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这真是你吗?"望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中年人,我愣在原地,手里的烟盒啪嗒一声掉在了满是油渍的地上。
2004年的夏天,济南的天空像被煮开的水,蒸腾着一层雾气。马路上的柏油都快化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味道。
我站在邮电大楼门口,汗水顺着后背往下淌,衬衫都湿透了。约好的是早上八点,现在都快九点了,老战友孙长青还没来。
路边的梧桐树下,一群老人正在下象棋,吆喝声此起彼伏。我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是没有未接来电。
记得上次通电话,他说在济钢当技术员,听起来日子过得不错。这会儿我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脑子里浮现出当年部队里那个生龙活虎的孙长青。
每次装备出故障,战友们都会喊:"找老孙!"他总是一边摆弄着工具,一边哼着小曲,不管多难的毛病,到他手里准能修好。
"钱铮明,眼神这么差啦?"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一转身,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个人。
深陷的眼窝,布满沧桑的脸,身上的工装还沾着机油。短短几年不见,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街边小店里,我俩要了两瓶啤酒。孙长青端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苦水都咽下去。
店里放着收音机,正播着那首《常回家看看》。歌声透着几分沧桑,让人心里发酸。
"你还记得咱们在部队那会儿不?"我打破沉默,"就你修好指导员那台进口录音机那次,他乐得差点请全连吃饭。"
孙长青抹了把嘴角的啤酒沫:"可不嘛,那台索尼,修好后放的第一首就是《长城长》。指导员美得直搓手,说要给我记功。"
说起往事,他眼里重新有了光彩。那时候部队里就服他这双手,战友们都说他通晓机械的"窍门"。
有次连里的大功率发电机坏了,他愣是熬了一整夜。我记得那晚去送宵夜,看见他蹲在发电机旁,手里的扳手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着冷光。
第二天一早,那"大家伙"就跟新的似的,突突地响个不停。连长当场就给他记了个大功。
"转业的时候多得意啊。"他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啤酒瓶,"分到济钢,技术员,多气派的差事。谁知道..."
说着,他的眼神又暗淡下来,就像蒙上了一层灰。我正想问个明白,他的手机响了。
是他媳妇徐巧云。"嗯,马上回去,药我记着呢。"挂了电话,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我,"巧云...身体不好。"
"到底咋回事?"我问。
他摆摆手:"唉,说来话长。要不去我那儿坐坐?反正你也没地方去。"
走进他家的老旧单元楼,楼道里满是油烟味。墙皮剥落的斑驳墙面上,依稀能看见几个用粉笔写的大字:"交物业费"。
进门就看见徐巧云在擦桌子,虽然憔悴了不少,但还是那么利索。记得以前她在食堂工作,每次我去找老孙,她都会偷偷多打几个菜。
"铮明来了!"她笑着招呼,"快坐,我去热菜。"说着就往厨房走,但我注意到她走路时右腿有点跛。
屋里的家具都很旧,电视还是那台老式29寸的长虹,屏幕有点发黄。角落里堆着几台半拆的电器,零件散了一地。
"你看,这都是街坊邻居送来修的。"孙长青指着那堆电器,"修好了能赚点外快。"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有点不自然。
徐巧云端着菜出来,一边走一边喘。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都肿得老高。
"巧云这是..."我欲言又止。
"类风湿,"孙长青接过话头,"去年查出来的。干不了活,光买药一个月就得好几百。"
"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徐巧云苦笑着说,"要不是老孙在修理铺打工..."
我这才明白他为啥这么落魄。济钢改制后,像他这样的老职工,下岗费就那么点,根本不够看。
"你手艺这么好,咋不自己开个修理店?"我问。
徐巧云的眼睛一亮,但马上又暗淡下来:"开店哪有那么容易?现在的家电都讲究电脑化,他连开机都不会,开店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巧云!"孙长青难得严厉地打断她。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我这才明白,他们夫妻为这事没少争执。徐巧云是好意,怕他吃亏,可这反倒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老孙,别着急。"我打圆场,"现在技术学校多的是,先去学电脑,考个证。开店的钱,我借给你。"
孙长青抬起头,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真的?可是..."
"别可是了,"我摆摆手,"咱俩什么交情?这点钱算什么。"
就这样,我帮他报了培训班。虽然年纪大了,学起来比年轻人吃力,但他比谁都用功。
每天上完课,他就骑着破自行车去修理铺打工。晚上回来,还要照顾徐巧云,给她按摩发肿的关节。
三个月后再去看他,他已经在商业区租了个门面,门口挂着"万能家电维修"的招牌。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生意咋样?"我问。
"还不赖!"他笑着说,露出了久违的神采,"这片儿的家电,就属我修得最好。你看,还请了个帮手。"
我往里屋看去,一个年轻小伙正在认真地拆装电路板。孙长青说,这是他收的徒弟,以后准备把店面做大。
徐巧云端着茶过来,脸上有了红润。听说她的病也好多了,现在能帮着看店了。
"老钱,真的谢谢你!"他使劲握着我的手,"要不是你,我可能还在死磕那些老古董呢。"
"铮明,你得常来啊。"徐巧云说,"这是我们家的恩人。"
我笑着摆手:"咱们是战友,这点事算啥?"
看着满屋子忙碌的景象,我忽然想起了那年,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专注修理设备的样子。时代在变,技术在变,可那份执着、坚韧的精神,和战友间的那份情谊,永远都不会变。
就像那台他修好的老式录音机,虽然岁月留下了痕迹,可只要用心,总能让它重新发出动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