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崮战役之后,我们又经历了一场情况更为险恶、战斗更为激烈、生活更为艰苦的严峻考验。这是一次争夺主动权的生死较量,又是一次胜利的大进军。一个多月的惊涛骇浪,令我终生难忘。
以险招破解毒招
事情还得从孟良崮战役说起。这次战役敌人损失惨重,对其重点进攻山东的计划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蒋介石不但没有因此而有所收缩,相反竟然偷偷起用日本侵华战犯冈村宁次为顾问,采取冈村宁次提出的"稳扎稳打,齐头并进,相互紧靠,密集平推"的方针,在莱芜到蒙阴不到50公里的正面,调集了9个整编师,25个整编旅,以拉网式的队形,向我军发起新的进攻,开始了所谓的"鲁中第三期会战"。
这是极为狠毒的一招!如此优势的兵力和密集的队形,逼得我军攻守两难。进攻,找不到机会;固守,又将陷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为了粉碎敌人的这一毒招,华野首长毅然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策,一个破解毒招的险招。这就是命令我们纵队插向鲁南敌后,首先占领费县,继而挺进津浦铁路,破坏敌人的补给线,迫使敌人拉些部队回来支援,从而分散敌人的兵力,缓解我正面部队的压力,并创造歼敌的机会。
遵照华野首长的指示,6月23日夜,我们纵队从鲁中地区秘密出发,向鲁南进军。当时敌人摆在我们正面的部队一个挨着一个,队形非常密集。一支庞大的队伍要从他们中间偷偷穿插过去,难度很大。考虑到这个情况,还考虑部队到了鲁南以后,由于是在敌人的后方行动,有关部队弹药的补给,粮草的筹措,伤病员的安置,乃至为恢复体力所必要的休息等等问题,都会遇到很大困难。为此,23日那天,部队自上而下从最困难处着想,认真进行了思想动员和各项准备工作。首先进行深入的思想教育,让每个干部、战士了解这次敌后行动的意义和特点,要求大家发扬打不垮、拖不烂的战斗作风,充分做好克服各种艰难险阻的准备。其次下决心精简了一些暂时用不着的东西,力求轻装前进。再就是补充了大量的弹药,同时每个人都带足了一个星期的口粮。临出发前,又对携带的物品集体逐件进行了仔细的检查,认真加以捆扎,防止因为松散影响走路,或者因为互相碰撞发出响声。饲养员们还在牲口嘴上拴了一个套子,不让它们在途中喊叫,以免暴露了目标。至于平时用于防止灰尘的枪口布,在出发之前也都一律取了出来,以便随时投入战斗。
晚上七点多钟,我们怀着兴奋和紧张的心情,背起武器和背包,踏上了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经过一夜的急行军,部队悄无声息地钻空子通过了敌人的防区,于拂晓之前到达第一天预定的目的地。稍事休息以后,第二天晚上接着又走。连着几天的披星戴月,夜行晓宿,6月28日凌晨,我们终于穿过层峦叠嶂、绵延数百里的沂蒙山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的后方,并且迅速将费县城紧紧包围了起来。
费县位于沂蒙山区的南端,城高墙厚,四周挖有深深的外壕。驻守该城的敌人是冯治安的第三十八旅,加上地方部队,共计6000多人。7月2日黄昏,战斗正式打响,十二师和我们团担任主攻。我军于当晚首先扫清外围据点,歼敌两个多营。第二天晚上,对县城实施总攻。那天傍晚天上忽然下起雨来,开始还小,后来越下越大。我军按照原定的部署,冒着如注的大雨,向四门发起攻击。经过彻夜战斗,虽然部分部队攻占了南关,并一度突破北门,但是由于遭到敌人的顽强抵抗,结果未能继续向纵深发展。拂晓,攻击暂时停止。
再说,我们纵队离开鲁中以后,6月29日,中央军委根据当时全国和山东的形势,给华野发来急电,对全军的作战行动和我们华野的兵力部署作了重要指示。根据军委的指示,华野首长立即对原先的部署加以调整。决定按照中央指示,兵分三路,开始实施外线出击。所谓三路,即以二、六、七、九、特等五个纵队为一路,先继续在正面坚持,尔后伺机出击;以三、八、十等三个纵队组成西线兵团,向泰安、大汶口方向挺进;一纵队则继我们四纵队之后,出击鲁南,在敌后与我纵队会合,并肩战斗。这就是后来人们习惯称之为的"七月分兵"。走这样一步棋,既是为了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更是为了策应刘邓大军渡黄河南下,把战争引向敌后。这一部署于6月30日上报中央军委,7月1日各部队便开始行动。
说到"七月分兵,"在这里顺便说一个问题。这些年来,我看到不少记述当年"七月分兵"的材料,都把我们四纵队的出击鲁南,说成是"七月分兵"以后的事。都说华野首长于7月30日作出兵分三路的决定之后,我们纵队便和一纵队一起,南下鲁南,并首战费县。这样的记述其实不够准确。应该说我们纵队出击鲁南,和"七月分兵"的决定既有关系,又没有直接关系。说有关系,因为决定的三路大军当中,其中的一路就是我们纵队和一纵队出击鲁南。但是,从出发的确切日期上看,我们纵队和"七月分兵"的决定又没有直接关系。因为早在6月23日,我们纵队就已经先于一纵队,也就是说先于军委的指示,离开鲁中出击鲁南了(这在第二十三军的军史和军史附件中的大事记里都有明确记载),一纵队才真正是在分兵的决定作出并经中央批准之后离开鲁中的。如果我们纵队不是6月下旬,而是分兵决定作出之后才从鲁中出发的话,那就不可能在6月28日兵临费县城下,也不可能于7月2日对费县发起攻击了。当然,话说回来,无论是提前让我们四纵队单独出击鲁南,或者是后来的兵分三路,其基本的指导思想又是一致的,那就是通过外线出击,夺取战争的主动权。
7月5日,一纵队按计划抵达费县,与我纵队会师。7日拂晓,我纵队在一纵队的密切配合下,再次对费县城发起攻击。由于连日暴雨,护城河水急剧上涨,不少同志在冲锋时溺水身亡。然而这没有难住大家,后面的同志又相互掩护着冲了上去。经过连续数次冲锋,各路攻击部队终于在上午9点钟左右先后突入城内,守敌被我全部歼灭,战斗胜利结束。10点钟左右,当我们准备向城外撤出的时候,忽然从西南方向飞来十几架敌机,一架接着一架在县城上空盘旋。大家以为敌机要轰炸、扫射了,赶紧疏散隐蔽。没想到它们在空中转了两圈以后,却投下了大量的箱子。战士们拣起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不是粮食,就是弹药,还有不少罐头食品。这下大家乐了,笑着说:"蒋介石真大方,送了这么多好东西,连收条也不要我们写一张。"
费县战斗一结束,我们和一纵队的同志乘胜向津浦路挺进,并分别把邹县和滕县包围起来。16日夜,我们纵队对邹县发起攻击。因敌情发生变化,攻击没有成功。第二天部队奉命南下,配合一纵队攻打滕县。滕县守敌为整编第二十师,战斗力比较强,又有坚固的工事作凭借,因此一纵队连攻两天两夜都没有拿下来。19日下午我们抵达之后,立即和兄弟部队一起,对守敌再次发起进攻。但是因为仓促投入,准备不充分,结果仍然没有成功。为了做好充分准备,攻击暂时停止,准备第二天接着再打。
风云突变
可是,此时战场形势突然发生变化。原来,正当蒋介石专心致志地向我鲁中地区进攻时,忽然发现我一、四纵队钻到了他的背后,对徐州以及津浦、陇海铁路形成严重威胁。由于我们是孤军深入,蒋介石在惊恐之余,又产生了奢望,急忙从鲁中地区抽调了七个整编师回援鲁南,企图凭藉优势兵力,三面夹攻,一举把我们这两个远离大部队的纵队吃掉。按说,吸引敌人回援本来就是我们这次出击鲁南的目的,现在敌人来了,这自然是我们所希望的,而且应该说,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是敌人回援的速度这么快,特别是来势这么猛,却出乎我们的意料。20日下午,浩浩荡荡的蒋军,铺天盖地地向我们逼了过来,最近的地方离我们只有20多里,随时可以对我们实施包围。鉴于敌军数倍于我们,一旦被其分割包围,后果难以预料,于是华野首长决定撤销对滕县的包围,部队暂时回鲁中。
7月24日,当我们行进到枣庄东面的将军山地区时,迎面碰上了从临沂赶过来的敌第七军以及整编第四十八师,纵队前卫团和敌人接上了火。前进的道路被他们堵住了,鲁中回不去了。这时候,敌军第七十五师等三个整编师又从西北方向向我们压了过来,而西面和南面则有敌整编第五十七师和第二十师沿津浦铁路对我们进行堵截。四面都是敌人,情况非常危险!更为糟糕的是,当时鲁南地区连日降雨,河水陡涨。我们的前面是宽阔的浊浪滚滚的沂河,后面则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微山湖。腹背都是大水!此时,上上下下都深感情况严重,都在思考如何从几十万敌军的重重包围当中冲杀出去?华野首长针对如此险恶的形势,毅然作出决定,即趁敌人对我们的合围还没有完全形成的时候,部队赶紧掉过头来往西走,越过津浦铁路,去和我西线兵团会师。
然而麻烦的是,当时敌人死死缠住我军不放,想走可是走不了。为了让部队能尽快摆脱敌人的围追堵截,华野首长经过再三考虑,又作出了另一个重要决定,就是让我们十师(不含作为纵队主力团的三 O 团)和一纵队三团继续留在原地,迷惑和牵制敌人,掩护大部队向西转移。这个决定对于华野首长来说,是一个非常难下但又不得不下的决心。所谓难下,因为考虑到让我们师留下以后,面对着二十多倍于我们的敌人和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处境的危险和任务的艰巨可想而知!!我们纵队的首长自然也深知这一点,因此把我们师的首长叫到纵队部,反复交代,再三嘱咐,要我们师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把敌人拖在枣庄地区。临分手之前,纵队首长还再一次把我们师的首长叫到纵队部,并且弄了点酒,加了几个菜,招待他们,表达对生死与共的战友和十师广大指战员的惜别之情。陶勇司令员端起酒杯来到卢胜师长和韩念龙政委的面前,满怀深情地说:"老卢,老韩,这次留下你们孤军和几十倍的敌人周旋,恐怕凶多吉少。但是为了大局,咱们必须这样做。希望你们坚决完成任务,也希望你们和全师同志多多保重……"听了陶司令的话,在场的所有同志无不为之动容。卢胜师长站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斩钉截铁地说:"请陶司令放心,十师保证坚决完成任务!不论牺牲多么大,即使剩下一兵一卒,也要掩护主力安全转移。"师首长接受任务回来以后,马上逐级向全师同志进行传达,并且提出了具体要求。大家听了传达之后一致表示: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排除万难,坚决完成掩护大部队安全转移的光荣任务,绝不辜负华野和纵队首长对我们的信任和重托。当时,大家对局势的险恶和任务的艰巨心里都很清楚,但是为了革命事业的大局,对于留下来以后可能的结果都作了最坏的准备。
一场生死较量
7月25日,大部队掉转方向悄悄往西走,我们三个团则留在原地,迎击来势汹汹的敌军。这时,敌人还蒙在鼓里,把我们师当成是大部队,死死咬住不放。25日一早,敌人在强大炮火的掩护下,对我师守卫的鼻子山发起猛烈进攻。我二十八团、二十九团、三团分别在大山的南部、中部和北部,依靠临时抢修的简易工事,进行顽强抵抗。战斗打得很激烈,阵地上硝烟弥漫,碎石横飞。敌人一次次冲上来,我军用刺刀、手榴弹一次次把敌人打下去。10点钟左右,我们团一营守卫的一段阵地被敌人突破了,情况危急!一营营长马上组织预备队,对敌人实施反击。经过一番激烈厮杀,失去的阵地又被夺了回来。激战进行了整整一天,双方的伤亡都很大。晚上,部队撤出鼻子山,转移到东面的石龙山一线建立新的防御阵地,继续阻击敌人的进攻。26日,在石龙山又战斗了整整一天,双方还是你来我往,反复冲杀。从27日起,战斗由阵地攻防改为拉锯,部队在枣庄东北地区打打走走,走走打打,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又掉头向北。我们想竭力拖住敌人,而敌人也紧紧咬住我们不放。那几天,一会儿从东面传来密集的枪炮声,一会儿枪炮声又在西面响了起来。部队从早到晚,始终处在紧张激烈的战斗当中。有时刚刚端起饭碗,突然听到枪响,立即扔下饭碗,抓起武器就投入战斗。有时走着走着,突然和敌人遭遇上了,便迅速抢占有利地形,就地组织防御或者攻击。有一天下午,我们团机关的几十个同志正行进在一条大路上,不料,从北面不远的山包上突然射过来一排子弹,随后炮弹也在我们身前身后爆炸。遭遇上敌人了!情况非常危险!这倒不是担心敌人火力的袭击,而是担心敌人马上冲下山来。因为那天是白天行军,为了防空,团机关是单独走的,所属的几个营有的走在团机关前面,有的掉在团机关后面,相距很远。而我们机关的几十个人里,只有几个人有枪。这时候如果敌人的大队人马冲过来,那情况的严重就可想而知了!于是团长只好将我和其他几个有枪的同志组织起来,进行阻击。为了迷惑敌人,我们几个人利用一条半人高的干沟渠,低下身,走来走去,在这里放上几枪,马上转到另一个地方再放几枪,不断变换位置,造成部队很多的假象。就这样,用仅有的几支卡宾枪和驳壳枪,掩护机关其余人员通过了敌人阵地的前沿。事后,大家既高兴,又感到有点后怕。都说今天这出《空城计》唱得好悬!!要是敌人敢于冲下山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30日上午,在石龙口的北面,部队又和敌第七军遭遇上了。我们团奉命担任阻击任务,掩护全师部队转移。战斗进行了大半天,晚上,师部和另外两个团都转移了,师首长命令我们团撤出战斗,也跟着向东转移。团首长为了保证全团行动的安全,决定九连留在原地再坚持一天,阻滞敌人前进。并命令他们一天以后撤出战斗,然后自己想办法去寻找部队。大部队走了以后,第二天一吃过早饭,敌人就开始对九连发起进攻。九连的同志顽强地进行抵抗,先后击退了敌人三次疯狂的攻击。他们为了减少伤亡和节省子弹,每次敌人进攻之前,只留下少数人负责监视,其余同志隐蔽在工事里,等到敌人一靠近,立即跳出工事,和敌人进行格斗。敌人一被打退,立即抢修工事,然后再隐蔽起来。就这样,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3时左右。到了这个时候,根据团首长规定的时间,他们迟滞敌人前进的任务胜利完成了。于是,在留下的一个加强班的掩护之下,全连安全撤出阵地,并于深夜回到了部队。可是不幸的是,留下的这个班的十五位同志,为了大部队的安全转移,最后全部牺牲在石龙山上。战后,团里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大力宣扬他们的英雄事迹。他们的英名和英雄的石龙山一样,千古不朽,永世长存!
连续二十多天的战斗,加之整天被大雨淋着,不少同志负了伤,还有不少同志生了病。其余的同志即使没有负伤或者生病,也都筋疲力尽,疲惫不堪。但是当时不但没有医院可以住,连停下来稍微休息休息都不可能。这时,所有负伤和生病的同志,都发扬硬骨头精神,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坚持随部队行动。他们说,就是爬也要跟着部队一起爬到目的地,绝不掉队当俘虏。当时部队中比较普遍地存在一种想法,就是宁愿战斗时被打死,也不要负伤或者生病。因为牺牲了,也就"光荣了"。(所谓"光荣了",这是当时部队中的一句戏言。意思有两层:一个是表明牺牲了,再一个是表明牺牲是光荣的。)而如果一旦负伤或者生病,就将影响部队行动,甚至还可能成为敌人的俘虏。针对这种情况,各单位特别注意做好帮助伤、病员的工作。所有干部和身体稍好一点的同志,都抢着给伤、病员背枪、背背包;个别重伤、病员实在走不动,就由大家轮流背着走,或者做副简易担架由大家抬着走。在筹粮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只要搞到一点吃的,总是留给伤、病员们先吃;对于仅有的少量药材,也都是留给重伤、病员们用。正是凭着伤、病员们不屈不挠、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以及同志之间充满深厚感情的团结互助,最后,这些同志终于都和大家一起,冲出了敌人的重重包围,到达了解放区。
为了减少负担,轻装前进,突围一开始,各单位就对携带的东西作了一次精简,有的扔了,有的就地销毁。后来,情况日渐严重,大家又下狠心再次精简了一些东西。再后来情况更加严重,结果连平时当作宝贝的重武器也不得不忍痛作了处理。因为连着几天没有搞到饲料,那些骡马饿得肚子里空空的,瘦得不成样子。尽管这样,还要驼着笨重的武器,顶着大风大雨,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走,以致走着走着,忽然两条前腿一闪,随之倒在地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没办法,战士们只好把重机枪和迫击炮卸下来,找个地方掩埋起来。同时含着眼泪把骡马杀了,就便给部队充饥。有的单位因为情况特别紧急,连掩埋的时间都没有,为了不让这些枪炮落到紧跟在我们后面的敌人手里,干脆就把它们的零部件拆下来,一路走,一路丢,扔到深深的山沟里。
马被饿倒了,人也被饿得面黄肌瘦,四肢无力。那时我们和蒋军主要是在枣庄东北面方圆只有几十里狭小的地区内周旋,你来我往,反复拉锯。当地群众为了躲避战火,都逃到别的地方去了,家家关门闭户。因此无论走到哪里,村子里都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没有老百姓,自然就筹集不到粮草。无奈,炊事房只好停伙,由各班和机关各部门自己想办法搞吃的。你能搞到什么就吃什么,什么时候搞到就什么时候吃。那阵子,我们吃过农民放在猪圈里用来喂猪的豆饼,吃过被群众丢弃的发了霉的高梁煎饼,也吃过山上的野菜和野果。有时幸运地在已经逃走的农民家里发现一点麦子、高粱、黄豆什么的,为了既尽可能保持部队的体力,又不破坏群众纪律,我们只好在拿了这些粮食之后,留下足够的粮票,并且附上一封信,一方面表示抱歉和感谢,一方面告诉他们等我们军队或者政府回来以后,凭着这些粮票去领取粮款。不过,虽然有了这些原粮,但是没有时间粉碎,只能煮麦子、高粱、黄豆干饭吃。有时实在搞不到东西,就喝点河水充充饥。
尽管大家又饿又累,但是为了调动敌人,每天还要坚持行军。而连续的雨天和泥泞的道路,又给我们的行动增加了很多困难。那段时间几乎天天下雨,很少见到太阳。而衣服被淋湿之后,又没有替换的,因此只好靠自己的体温把它悟干。也因此,那些时衣服总是湿了干,干了湿的,整天身上都是湿漉漉的。记得有天夜里,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我们艰难而吃力地走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四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脚下的路,大家就利用每一次闪电的片刻,匆匆走上几步。天黑路滑,稍不留意就会摔倒在地上。有时刚爬起来才一迈腿,噗嗤一下又倒了下来。有的同志大概数了一下,那天晚上摔得少的起码跌了七、八个跤子,摔得多的跌了二三十个。大家从头到脚沾满了泥巴,一个个都像泥人似的。更加伤脑筋的是,由于连续在雨天行军,从鲁中带出来的鞋子早就穿破踩烂了,光着脚自然很难在乱石遍地、荆棘丛生的山上走路,怎么办呢?便把被子撕成一根根布条,裹在脚上当鞋子。当然布条子终究不牢固,一天下来就破烂不堪,只好接着再撕。被子被撕光了就撕衣服,后来连能够撕的衣服都没有了,最后只好光着脚板走路。双脚整天浸泡在水里,开始表皮发白,继而逐渐溃烂,待到溃烂的白皮被磨破之后,便露出一块块血淋淋的红肉。行军时这一块块嫩肉踩在坚硬的石头和尖利的荆棘上,有如刀割一样,每走一步都感到钻心似的疼痛。尽管这样,大家还是咬着牙,甚至含着眼泪走完了这段极其艰难的路程。当时部队中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短短十个字,充分反映了指战员们在那异常艰难的环境里,所具有的坚强的革命意志和坚定的胜利信心。
道路泥泞对部队行动的影响固然很大,但是威胁更大的还在于碰上大河。由于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山洪暴发,河水猛涨,一些原来干涸的乱石滩,一下子变成了滔滔奔流的大河。那河水因为是从山上冲下来的,特别湍急,架桥不容易,泅渡更困难。有一次我们为了摆脱敌人的包围,向东南方向迂回。走着走着隐隐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好像是闷雷在地面滚动。再往前走,声音愈来愈响,哗哗啦啦,有如万马奔腾。大家正纳闷这是什么声音,又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河横在我们的前面。当时前面是奔腾的大河,后面是敌人的追兵,头顶上又有敌机在轰炸、扫射,情况十分危急!怎么办?团首长立即命令各单位一面组织火力对空射击,一面迅速把大家的背包带连接起来,作为缆绳固定在大河的两边,让大家抓着它过河。这时,敌机投掷的炸弹不时在河中爆炸,掀起高高的水柱;脚下的河水汹涌澎湃,卷起一排又一排浪花。正艰难地走着,突然听到前面一阵叫唤。抬头一看,有个战士被炸弹激起的大浪冲走了,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这位战士的身影。在这生死关头,大家你扶着我,我护着你,吃力地挪动着双脚,一步一步挪向对岸。我因为会游泳,这时候倒还没有感到多大的困难。可是我们政治处有个同志是"旱鸭子",在水里他的手脚全然不听使唤了。当他抓着绳子走到河中间的时候,忽然一个急浪打过来,把他冲离了缆绳。转眼之间,人就开始下沉。刚好我正走在他的附近,看到后立即游过去,抓住他并用力把他向前一推,让他重新抓住缆绳,这才避免了意外。经过一个小时的搏斗,全体同志终于渡过大河,进入安全地带。上岸之后,大家回首身后咆哮的大河和被我们甩在河西岸的敌军,胜利的喜悦油然而生,一个个激动得禁不住对着大河高声地叫喊起来。
7月27日,我一、四纵队的大部队渡过十字河,越过津浦路,并于8月1日在济宁地区与西线兵团胜利会合,展开了配合刘邓大军进军中原的作战行动。至此,上级赋予我们师掩护大部队转移的任务胜利完成。根据纵队首长的指示,我们于7月29日离开枣庄地区,向东北方向转移。一路上边走边打,逐渐和敌人拉开了距离。8月3日下午,当我们正涉水渡过一条沙河的时候,突然从对岸右侧的山头上扫来一梭子机枪弹,紧接着密集的子弹、炮弹呼啸着飞向河中,平静的水面升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柱。又遭遇上敌人了!这时已经渡过沙河的部队听到背后枪响,赶紧掉头占领了左侧的另一个山头,并以猛烈的火力压制对方,掩护后续梯队安全地走到对岸。过了这条沙河之后,接着我们又越过了临(沂)费(县)公路,从而最终甩掉了缠了我们十多天的敌人,取得了鲁南突围的最后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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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武昌,江苏如皋人,1929年8月出生,1943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4年底参加新四军,1945~1946年先后担任新四军苏中军区如西独立团政治处统计干事、新四军1师1旅政治队学员,1949年在23军67师201团先后担任政治处宣教股宣教干事、军士队副政委。他先后参加过盐城战役、高邮战役、苏中战役、鲁南战役、孟良崮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抗美援朝战争等;1983年担任上海警备区副政委,1989年离休后致力于新四军历史研究,并担任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长,目前任该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