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信封里装的是什么?那张诊断书是从哪来的?"我的手在发抖,嗓子眼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院子里的榕树叶子被晒得蔫巴巴的,跟我此刻的心情一样。天上飘来几朵白云,遮住了毒辣的太阳。
那是1986年的夏天,知了在树上叫得震天响。我站在县医院的走廊里,攥着那张盖着红章的体检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表哥李永强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他那双老布鞋的鞋帮都磨破了,露出了灰色的袜子。我清楚地记得,那双鞋还是去年春节时,他攒了好久的钱买的。
从懂事起,我就梦想着当兵。放学后,我总爱趴在土墙根下,一遍遍翻看那本破得快散架的《士兵突击》连环画,书页都被我翻得起了毛边。
隔壁王婶看见了总夸:"建民这娃娃,准能当个好兵,瞧这身板多结实。"妈妈也常念叨:"你要是能考上重点高中,就让你去当兵。"
家里穷得叮当响,土坯房的墙上全是补丁。每到下雨天,屋顶总是漏水,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子接雨。
爸爸是砖厂的搬运工,整天满身是泥。干了二十多年,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可还是咬牙坚持着。妈妈在生产队干活,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刮火柴,晚上还要去缝鞋补衣挣点零花钱。
我和表哥李永强一起长大,他比我大三岁。小时候,他总把自己的红糖馒头掰一半给我,说:"建民,你瘦,多吃点。"那馒头的甜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那会儿村里人都说,永强读书好,能考大学。可他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家里实在供不起。他白天在副食店扛大米,晚上还教我做作业,手上的粉笔灰总是洗不干净。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通过征兵初检的第二天,体检表上就多了一张儿童哮喘病史的诊断书。那字迹歪歪扭扭的,可我一眼就认出是表哥的笔迹。
"到底为啥啊?"我嗓子都喊哑了,"你明明知道我多想去当兵!"县医院的走廊上回荡着我的吼声,路过的病人都回头看。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呛得我直咳嗽。
表哥的背影在走廊尽头停了一下,他的肩膀微微抖动,却始终没有回头。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单薄的背影上,显得那么孤独。
没能去当兵后,我心里堵得慌。整天躲在屋里,连饭都不想吃。妈妈端着稀饭,满脸心疼:"建民啊,咱们还有别的出路。"
后来,我进了县里的国营纺织厂当学徒。车间里闷热潮湿,织布机的轰鸣声震得耳朵嗡嗡响。消毒水和棉絮的味道呛得人直流眼泪,可我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就在那里,我认识了张巧云。巧云是返城知青,比我大两岁。她爱笑,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她的手很巧,织布、并线、穿经都是一把好手。
"小王,来,我教你验布。"巧云总是耐心地教我,"织布机坏了别怕,慢慢来。"她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表哥,那种温柔耐心的感觉特别相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表哥去了深圳打工,家里很少有他的信。偶尔收到一封,信封里总会夹着几张皱巴巴的钱。
我跟着巧云学技术,从学徒熬成了技术工人。晚上就趴在煤油灯下啃技术书,想着总得给自己找条活路。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照得我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那时候,不少人说我傻。放着好好的参军机会不要,跑来当纺织工。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这傻小子,当兵多好的机会啊,现在可倒好,在纺织厂当了个小工。"
巧云却说:"人各有志,织布也是做贡献。"她总是这样,在我最失落的时候给我力量。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1990年的春天,我和巧云结了婚。她不嫌家里穷,对爹妈比亲闺女还好。婚礼很简单,就在村里办了几桌酒席。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她穿着红棉袄,脸上的笑容比春天的花儿还灿烂。
日子虽然清苦,但也有了奔头。我自学了机械维修,很快成了厂里的技术能手。每当修好一台织布机,看着它重新运转起来,心里就特别满足。
工人们都说:"小王的手真巧,修机器像变魔术似的。"这话传到巧云耳朵里,她总是骄傲地笑。
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到了1995年,我和巧云东拼西凑,开了个小加工厂。开始只有三台二手织布机,后来慢慢发展到了十几台。我们省吃俭用,连续几年没换过新衣服,就是为了把厂子经营好。
谁知道2016年的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了表哥。他的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刻刀划出来的。那身中山装已经洗得发白,却依然整整齐齐。
"建民......"他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愣在原地,三十年的怨气突然烟消云散。他的眼神浑浊,手里提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啥。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他给我掰馒头的样子。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在照顾瘫痪的婶婶。婶婶中风后,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全靠他一个人照顾。换尿布、端饭、翻身,样样都是他来做。
那天晚上,巧云告诉我一个我怎么都没想到的事:"你表哥当年其实也想当兵,可婶婶害怕他走了没人照顾,就用这种方式把他留下了。"
"你表哥也不容易,"巧云叹气说,"他是怕你走了,叔叔阿姨没人照顾。那会儿你爸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你妈又总是咳嗽。"
听着巧云的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想起这些年,每次过年回家,爸妈总说表哥经常来看他们,帮着干农活,修理家具。
一个月后,表哥提着两坛自酿的米酒来了。他站在门口,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身上的中山装都褪了色,还打着补丁。那双手上全是老茧,指甲里还有泥土的痕迹。
"建民,这些年,我......"他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
我把他拉进屋,倒了两杯酒。浓郁的米香飘满屋子,他说这是用老家的糯米酿的,存了好几年了。酒香中带着一丝甜味,就像小时候那个掰开的红糖馒头。
"表哥,咱们是一家人。"我端起酒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抹了把眼泪,声音颤抖着说出了实情:当年他看着我爸的腰伤越来越重,妈整天累得直不起腰。他不忍心看着老人晚年无依,这才做出那个决定。
"我对不起你啊,建民。"他说着,从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这些年我攒的钱,你拿着。"布包里的钱都是些旧钞票,有的都起了毛边。
我赶紧把钱推了回去,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表哥这些年的苦。
夜深了,院子里飘来槐花的香气。我和表哥坐在那棵老榕树下,望着满天繁星。月光洒在两个将近知天命的男人身上,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土墙根下看连环画的日子。
"建民,帮我照顾好婶婶。"他说着,声音里带着恳求。
"放心吧,表哥。咱们一起照顾两家老人。"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瘦削的骨架。
突然明白了:有些选择看似残酷,却藏着最深的爱。那些年轻时的梦想,终究抵不过亲情的重量。而今夜的月光,照亮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当年那个想当兵的少年,如今也当上了厂长。生活给了我另一条路,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榕树依旧,只是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但那颗赤诚的心永远不变。那些年的怨,那些年的痛,都化作了今夜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