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读《湖心亭看雪》,感觉这世界上再没人比张岱更孤独的了,文中描述的大雪封湖之状,读来顿觉寒气逼人,那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柳宗元笔下的孤舟蓑笠翁便瞬间袭来。
他早年生性疏狂,放荡不羁,生活豪奢,晚年不仕清廷,披发入山,专心著述,是一个如《红楼梦》中贾宝玉般的人物,说实在的,以前并没有十分地关注过他。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蒋捷的这首词倒是有点反映张岱的生存状态,当然,后来的他倒不是如蒋捷描写的“听雨僧庐下”,而是像现实中的蒋捷那样,东躲西藏,一张破琴,几本旧书,吃尽了人间苦,凄凉地辞世。
张岱,字宗子,号陶庵,明末清初文学家,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所以又自号剑南陶庵老人,他不事科举,不求仕进,著述终老。精小品文,工诗词,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等著作。
在我的印象中,张岱就是明末不想仕清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作为文人,过去精致的生活状态被打破,剩下了就只能是剃发当顺民了,否则就只能如那写有《长物志》的文震亨,投水不成绝食而亡,那成本也太高了些。
史载他是披发入山,著述终身,这个我是不太相信的,想那些不同清廷合作,或专心学术,或开堂授徒,如黄宗羲和顾炎武一众,清廷对有这些名望之人也还算宽大,但剃发令一下,全国皆行,特别是江阴屠后,满人“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下”实施的力度是空前的,现在黄、顾等人留下的画像,都披着个头巾示人,所以,张岱先期也许是披发入山,但怕是坚持不久,剃发是必须的。
张岱是名副其实的官N代,从高祖始便历代在明朝为官,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之儒,且富裕悠渥,家中自祖父起便自蓄声伎,讲究此道,家中高朋满座,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到了张岱之时,历年的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于金石书画都可谓是明末第一玩家。
这时候的张岱,琴棋书画诗酒花,春色如此,应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鲜衣怒马,梨园歌舞,身边是娇妻美妾,眼前为俊俏的丫鬟,喜欢看的是雪白的纤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欣赏的是碧绿的新茶在白水中徐徐下沉。
他的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他表面上很喜欢热闹,如粥如沸的人群中总有他的身影,但及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之际,那静听远方传来凄凉箫声的三五人中,定有张岱。
张岱少时颇有捷才,但早年的他是被视为妥妥地纨绔子弟一枚,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
这点他自己也是认可的,他在《自为墓志铭》中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然对酒当歌,揽星邀月,总不负他这一世才情;清风冷月、夜雨闲敲,总教他一人在此自吟自唱;我行我素,任世人评说,依着家中诸多长辈庇护,他无忧无虑,率性自然,依然故我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一如既往,可谓是逍遥自在。
他亦喜欢出游,将自己没入山水的情怀之中,他登龙山看雪唱曲,游西湖泛舟吟诗,庐山顶静观日出日落,金山寺夜演曲调不歇。
科举是当时入仕的唯一出路,世人和官方都说张岱是不事科举,不求仕进,其实是很不全面的,只能说不是很热衷吧;他是参加了乡试的,既然可以参加乡试,那定有秀才之名傍身,只是他如顾炎武或蒲松龄一般,久考不中,不得已而作罢。
考不中的他于是便对以制艺取士的科举很是忿然,称其是用来镂刻学究之肝肠、用以消磨豪杰之志气怪现象,他强烈呼吁废除八股,说“八股一日不废,则天下一日犹不得太平也”。
张岱生活于明清鼎革之际。明中叶以后,宦官擅权,奸臣当道,党争酷烈,内忧外患,这时,在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理学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盛行,他们标榜利欲为本性,反对理学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
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黑暗绝望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
他们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刻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而张岱在生活上穷奢的状态,便是在这种思潮下的反映。
满人入关,张贷悠然闲适的生活便戛然而止,国破家亡,他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更为不幸的是,曾经呵护着的家人相继离世,而他的好友祁彪佳投水自杀以身殉国,山水知己王思任殉节而死,更增加了张岱的愁苦;在清廷的高压下,他避乱山中,食不果腹,生活凄惨,日与陋床碎几和折鼎破琴为伴。
此时的张岱是孤寂的,人生如梦,他回顾往生如隔世,心怀荒冢任平生,一个富家公子在国破家亡之际,深山避难,夜阑卧听风吹雨,怎一个苦字了得。
《夜航船》是张岱的重要著作之一,他用较为浅显的文言叙述四千多个文化常识段子,他也因此被时人称为“古今第一段子手”,我也只是泛泛地翻过,意思并不很大,但作为古人的情趣笑谈,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代的一些文化状况,闲时翻翻亦未尝不可以。
不过,他在序言中所写的故事倒很是有趣,现抄录如下:
“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高谈阔论,一知半解,和尚的一伸脚将士子的无知踢得体无完肤,张岱以幽默的语句将一个小故事道来,直让人发出会心的一笑。
为何他要将此书取名为《夜航船》呢?夜航船是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人们外出都要坐船,在时日缓慢的航行途中,坐着无聊,便以闲谈消遣;乘客中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在这夜航船上,无数旅人,看斗转星移,说人世沧桑。
夜航船上谈话,不是隆重的学术殿堂,不是严肃的话题探讨。此处的聊天,只是为打发长夜的寂寞,没有题材,没有身份限制。农夫口中,说出来自然是野趣连绵,士人讲来,满是烟火之气;谈话的内容也包罗万象,所以张岱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
余秋雨先生也写过一篇散文《夜航船》我很是喜欢,不过他并不是专写张岱,只是借张岱这书名作为引子来说“夜航船”的故事,文笔优美闲适,正如他书中所言,读后“耳边响起欸乃的橹声。”
《夜航船》是一本极闲的书,最适合睡前读,甚至都不需要记着上回是读到了哪里,随便翻到哪页,那极具水乡特色的场景都会将你包裹,似乎让你闭上眼就能想象出乌篷船里赶考的举子床头散落的纸笔。
《夜航船》成书于明亡之后,改朝易代,“无数衣冠拜马前”,在清廷的高压下,作为大明遗民的张岱在写作上便有了一定的顾忌,我们在看这书时,能否从雨夜泛孤舟,点灯话平生的夜航船里,品味出张岱后半生的凄凉。
然而张岱的文学成就远不止《夜航船》,他最重要的著作是《陶庵梦忆》,此书成于甲申明亡之年,但直到乾隆四十年才初版行世,它展现的不是张岱前半生的潇潇肃肃,意气风华,亦不是腹藏千家墨的恣意才情,而是将作者亲身经历过的杂事及种种世相展现在人们面前。
此书被称为明末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内容庞芜,包容万千,茶楼酒肆、说书演戏、斗鸡养鸟、放灯迎神、山水风景、工艺书画等等无所不含,从而构成了明代社会江南生活的一幅绝妙地风俗画卷,被大家所熟知的《湖心亭看雪》便是其中之一。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是晚明小品文集大成者,他博雅风流,愤世谐谑的性格,使他在文中所表达的情感十分地复杂,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郁积其中的“黍离”情结,显现的是一派的空灵清冷,直如和靖先生在漫天白雪之时,疏梅暗香,一个人在月下踯躅。
《湖心亭看雪》写于崇祯五年,也是一个文明覆灭的前夜,作者用清新淡雅的笔墨。写出了雪后西湖的奇景和游湖人的雅趣;湖、山、游人,共同构成了一种画面感极强的艺术境界。通过写湖心亭赏雪之事,表现了作者孤独寂寞的心境和淡淡的愁绪。
从文中其实我们是可以看出张岱还是满满地失落,我见很多人都说此文张岱有着赏雪遇到知己的快意,而我却从文字中看不出张岱有此等感觉。
大雪三日,风烟俱净,天地一派地静寂,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心驰神往,于是他一叶扁舟,独往湖心亭看雪,本以为是一人独享此美景,殊不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惊讶后顿觉失落,所以才强饮三杯后便告辞了。
一个“强”字,尽显其失落之感;如果心情大好,视为遇到知己的话,酒逢知己千杯少,为何三杯辄止,以张岱的风雅,那话题多多,不喝它个天昏地暗才怪,就是因为这捷足先登之人,搅了他的这次享受雪中孤寂的心物之游,于是便话不投机半句多,带着遗憾匆匆离去。
根据近年来新发现的张岱数百诗文和抄本中,有很多反清复明的诗文,由此来看,张岱不仅是明朝遗老,还是一个念念不忘复明的“反清斗士”,这同后人一直贴着纨绔子弟的形象的张岱是相悖的。
据张岱记录,他曾徒步从绍兴走到台州请鲁王,为了南明的复兴出谋划策,而他家世代簪缨,名望世传,同南明后期坚持抗清的如王之仁、朱大典一众交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个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形象将被彻底颠覆,只是这一发现至今未见官方发声,故而真伪难辨。
观张岱的一生,历经繁华,也阅尽沧桑,明清交替,王朝更迭,张岱的命运因为国家局势的改变,经历了一次塌天的翻转,天翻地覆后的他,命运如《夜航船》之名一般,似是在飘飘摇摇的雨夜里,江天茫茫,孤舟一叶,辗转流离江湖之间。
“偶听柯亭之竹篴,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
在显学《红楼梦》的研究中,张岱亦是个热门人物,有言其为贾宝玉真身有之,有言他为真曹雪芹亦有之,我是个外行人,不敢作任何评价,只是观其论点,似乎也有些道理。
“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大族世家,锦衣玉食,纨绔子弟,这些同贾宝玉很是相同;明亡后则“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生活贫困潦倒,但“并不足妨我襟怀”笔耕不缀,能写出红楼梦这样神品之人,作者必是精通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的全才,又同曹雪芹有几分相像,史上能找到人生经历如此契合者,唯张岱一人耳。
我们从张岱那些清澈空灵的小品文中,既能读出“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奢豪,又能品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感伤,末世苍凉,繁华梦逝,于静寂中悲大厦之将倾,在清灵处诉亡国之哀鸣的,庶几唯张岱已矣。所以,“阆苑奇葩”的《红楼梦》也许就是张岱无数梦中的影子,由此来看,将贾宝玉和曹雪芹的马甲穿在张岱身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很喜欢张岱的一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世无完人,人生在世,或多或少在性情上都有缺点和不足,唯有这样,才符合人性的复杂特点。
人对良性事物的喜好并猛烈且持久地追求,这就是“癖”,就交友来说,这“癖”是率真,一个将自己的“癖”包裹得深深,那是多么地无趣,没有“癖”,那在他的生活中就没有值得努力去做之事,只如现今生活中的一些人,无所事事,只能沉湎于电视和麻将,以此来打发时光,真是可惜了。
当然,爱打麻将,爱泡电视剧是不能当作“癖”的,对于有利于自身发展且对社会无害的有“癖”之人,是可与之相交的;品茗读书、旅游赏景、健身养生,与这样的人相交,如清风拂面,一句精妙这语让你有醍醐灌顶之感;与拥有这种“癖”的人相友,于人生大有裨益。
一个“小资”情结郁浓,遗世独立的张岱,在很长时间里其实并不为人们所熟识,他的著述除清民之际偶有刊印外,绝大部分都鲜有面世,他的文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方整理集册发行,量少且受众也不多,只是近年来才炽热了起来。
现在,每当我翻阅他的作品时,想起他后来的遭遇,总是心生悲凉,尽管有时也为他书中的幽默发出会心地一笑,但耳边总觉得有那远处断续传来的一缕悲箫之声。
车旅蚁穴,黍熟黄粱,曲终人散,风冷月残,博学与对世间的深情成就了张岱,一个曾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在经历了历史的风云变幻和个人的颠沛流离后,褪去一身繁华铅尘,以其卓然不群的高雅情趣和远离世俗、孤芳自赏的情怀,为后人留下了一部部绝世佳品。
他在那夜航船里卧看清风冷月,在陶庵梦中闲谈文史人生。荒江野庐、不衫不渍、泚笔生花,把所有凄凉哀婉融进骨中,心中残存的是吟风弄月的万般温存。肩上挑起的是明清散文的半边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