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新疆行正在许多人心中发烧,人人想去。有些为妻子儿女所牵,有些为功名利禄所累,欲去不能,而我孑然一身,虽然热度不高,但是不知怎样,竟自觉地上了飞机。
飞到了哈密,自愧不如玄奘满眼荒漠风景异常无聊,忽然发现前面有雪山一座,还以为是沙漠中的什么岭,直到飞机逐渐降下来,才知道已经到了哈密。
酒泉到哈密一段飞了三四小时,竟无半点人间模样。我真切钦佩,当时玄奘骑上了一匹瘦马,躲避朝廷的搜捕,日伏夜行地由安西走哈密,滴水皆无,五日夜不饮而居然保持着“宁可就西而死,不肯东归一步”的精神,渡过这“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的戈壁。他走了廿多天,我们才三四小时走的路就比他远了一倍。我们惭愧,那些坐在家里谈论新疆的人更要惭愧。
哈密机场只招待“毛子”,不招待中国人欧亚航空公司巨型飞机,1936
哈密飞机站是中苏航空公司的,名为“中苏”,事实上,我们中央公司的飞机只能停,而旅客则恕不招待。我们徘徊在招待所的食堂前面,大家都饿了,而里面新出炉的葡萄干点心,说是为“毛子”吃的,不卖给非中苏公司的旅客,连一杯开水,还是左求右求,才算弄得喝。
那日已经刮了风,气象报告不佳,机长决定不再前进,他们在上油,我一看,一边竟装了140加仑,这数字大得可怕,我还没有感觉三小时的飞行,就用了那么多的上好汽油。我们又去交涉,毛子管理员耸耸肩膀说声“办不到”而已。这还是在我们国家之内的飞机站!
我们弄到了一部卡车,进哈密城去住,那儿的中运招待所是中国人办的,专门招待毛子的,我看见好几十个毛子正在大块吃肉与面包。为何我们待人之厚,而他人待人之薄耶?不管怎样,招待所给我们很好的房间,盛督办的命令已经到达,他们特地把香胰子拿出来给我们用。
到处都是苏联货,新疆物价很低新疆的苏联商店,1934
最使我们觉得十分烦恼的就是苏联货物太多,胰子、面盆、毛巾、被单、茶壶、茶盘,吃饭的一套器具,糖类、电灯、桌椅、床幔以及一切金属品等等都是苏联制,大概除了我们人与土地之外,自己制造的恐怕很少。我想起1937年在克里姆林宫,加里宁曾向我们说,“今天我们招待各位两千来宾的用具食品都是我们苏联产制的”那句话了。
我们在这儿尝到了几杯苏联白兰地酒,吸了几支苏联香烟,喝了几杯苏联红茶,我不能怪新疆有很多人过去只晓得苏联,而忘了他是中国人。我们吃的饭很好,米洁白而糯,无稗子,菜多肉,简直吃不完,还吃了一杯冰淇淋,按重庆价格算,怕要我薪水的一半了,在新疆只花了5角新币及2元5角法币,饭食完全是政府招待,这也使我感觉到新疆省政府的亲善、热诚。
哈密专员接待我们,事后我去看维吾尔族美女哈密回城,1934
哈密行政专员孔庆瑞前来拜访,非常客气。在中国其他地方,似乎像我这样的人,哪怕到了一个小巷,也不见得会惊动起什么张三李四来。总而言之,哈密除了风沙之外给我一个很好的印象。
然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去逛街,看维吾尔人。风太大,几步路就是一脸灰,我听说他们有一个回城,就找到那儿去了。城乃土制,残破不堪,我从破墙的一处爬上去,俯视城中,原来都是破瓦寒窑,断壁残垣,只有一部分完整的房屋还有居民。
达伊莎独舞,1943
在我爬墙进去的时候碰见一个红衣的女郎,她也爬墙出来,我很欣赏她的美丽。后来,我发现她们都喜欢穿红衣,这种颜色替黄色的背景增加了活泼的生气。
回城里还有若干几丈高的青杨树,俗名钻天杨,似乎除东北外,中国别的地方还未曾有。回城归来,胡乱在参观了一条街,唯一的感觉就是这儿物价之低,非在重庆可以想象。晚上赴行政长的宴会,眼睛有些不舒服,因为尚未能适应风沙干燥的原故,他们取笑我说是“看红太多”。
次日早晨主人送我们去机场,沿途过了几处村落,还得一窥哈密第八团的营房,里面停着苏联驻华大使的飞机,他是同时和我们从重庆出发的,不过他的飞机是美国道格拉斯巨型机,比起我们的容量有大巫之感。
这航空公司因故不能载原来那么多的乘客与货物,要求我们之中一人留在哈密,还要留下大部分行李,行李则由中苏机运到迪化,可是我们还得支付运费,这也是我们中国的道理!
坎儿井
9时许西飞,不久就到了三道梁子,这段航线沿着公路,沿线都可看见用来灌溉的坎儿井,井眼相连,有山麓扇足起向粘土平原上去,一串串的颇似念珠,或者如北方的糖葫芦,水由渠引出来后即用于灌溉。渠旁植树,渠与渠之间即为田园,由高空下视如显微镜里看蝴蝶翅膀。
巴尔库山靠着我们,尽是洪流的痕迹,南望则大漠无边,不知所终。更向西,渐渐离开山远一些,荒漠上尽是细切的山堆,形状突兀,如鬼如怪,风景单纯。远处有几个平台,就是斯坦因所说的雅丹地貌,而住在沙漠中的人常误认为是古城遗址的地形。
中央大学地质系教授丁骕《西行记》
本文由“瀚海淘沙”独家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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