大仇。但他根基已失,无处立足,一时更彷徨失措。
最终在虞庆则、长孙晟的调停斡旋之下,达头可汗同意接纳阿波,并答应出兵十万,与阿波合力攻打沙钵略。
同时,阿波的弟弟贪汗可汗也遭到沙钵略的突袭,部落尽毁,贪汗冒死逃亡,也投奔了达头。
而沙钵略的堂弟地勤察(注:“地勤”应该是突厥语“特勤”谐音,“察”是“射”的谐音,“射”在突厥语中为“大将”之意,此人应该是突厥中的一位大将军,姓名已不可考,姑且称之为“地勤察”)见沙钵略如此倒行逆施,愤然起兵反对沙钵略。
而沙钵略的弟弟处罗侯牢记长孙晟嘱托,始终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保存实力。
第二可汗庵逻虽与沙钵略交好,但他不善征战,兵力不强,对沙钵略帮助不大。
步离可汗年纪已老,对这些侄子们的争斗已是有心无力,索性袖手旁观。
一时间,达头、阿波、贪汗、地勤察联手猛攻沙钵略,沙钵略指挥三个儿子雍虞闾、染干、窟含真迎击,但雍虞闾和染干却又貌合神离,互相防备猜忌,这仗哪里打得下去?
时间来到八月,隋朝命高颎出宁州(今甘肃庆阳宁县)道,虞庆则出原州(今宁夏固原)道,大张旗鼓,合击沙钵略。
隋军虽是虚张声势,并未真正大举远征,但已经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沙钵略四面受敌,连战连败之下,终于起了穷途末路之感。
一年之后,时间来到隋开皇四年九月,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沙钵略终于遣使赴长安请降。
沙钵略之妻、突厥可贺敦、千金公主也给杨坚写了一封言辞哀恳的亲笔信,希望拜杨坚为义父,改宇文姓为杨姓。
杨坚喜出望外,命人出使沙钵略,接受他的归降,并为千金公主举办册封仪式,改周千金公主为隋大义公主,纳入杨氏族谱。
沙钵略又上书杨坚,书中写道:
“天生大突厥贤圣天子伊利俱卢设莫何沙钵略可汗致书大隋皇帝:您是我妻子的父亲,便是我的岳父,我是您女儿的丈夫,就是您的儿子。两国虽风俗不同,情义却是一样的。希望永结邻好,子子孙孙,万世不绝。此言皇天为证,永不相负。”
杨坚当即回书沙钵略:
“大隋天子贻书大突厥伊利俱卢设莫何沙钵略可汗:你的上书朕已收到,也明白了你诚心归附之意。朕既是你的岳父,当然会将你看做亲生儿子一般。为了体现对你的关怀,在寻常使者往来之外,朕将特遣天朝重臣虞庆则、长孙晟前往你处,即是看望朕的女儿,也是为了看望你。”
辽阔的漠北草原上,五千衣甲鲜亮、旗帜飞扬的隋军骑兵尽情驰骋,为首的正是大隋尚书右仆射、内史监虞庆则。
在他身旁,一个英武不凡,但眼角鬓边已有沧桑之色的青年官员,正是新晋仪同三司、左勋卫大将军的长孙晟。
虞庆则纵马疾驰之际,朗声笑道:“长孙郎,这几年你奔走大漠草原,联络处罗侯,说服达头、阿波,使他们为我所用,我朝才得以用极低的代价降服突厥,你可算居功至伟呀!”
长孙晟恭谨沉稳道:“仆射大人过誉了,能取得如今的局面,一来是陛下庙谟高远,统筹得法;二来是卫王殿下、仆射大人、贺娄子干、达奚长儒、窦荣定、史万岁等无数将士效命疆场,浴血杀敌。我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谈不上什么功劳。”
虞庆则哈哈大笑,道:“长孙郎功成不居,难怪圣上对你如此爱重。你说沙钵略此番归降,今后北疆是否可以高枕无忧?”
长孙晟摇头道:“下官以为,突厥一日尚在,北疆一日不敢断言安宁。漠北苦寒,不论哪个民族在此居住都只能放牧牛羊,一旦遭遇天灾,唯一活下去的办法就是劫掠中国,所以,安宁只能是一时的,战争——永远不会停歇。”
虞庆则原本豪情满怀,听长孙晟如此说,顿时沉默起来。
长孙晟却振奋精神,高声道:“但只要我朝始终保持国势强盛,就一定能找出克制外敌的办法,不管是匈奴也好、柔然也罢,乃至今日之突厥,终究要臣服于中国!”
铁骑飞驰之际,绵延起伏的都斤山已遥遥在望。
都斤山,又名燕然山。
五百年前,东汉大将军窦宪出朔方郡鸡鹿塞(今内蒙古巴彦高勒西北),与匈奴北单于决战,大败之,斩杀匈奴一万三千多人,俘虏不计其数,然后长驱北上,直捣燕然。
中护军班固受窦宪之命撰写《封燕然山铭》,并刻石记功,这就是名垂青史的“勒石燕然”。
匈奴经此一役,彻底被东汉帝国击败,只得放弃漠北高原,转而向西,漂泊到了万里之外的黑海北岸。
当地的西歌特人抵挡不住匈奴人的进攻,只能向西迁徙,侵入了欧洲的多瑙河上游。
而原住于多瑙河上游的汪达尔人又被西歌特人击败,只得继续向西迁徙,侵入了罗马帝国,最终导致了罗马帝国的灭亡。
从宏大的视角来看,威名赫赫的罗马帝国也可算是被东汉帝国所灭。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
都护在燕然。
如今,大隋的使者也将以胜利者的姿态登上都斤山——这座北方高原的王者之山了!
勒石燕然
都斤山巅,突厥王帐前长刀如海、马槊如林,整整齐齐的突厥士兵列阵而立,怀着极端复杂的心情,狠狠盯着这支远道而来的骑兵,四周一片死寂,气氛极为凝重。
虞庆则见此情景,不禁一愣,向长孙晟望去。
长孙晟略一点头,示意虞庆则无妨,五千人一齐下马,同样列阵而立。
却见一人大步走来,正是沙钵略之弟,处罗侯。
处罗侯与长孙晟略一对视,各自默契于心,他只向虞庆则抚胸行礼,道:“这位必是虞仆射大人了,我是处罗侯。”
虞庆则揖礼道:“叶护大人,虞庆则有礼。”
处罗侯道:“大汗在王帐等候虞大人、长孙大人,请跟我来。”
三人一前两后,快步向王帐行去,一路上,只见密集的突厥兵个个按刀而立,杀气腾腾。
虞庆则夷然不惧,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坦然前行。
“咦?”行至帐外,却见大帐入口处摆满各种奇珍异宝,珠光宝气、璀璨夺目,虞庆则不禁一奇,随即明白,这是沙钵略在以这种方式向自己展示实力。
“哼!你越是心有不甘,我越要羞辱于你!”虞庆则心中怒气渐生,再也不看那些珍宝,大踏步走入帐中。
可容数百人的巨大王帐正中,一张硕大无朋的白虎皮覆盖的王座上,沙钵略和大义公主并肩而坐,面无表情,冷冷看着虞庆则、长孙晟。
虞庆则见沙钵略并无起身之意,更为愤怒,索性并不见礼,竟直趋上方,南面而立,大声道:“大隋皇帝有旨,阿史那·摄图跪听!”
沙钵略额角青筋浮现,腮上肌肉微微颤抖,用力握紧王座扶手,缓缓道:“本汗近来身体有恙,无法起身。且自我祖父、伯父、父亲去世后,我从未向人下拜!”
虞庆则将头高高昂起,不容置疑道:“可汗既然向我朝称臣,就该遵循臣下之道,哪怕病得奄奄一息,只要一时三刻不死,就要跪接圣旨!”
他撇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沙钵略,用更为冰冷的语气道:“至于从不拜人的习惯,我奉劝大汗要改一改了!”
“你!”
沙钵略怒火填膺,再也无法忍耐,手已握向腰间宝刀,大义公主急忙按住沙钵略手背,缓缓摇头。
她随即站起,款款行至虞庆则身旁,低声道:“虞大人,可汗自尊心极强,性情刚烈有如豺狼,你这样逼迫于他,恐怕他立时就要反噬于你,届时两败俱伤,却又何必?”
沙钵略陈兵,列其宝物,坐见庆则,称病不能起,且曰:“我父伯以来,不向人拜。”庆则责之,千金公主私谓庆则曰:“可汗豺狼性,过与争,将啮人。”——《隋书·卷八十四·列传第四十九》
虞庆则浓眉一竖,正欲反驳,长孙晟已上前一步,微笑道:“下官见过可汗。”
沙钵略目光阴沉,冷笑道:“长孙大人,我竟不知这些年你一直周旋在我突厥各部之间,突厥今日之局面,也可说全是拜你所赐。你果然好本事、好手段!”
长孙晟笑容不减,剑眉一挑,朗声道:“往事已矣,多言何益。”
又转而委婉道:“突厥与大隋都是当世大国,可汗不愿起身接旨,我们岂敢用强相逼?但可贺敦既然拜我朝天子为义父,则可汗就是大隋天子的女婿,以婿拜父,在突厥亦是常理,可汗难道连本族礼仪也弃之不顾吗?”
沙钵略闻言,低下头去,心中矛盾交织,难以委决。
他何尝不知如今阿波、达头攻势猛烈、步步紧逼,自己内部又暗流涌动,如果没有大隋庇佑,覆亡只在早晚。
但要让他跪下向大隋使者叩拜,那种屈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沙钵略仍在犹豫,长孙晟又复叹息道:“我朝天子怜惜大汗和公主久居塞北苦寒之地,有意允许你们南迁至阴山以南、白道以内、武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武川)一带,并准备赐以衣食、兵甲,可惜大汗拒不奉旨,倒是辜负了我朝天子一番美意。”
沙钵略心中大动,阴山以南水草丰美,是突厥人梦寐以求的天堂,这份诱惑哪里还能抵挡,当即起身,勉强笑道:“长孙大人责备的是,小婿跪拜岳丈实乃天经地义,我岂能罔顾人伦?”
他步履沉重,缓缓走至虞庆则身前,微微颤抖着跪倒在地,大义公主目中涌出泪水,也在沙钵略身旁跪倒,二人齐声道:“臣等......恭聆圣喻。”只语音悲怆,隐有哽咽。
摄图不肯起拜,晟曰:“突厥与隋俱是大国天子,可汗不起,安敢违意。但可贺敦为帝女,则可汗是大隋女婿,奈何无礼,不敬妇公乎?”摄图乃曰:“须拜妇公,我从之耳。”于是乃拜。——《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十六》
一时间,满帐突厥王公达官尽皆匍匐在地。
长孙晟与虞庆则双目对视,心情激荡,自豪之情涌满全身,也不禁感慨万千......
未完待续。
突厥和长孙晟的故事基本要暂告一段落了,下面的篇章让我们把目光从塞北投向江南,开启那段轰轰烈烈的中华统一之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