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交通路线图局部,1942年
兰州、拉卜楞间共有三条大路可走:
一条由兰州西经莲花城,南过河州,这叫北路;一条由兰州南经洮沙,西过河州,这叫南路;一条由兰州西南经墁坪,再过河州,这叫东路。三条路到河州,再向西就汇成一条路了。
北路所经过几个山头的坡度不大,多半的路线是沿着黄河边走的,现在正修着公路。南路多半的路线是在山沟里通过,是一条大车路。东路经过的山头多、坡度大、路面窄,是条骑行道,只是里程比南北路都近三五十里。我以缩短行程的理由,依照一般行旅的惯例,亦就决定奔上这条道儿来。
洮河边的骡车,临潭,1932年
旅伴开头是两个本地商人,赶着满载布匹茶砖的七头驮子(驮货物的牲口);其次是三位骑着大马的河州回商,据说是“一本万利转家门”的高利贷者;再次是某局长的夹窝子——两头骡子抬着一个冬不暖、夏不凉的装帘卧铺,像扛棺材一样的前进;我和赶着一头坐骑的脚夫,就算殿军(走在最后的部队)了。
出得西关不远,又有两个河南贩土客人骑着自行车赶上来,说要和我们同行。自行车怎的能和牲口同行呢?我心里硬是不相信,直到走上五里路,路线把我们引上山坡,一条蛇似的蜿蜒着上去,这才解答了我刚才的疑问。自行车虽是较新的交通工具,然而在这些坡度很陡的原始道路上,亦就无用武之地了,多半路程我们只见车骑人,不见人骑车!
路伸展到袒露的山腰里,十来间矮屋错落的排在两边,还点缀着几颗光了枝干的柳树,这儿叫蒋家湾,是我们已经走了三十里的一个标识。旅伴们都怀着少憩(稍微休息)的希望,走进店里,我正在打算找些青菜和鸡蛋放到面里去,山顶上枪声响了!于是店里的人,大家心里都像挑着水桶担,一样一上一下的乱动起来。
直待几个灰衣服的同志走进来,才知道他们是省城里派出去巡山归来打野食玩的,在这伙大爷被村长招待去之后,店掌柜的话头拉开了:
“巡山,前夜城外不远的七里店失事了,离城三十里的陈管营被抢了,到今天却来装样子,这里那里下吓乡下人!”
“巡一巡以后,山里总可比较干净些吧?”我们中间有个人这样解释,可是店掌柜并不接受,却再来一个反攻:
“巡他妈的,省城里青天白日也闹抢哩!土匪比他们精明多,各处要圈子做买卖,老也赶不上,多巡几趟,我们老百姓多踏杂一下就是。你们赶紧走吧!要不然,稍停就会请你们把驮子卸下来,送他们回到城里去的!”
这么一来,旅伴们全线动摇了!大家抢着整理行装出门,在斜阳里赶向山头,上色已经有些儿茫然了。
甘肃东乡县,1930年
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算攀登尖山子的梁子,四顾茫然,蓦然又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举目向东偏南望去,很过了几个山头,隐隐露出阿干镇背后的炭山的影子,再远些,那就是磅礴雄伟高峰插天的马啣山(兰州境内最高峰,山顶海拔约3670米,是祁连山脉的东余脉),马啣山支脉浪潮似的层层排向我们前路,极目天边,尽是山、山、山!
我们在牧童赶着羊群归家的鞭哨中,跨过尖山子。再溯七里河的西滩,直奔何家山。西滩渐渐地窄得变成山沟,晚风随着暮色加紧,接着天下雪了。我们既冻且饿,还在天黑路滑的冰沟里连跌带爬的挣扎向前,鼻尖、耳朵、手指都冷得失去知觉——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直挨到三更天气,才上了何家山的山梁。
山脚穆斯林民居,1932年
前路现出鬼火般的灯光,一阵阵的狗叫把我们引到绝无仅有的一家客店里。对于如此冷落的山村,想不到我们这这伙贵客竟会怀着莫大的快慰。这真是只有天晓得的事儿。我们一行九人,挤在一个一丈深二丈宽的土炕上搭铺,旁边就喂着牲口。
这么一间三丈见方的房子,究竟是旅客的寝室,还是客店的马厩呢?那我们就弄不清楚。干脆的说,不知不觉的能把这么臭气熏蒸的一夜挨过去,已经是难得的事哩!约莫五更天气,伙伴就准备赶程,店掌柜的警告我们:“当心前面沙沟里的土匪。”
兰州地形卫星图
本来兰州是个盆地,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不管上山下山,总得经过一条既深又长的深沟,这些便是附近明零匪干好买卖的地方;然而在我想来,一则土匪若无眼线事先报告有好买卖,决不轻易出门的,我们旅伴里,还没有一个够得上做他们买卖的对象,高利贷者亦没有把他们的钱装在身边。次则自从各县办保甲,这里有了公开要买路线的团队往来逡巡之后,土匪早已让步了。再则此时走路的人多,就算不幸遇见土匪,大致亦不敢下手把我们衣服剥光压在大石头之下,甚至于送回老家。四则天还下着雪,土匪亦不会在雪下等着买卖上门的。各方面考虑了一下,而且觉得留在这儿亦不是办法,所以就鼓动旅伴行向沙沟,穿过石门,到墁坪才算是放下了心上的水桶担。
洮河上的桥,1930s
墁坪镇很萧条,尤其是下雪天,市面像死着一样的沉寂。我们急急行向洮水之滨,眼前开展着一片平川,洮水的清流,平稳而浩荡地奔向北去,水面镜子一般倒映着隔岸的一带山阜和疏林,这美妙的风光,有个市集叫唐汪川,我们在一处临水人家吃了些油煎饼子或清油面条。算账的时候,店掌柜看见我们手里的中央银行钞票,抢先就说:
“先生,这里不是兰州地界,我们不用票子。”
“今后一律不用现银了,你们河州城里没有告示么?”我的解释使得店掌柜更兴奋的辩驳着说:
“告示我们也曾见过,但是,先生!县衙们逼老百姓用票子,为什么驻军还有商会交出4000元现银送到青海去存着呢?可见银子还是银子,不是吗?”
我屈服了,连忙向同行借现银付账。钞票只好带上河州城再说。
继续上道,幸而雪已霁了,上了十数里的长的高坡,攀登牛心山山顶,沿着高原的脊梁西去,直奔河州城。
明駝《新中华》193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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