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抓小偷!我的包里有准考证啊!"火车上一声急切的呼喊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抬头望去,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急得直跳脚。
那是1979年的深秋,我刚退伍南下。棉袄还没来得及置办,就穿着部队发的那身军装,背着褪了色的老帆布包,挤在从北方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上。
火车摇摇晃晃地走走停停,车厢里弥漫着咸菜和方便面的味道。我靠在硬座椅背上,望着过道里挤挤攘攘的人群,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部队。
要不是右腿在一次演习中受了伤,我还真舍不得离开那群可爱的战友们。
乘客们东倒西歪地打着盹,满是疲惫。就连列车员也躲在车厢连接处抽烟,这会儿突然闹出这么一出,倒是让昏昏欲睡的人们精神了不少。
我一下子就注意到那个鬼鬼祟祟往车厢连接处钻的黑影。在部队当侦察兵的那股子劲儿上来了,拔腿就追。
"前面的帮把手,别让他跑了!"我一边追一边喊。几个醒着的乘客立马反应过来。
有个穿工装的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那贼人的衣领。我赶紧上前帮忙,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制住了。
姑娘接过包,眼泪汪汪地道谢:"真是太感谢您了!我叫李巧云,这包里有我半年的血汗钱呢!"
看着她那身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脚上磨得发白的解放鞋,我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原来她爹在砖瓦厂做工,一个人养活四口人。她初中毕业就去服装厂打工,每天起早贪黑,缝纫机踩得脚都麻木了,就为了攒钱自考大学。
"你家住哪儿啊?"我随口问道。
"红星砖瓦厂,就在前面二十里地。"
这话让我眼前一亮,那不就是我回老家必经的路吗?
从那以后,我经常骑着二八大杠去砖瓦厂。每回去,都能看见李巧云在煤油灯下念书,那盏破旧的煤油灯,成了漆黑夜晚里唯一的光亮。
她住的是厂里分的单间土房,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屋顶的茅草都快遮不住雨了。下雨天得搬着桌子来回躲,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巧云啊,你看看隔壁张寡妇家闺女,早就嫁人生娃了。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念什么书啊?"厂里的婶子们没少说闲话。
李巧云从不辩解,只是默默翻着书页。她的手上都是茧子,有些是干活留下的,有些是握笔写字磨出来的。
我就坐在她对面,给她讲解题目。煤油灯的光映在她认真的脸上,那种执着的神情,让我想起了自己在部队自学时的样子。
有时候遇到难题,她会气呼呼地把铅笔一扔:"这数学题我真是不行了!"
"别着急,来,我教你个窍门。"我把在部队自学时总结的经验一点点教给她。看着她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心里也跟着高兴。
工厂的机器轰鸣声从窗外传来,伴着她念书的声音,倒也有了一种特别的韵味。
就这样坚持了大半年。刮风下雨,我都雷打不动地去砖瓦厂。有时候骑车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裤腿溅得全是泥巴,可想到能帮她解决一道难题,这点苦就算不得什么了。
李巧云学习很拼命,常常学到深夜。有次我去得晚了,远远就看见她房间的煤油灯还亮着,影子在墙上晃啊晃的,像是在跟困意作斗争。
她爹李大叔起初不太待见我,整天板着张脸。他觉得我这个大老爷们儿没事儿老往他闺女房里跑,像什么话?
后来看我是真心帮助巧云,态度才渐渐软化下来。有时候还会给我倒杯热水,虽然是用着裂了口的搪瓷缸子。
有一回,我去得早,正赶上李大叔在院子里劈柴。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我心里一阵酸楚。
他叹了口气说:"你说这丫头,非要考什么大学。咱们这种人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厂里王师傅家的闺女,现在都当上车间主任了。"
我帮他抱着柴火,认真地说:"大叔,现在不一样了。知识改变命运,您信我,巧云一定能考上。"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遍神州大地。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怀着改变命运的梦想。
眼看着就要考试了,谁知道巧云突然发起高烧。我骑着自行车在县城里转了一整天,才找到一位老中医。
看着她躺在简陋的床铺上,脸烧得通红,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她硬撑着要看书,我只好一边给她讲题,一边看着她喝药。
那苦得要命的中药,光闻着就直皱眉,可她一声不吭地喝下去。我在心里直打鼓:这可千万要快点好起来啊!
终于到了考试那天,我一大早就去接她。那天特别冷,北风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
我把军大衣给她披上,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心里一阵心疼。到了考场,看着她走进去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一定要考好啊!
等成绩下来,李巧云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考上了!真的考上了!"
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她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学费..."我看着她瞬间暗淡下来的眼神,心里一阵揪痛。
我二话不说,骑车去找以前的战友们。那会儿通讯不便,我挨个找过去,光是来回就折腾了好几天。
老班长王德发二话不说,掏出藏在枕头底下的私房钱。其他战友也都解囊相助,有的甚至把当月的工资都拿了出来。
那会儿大家都不富裕,可看到巧云这么争气,谁也没说二话。这份战友情,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巧云上大学那天,我去送她。站台上,她红着眼圈说:"等我毕业了,一定要回来教书,让更多的孩子能读上书。"
看着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里,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个在煤油灯下读书的姑娘,终于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都在为各自的梦想努力着。她的来信总是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满是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的李巧云已经是红星村小学的老师了。每次去看她,总能看到她耐心地教导着孩子们。
教室里还是用着老式的黑板,粉笔灰飞舞在阳光里。她的讲台上总放着一个裂了口的搪瓷缸子,跟她爹当年用的一模一样。
课堂上,她常常给学生们讲起自己的故事:"要好好学习,因为在我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个穿军装的大哥哥这样帮助过我。"
前几天我又去看她,她请我喝了罐冰镇北冰洋汽水。依旧是那个裂了口的搪瓷缸子,可这次装的是汽水,不再是白开水了。
她眼睛里闪着泪光:"那年要不是你,我早就放弃了。现在想想,那趟火车,那件军大衣,还有你骑着自行车的背影,都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
我笑着摆摆手,心里却在想:人生就是这样,看似偶然的相遇,却让我们守望相助,共同成长。这不就是最珍贵的缘分吗?
有人说,青春是一趟永不返程的列车。可我觉得,那趟载着我们梦想的绿皮火车,永远朝着希望的方向开往远方。
窗外,又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和那个怀揣梦想的姑娘。而那盏永不熄灭的煤油灯,依然在黑暗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