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在西安教书的一位朋友左迁(指被辞退)了,饭碗被人挤破,只得跑到离西安300里的一个中学校去卖粉笔。因此,我又有一个新的地方去游浪。
汽车站,1930s
大约是孟春中旬,乘长途汽车向那里进发,路上歇了一夜,第2天才到。刚到汽车站,就听说那地方当天有农民暴动。城里的军队、保卫团、公安队全部出动。听了这些,我不禁毛骨悚然。暴动,这字眼颇令人害怕!赶快向那学校跑,想探究竟。一到校门口就看见那个朋友向外走,且颇迅速,我更担心,以为暴徒们占领了学校!但那朋友见我时,又很泰然而高兴。
“啊,来的正好!快走,我们出城看新奇去!快走,迟了见不着!”他握着我的手这样说。
“此地农民今天交农,巡警全体出去弹压,我们去看看!”他见我有些惊异的神气,又补上两句。
农民交农,我仍然不了解。“什么叫交农?”我问他。
“你不懂吗?南方没有这种事?我们陕西常发生。就是这样:农民穷极了,没吃的,而上面逼款子又十分严厉,于是他们约着一起把农具送交县政府,表示不种田不吃饭,因而也没有款子上交。”
《白鹿原》电视中的交农事件
“我现在懂了,但街上人们说今天农民暴动,是否指的这回事?”他说:“当然是啊,难道你不明白?暴动不是好玩的事情!参加暴动的是暴徒,暴徒,杀无赦!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大事不成!’夫不曰交农而必明之曰暴动者,盖正名也。”
于是,我们匆忙的向城外去。一出东门,就看见许多军警背着枪械,排成八字形,白晃晃的刺刀在日光下发闪。在这种八字形的外面,则是人山人海的农民,老少男女都有,荷着锄头,背着犁,静静的站着。再走进去,才知道他们正在听县长演说。
这位县长确实是一位新时代的人物,既是大学毕业,且受过军事训练。文能提笔写新诗,武能上马杀敌。新,书桌上有《唯物论》;旧,床上有鸦片灯,桌上有麻将牌。他的一场演说过后,这已发的暴动竟是烟消云散!一滴血没流,暴徒们静悄而平安的负着农具回家。
我们终于是来迟了,只听到现场演说词的一部分。
“各位父老兄弟们!相信我,我绝不骗你们!在满清时候,做官的是叫做我们老百姓的父母。前几年军阀时代,做官的是军阀的走狗!现在不同了,在青天白日之下,做官的像我陈某某是你们的公仆,公仆!你们是主人!无论大小事,只要你们来讲,总好商量。……我知道你们都很善良,但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难保没有一二不逞之徒从中作祟,别有图谋。你们不听说吗?西安最近杀了很多X党,也许这里也有哩。希望你们莫受煽惑!
警察,1936
还有,王团长刚说刚才不说过,这里军警负治安全责。假如不幸你们中间有少数捣乱分子,弄出事儿来。你们看,我们的弟兄——向军警一指——是时刻准备着服务社会,保持安静的。那时候,你们大家吃亏!总之,现在国难当头,日本人杀尽关来了!我们要上下一致,忍痛,忍痛牺牲,一切事情商量着办。正是孔夫子所说的,不可逞一朝之忿,遗无穷之忧!就这样,你们想都明白么?有人不赞成王团长同我的话么?请出来讲,我们可以商量。兄弟办事,一向不主张用武力,凡事总可以商量得好的。”
这时候,他停了一二分钟。又接着说:
“有不赞成的吗?不要紧,出来说,我们再商量!”
又停一分钟再说。
“啊,没有人不赞成,那么你们回去,再不可这样滋事!王团长不说过,这是第一次,不追究你们!可是下次……我陈某人也不能为力了!好,请回去,我立刻召集区村长会议,一切事情总替你们想顶好的办法。”
回去了,老实的拖着破烂农具回去了。接着王团长骑上马,后面跟着4个护兵也回去了。军队、公安队也回去了。只剩下保卫团停在那儿,似乎一会儿还不走。我们随县长向东门走出去。
那位朋友同县长颇熟,且有同窗之谊。一度介绍之后,县长向我说:“X先生,秦俗,民性强悍,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先生把今天的事情看过,当不无这样的感觉!”
“啊,是呐!”我这样答复;但同时我却想:“自古已然,容或有之。于今为烈,则恐未必!”我看那一群农民颇像一群羔羊,或者是上帝的化身——假若上帝真个是人们所相信的那样!他们的行动似乎是不抵抗、不合作主义的信徒。听说墨子且是印度人(胡怀琛1928年提出的一种说法),则今日交通方便,一定是甘地派了大批门徒,冒充阿三混进了西北!
在进城的途中,拾得一张交农宣言。大意是:我们两个月没见麦面,靠麦麸、油菜、树叶、树皮度日,区长、村长带团丁逼款子,把我们吊着打,捆着打。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房子拆了卖不掉,妻子儿女卖不掉,实在没有办法!现在我们不能种田,更不能活命,只求大老爷莫吊莫打我们,让我们平安的饿死!
西北灾民惨状,1933
这张宣言我首先看过,随即交给那位朋友,他说他们早已见过了。这时候,那位朋友滑稽而又慎重的向县长说:“你看这宣言中所说的究竟是真的假的?”县长听到这一问,带笑的斜视那位朋友和我一眼,接着不犹疑的说:“事实都是实在的,但并不是普遍现象……”
进城后,我们同县长分开。那位朋友用哼古文的腔调说:“要求平安的饿死!民国公民恐怕无此项权利。不独中国宪法,就是欧美各国宪法,甚至法国《人权宣言》,恐怕也没有这条款!如此,则显然系犯上作乱,过激行为。无怪乎其不克(能够)间(有空隙)容于我们中华五千年礼仪之邦!”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两人还在床上,知道军队在搜学校,已抓着5个学生,其余要抓的翻墙跑了。吃饭时,校长对此不幸事件表示一番慨叹以后,接着说:“也难讲,听说人家有了证据才来的,那篇宣言虽不怎么好,但是白话且是油印的,必然是出自学生手笔,此其一。昨天的农民XX区的最多,而这学校里这一区的学生就不少,此其二。近两星期来,有10多个学生时常请假或随便缺课,他们又是习惯爱闹什么社会科学的,此其三……”
就在这天下午,又听说在各乡捉到几个暴动领袖,押进了城。以后,就没有听说什么。过了三天我也回到了西安,更没有心管这些闲事!
伊默 《前途》 1933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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