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韩擒虎突袭建康,在南陈降将任忠的协助下,攻破台城,擒住了南陈天子陈叔宝。
不仅如此,此时南陈皇族公卿百余人都集中在台城,正好被韩擒虎一鼓成擒,倒是省了全城大索的麻烦。
韩擒虎兵不血刃就立此奇功,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忽听北掖门方向喊声如雷,一名士兵飞奔而来,道:“禀将军,贺若弼大人攻至北掖门,陈军鲁广达部在城外结阵抵御,我军是否要出城夹击鲁广达?”
韩擒虎冷笑一声,道:“贺若弼喜欢打仗,尽管让他打个痛快,我们守好陈国君臣就是,不必管他!”
韩洪在旁道:“大哥,这似乎不妥,将来被晋王殿下,甚至被陛下知道,恐怕......。”
韩擒虎断然道:“老三,我军不过五百,只是趁乱偷袭才侥幸成功。若是分兵助战,这城中数万陈军一旦做起乱来,劫走了陈叔宝,岂不是前功尽弃?此中的轻重缓急,陛下、晋王、高仆射不会分不清。”
韩洪也觉大哥所言有理,便不再多言,自去调遣兵士看押俘虏。
子夜时分,北掖门“轰”地一声被大火烧塌,贺若弼终于杀入台城。
此前,鲁广达在北掖门外死战不退,贺若弼命铁骑轮番冲击,竟奈何不了他。
后来城中响起震天呼声,才知道陈叔宝已被韩擒虎捉住,鲁广达彻底绝望,这才命兵士解甲,向城中跪拜,仰天悲呼:“我鲁广达空有此身却不能报国,罪孽何其深重!”于是归降。
贺若弼对鲁广达也十分钦佩,好言抚慰一番,又命兵士向城内喊话开门,城内却无人理会。
贺若弼心中大怒:“韩擒虎,若不是我在蒋山与陈军主力浴血奋战,你哪里能捡这现成便宜?如今还想独揽大功?”当即命黄昕在城下纵火,烧塌北掖门,冲入城中。
贺若弼找来兵士询问,打听到陈叔宝被关押在德教殿,立即寻来。
却见德教殿外韩擒虎的兵士持矛按刀,如临大敌地拱卫殿外。贺若弼飞身下马,就要入殿,却被韩洪拦住,道:“辅伯大人,你去哪里?”
贺若弼冷冷扫视韩洪,道:“陈叔宝何在?”
韩洪道:“正在殿中。”
贺若弼不再说话,昂首入内,韩洪见他神色冷峻,一时犹豫,只得命人赶紧去找韩擒虎。
殿中黑压压一片,尽是陈朝皇族子弟,人群中一眼可见身着衮冕的陈叔宝。
贺若弼按刀而进,众人都畏惧退后,像潮水般分开。陈叔宝面无人色,瑟缩着一副想逃又不敢的样子。
贺若弼走至陈叔宝身前,沉声道:“你就是陈叔宝?我是贺若弼!”
陈朝君臣一阵耸动,久闻贺若弼大名,今日才见真容,却没想到是个清秀文人模样。
陈叔宝惶惧颤抖,满头冷汗,双腿一软已跪在贺若弼面前,连连叩首道:“贺若将军大名,朕......哦不,下臣仰慕已久,今日得睹尊范,幸何如哉!”他语不成调,言罢又连连叩首。
他这一跪,南陈皇族顿时匍匐一片,不敢仰视。
贺若弼心中涌起自豪之情,略缓颜色,徐徐将陈叔宝扶起,安慰道:“小国君主位同大国公卿,我受大隋天子之命抚绥江南,等同钦差,君上拜我也符合礼数。不过君上无需惊恐,我朝天子仁德宽厚,您入朝之后仍不失归命侯的爵位。”
陈叔宝紧张之心稍去,又连连向贺若弼揖礼,贺若弼点点头,向员明、黄昕一挥手,道:“此地关防不严,请君上去我军中安歇。”
“且慢!”一声低沉的断喝自殿外响起,韩擒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口,目光如炬,缓缓道:“辅伯兄,陈主是我......,是我的兵士发现的,你怎么可以随意带走?”
贺若弼眼神犀利,寒声道:“敢问子通将军,你此行杀敌几许?斩获多少?”
韩擒虎冷笑道:“当日仆射大人命我们南北并进,说的是直取台城,可没有说杀敌几许、斩获多少!”
贺若弼怒道:“你这是取巧行径,贪天之功!”
韩擒虎针锋相对:“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批亢捣虚是兵法要义,你说我取巧?我倒说你——笨伯!”
“你!”贺若弼大怒,“铿”地一声已拔刀在手,身边将士也一齐拔刀。
韩擒虎丝毫不惧,反倒上前一步,一手按刀,直视贺若弼,二人目光相交,隐有火光四溅。
韩洪把手一挥,殿外兵士拉弓上弦,箭镞生寒。双方剑拔弩张,倒把殿中的陈朝君臣惊得连连后退,恐惧万分,生恐遭了池鱼之殃。
便在此时,一队铁甲骑兵飞驰而至,宇文述在马上朗声道:“高仆射到!”
蒋山大战两天后,宽阔的长江江面上,数百艘青龙、黄龙战舰拱卫着一艘高大巍峨的五牙巨舰,浩浩荡荡停靠在燕子矶畔。
晋王杨广一身戎装,大步走下,踏足陆地的一刹那,数百名迎候的隋军将领一齐躬身,道:“恭迎大元帅!”
杨广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向众将士高声道:“诸位辛苦了!”
长江南岸、幕府山边、白下城上,数万隋军齐声高呼:“大隋万岁!”惊起白浪如雪,风云耸动。
铁甲轰鸣,铁流滚滚,众将簇拥杨广进入建康。
前日,高熲已命众军退出台城,在建康各处布防,又将东府城改为杨广的大元帅府,此时,高熲率王韶、薛道衡、裴矩、高德弘等人正在府门外相迎。
杨广远远望见高熲肃立阶下,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转瞬即逝,老远便飞身下马快步迎上,笑道:“仆射大人,何劳相迎,小王愧不敢当。”
高熲微笑道:“殿下,恭喜你克定大功,成就万世伟业!”
杨广爽朗笑道:“这都是父皇洪福,仆射大人统筹有方,三军将士用命,小王不过是坐享其成而已。”两人握手寒暄,极为亲密,携手入府。
众人在正堂安坐,杨广道:“仆射大人,建康既下,下一步如何用兵,仆射可有高见?”
高熲道:“殿下,攻克建康只是扫平江南第一步,如今周罗睺拥兵十万盘踞郢州,其他巴陵、公安、湘州、三吴、南川、岭南都还有不少陈军负隅顽抗。我意请陈主下发诏书,敕令各地陈军向我朝归降。同时命宇文述、来护儿从陆路、燕荣从海上攻三吴、闽中,命王世积攻江州、豫章、南川,命杨素继续东下,同时分兵向南攻湘州。然后三路并进,共克岭南,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好!”杨广抚掌笑道:“仆射胸怀全局,措置周祥,小王佩服,一切由仆射大人定夺。”
高熲见杨广如此言听计从,心中微觉奇怪,但如今诸事繁杂、千头万绪,也无暇多想,道:“既如此,下官就去布置。城中初定,尚有不少陈军散兵游勇,殿下切勿随意走动,以防不测。”
杨广笑道:“谨遵仆射大人教诲。”
眼见高熲率众人退下,杨广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已冷了下来,向厅外段达道:“建平公在何处?”
段达道:“建平公昨日已至城中,属下这就派人去寻。”
话音未落,侍卫来报,张衡求见。杨广大喜,疾步出府,将张衡迎入。
段达知道杨广的规矩,挥手命侍卫退远,自去庭前三丈之外站了。
杨广这才低声道:“先生昨日随史万岁所部入城,为我打探城中消息,不知有何收获?”
张衡脸上神情颇为凝重,一出口便是惊人之语:“殿下,城中有谣言,说您命高德弘给高熲传话:‘欲留陈叔宝妃子张丽华一观’,被高熲断然拒绝,说‘昔日姜太公蒙面斩妲己,今日断不能留此红颜祸水’,如今已将张丽华斩首。”
杨广大惊,道:“我何尝派高德弘去向高熲索要张丽华?张丽华大我十多岁,与我素未谋面,又是敌国妃子,我岂会如此色令智昏、不分轻重?”
张衡眉头锁得更紧,道:“还有人说,殿下听说张丽华被杀后极为愤怒,扬言将来必要报复高熲。”
杨广又惊又怒,目中已透出凶光,道:“这是何人散布的谣言,我若捉住此人,必将他扒皮抽筋!”
张衡摇头道:“从来谣言都是来无踪、去无影,最难查证。怪只怪当日殿下口不择言,与众将随口说笑,造成如今被动局面。”
杨广已大为懊悔,攻克建康、平定江南是何等功业,如今却莫名其妙蒙上一个“贪恋美色”的不白之冤,他忽地一顿,道:“我知道了!”
见张衡目视自己,杨广已是满面杀气,怒道:“高熲!必是高熲命人传播这样的谣言,高德弘是他儿子,两父子串通演的好戏!说什么我扬言报复高熲?我若真有此意,岂会当着他儿子的面说出?必是高熲受大哥所托,不欲令我成此大功,就用这等卑鄙手段中伤于我,我岂能与他善罢甘休!”
张衡沉吟片刻,道:“殿下,你的猜测我也有同感,不过你没有凭据,说到天边也是枉然。”
杨广气得浑身颤抖,恨恨道:“这有何难?他捏造我‘贪恋美色’,我就说他‘擅权专断’、‘意图谋反’!贺若弼违反我的军令,提前抢攻,我就依军法对他严惩!还有韩擒虎......。”
张衡接口道:“据我所知,韩擒虎攻入台城后,手下军士有淫乱后宫之事,说不定这才是高熲杀张丽华的真实原因。”
杨广将手一拍,道:“不错!贺若弼、韩擒虎是高熲死党,我就在他这左膀右臂上做文章,让父皇知道,高熲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衡皱眉道:“不过高熲在陛下心中有如完人,娘娘又将他视为手足,殿下这点手段恐怕难损他分毫。”
杨广断然道:“他对我不利,我若不能奋起反击,难道要坐以待毙!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要攻击得多了,总有一天父皇要跟他离心离德!”
张衡虽觉杨广这是意气用事,但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也确实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只得叹息道:“私下的手段,只要施展得隐秘,倒也可以试试。但阳谋才是正道,我建议殿下将施文庆、沈客卿、阳慧朗、徐析、史暨慧五人明正典刑,这五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祸乱朝纲、盘剥百姓,江南从士族到百姓,无不恨他们入骨。我朝伐陈本就是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殿下光明正大杀了他们,对您坐镇江南、收取人心极为有利。”
杨广连连点头道:“建平公所言有理,南征以来,事事由高熲发号施令,他们当面不说,背后都当我年轻识浅,任人摆布,我正好借此立威!”
张衡又道:“还有,殿下要立即查封建康府库,搜集图书文物并妥善保存,以彰显我朝文明之邦、礼仪之邦的气概。同时拜访江南大族,向他们承诺,将来朝廷虽会派遣州郡流官,但属员府吏仍由各族子弟出任,只要世家大族稳住了,平定江南不过席卷而已。”
杨广大喜,向张衡深施一礼,道:“天授建平公助我,杨广受教了!”
此后,杨广依张衡所言,斩杀施文庆五贼,命裴矩妥善保护江南图书文物,又亲自出面走访王谢袁萧、顾陆朱张等江南大族。
果然,民间对这位相貌英俊、气度雍容、待人诚挚、谦恭有礼的隋朝皇子赞不绝口,建康人心迅速安定下来。
但杨广以不守将令之名抓捕贺若弼,以淫乱后宫之名抓捕韩擒虎时,却立即遭到了挫折。
高熲找到杨广,当面向他出示自己向杨坚的上书,以及杨坚的回旨:“平定江表,全赖贺若弼与韩擒虎之力也,一应小节,无需追究。”
杨广如遭闷棍,更领略到高熲的谋定后动,只得赔笑作罢。
此时,还发生了一件轰动建康的事。
韩擒虎麾下将领王颁,原是南梁大将王僧辩之子,王僧辩被陈霸先袭杀后,王颁只身逃往了北周。
隋军大举灭陈,王颁跟随韩擒虎渡江,率先攻入建康。此后,王颁秘密召集当年王僧辩旧部,千余名老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与王颁抱头痛哭。
有人问王颁:“你从军灭陈,大功已成,却哭得如此悲伤,是何原因?”
王颁咬牙切齿道:“因为没有手刃陈霸先为我父报仇!”
于是众人掘开陈霸先的陵墓,将骨骸焚化成灰,拌入水中与众人分饮。
当年王僧辩与陈霸先风云际会,联手平定侯景之乱,堪称并世双雄。若二人在天有灵,知道今日之事,也不知要作何感想,真是令人叹息。
此后王颁自缚双手,到杨广处请罪。杨广不敢大意,将此事上报朝廷,杨坚认为王颁孝心可嘉,下旨将他赦免。
王颁,僧辩之子也。发陈高祖陵,焚骨取灰,投水而饮之。自缚归罪于晋王广,上命赦之。——《隋书·卷七十二·列传第三十七》
此时,各路隋军如风卷残云般,攻城掠地,势如破竹。
杨素的西路军与南陈荆州刺史陈慧纪连续在岐亭(今湖北宜昌西陵峡口)、延洲(今湖北枝江长江段)爆发恶战。
陈慧纪命大将吕忠肃扼守岐亭,吕忠肃将全部家财变卖,赏赐给军士,一时军心大振。他命士兵在峡口两岸安装三条粗大的锁链,使隋军舰队无法顺流而下。
杨素命刘仁恩率军猛攻吕忠肃岸上营垒,但吕忠肃凭借山势据险死守,大小四十余战,隋军战死者五千余人。陈军将战死隋军的鼻子尽数割去,以求赏金。
杨素怒不可遏,亲率精锐甲士万人出战,战前故意将犯有小过的军士百余人拖到阵前斩首,杀得血流满地,然后下令:“不能克敌却生还者,一律以此为例!”于是全军震恐,人人抱有必死决心。
杨素身先士卒,率先攻山,隋军将士勇不可当,潮水般地攻击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将吕忠肃营垒攻破,吕忠肃败逃。
隋军将士请求将俘获的陈军尽数杀死,以泄心中愤怒,杨素却严令禁止,对俘虏温言抚慰后,尽数放生。然后命军士爬上悬崖,斩断铁索,从容东进。
吕忠肃退至延洲,陈慧纪命全部水军出动,与杨素决战。
这支水军是南陈最精锐的王牌,从陈霸先立国组建以来,历经侯安都、侯瑱、吴明彻等名将调教,无论舰船规模,还是水战经验,都无懈可击。
但当他们见到杨素派出的四艘五牙巨舰时,无不心胆俱丧、魂飞天外!
那高达百尺的巨舰如同小山,衬得陈军舰船渺小无比。
当巨舰上五十尺长三人合抱的巨大拍杆如山崩地裂般从天而降,不管陈军什么船只,无不立即崩解。
且每艘船上多达八百名士兵,弓弩齐射,铺天盖地,完全就是移动的水上坚城。
陈军十余艘最大的舰船仅仅一个照面,就被隋军四舰击得粉碎,剩余舰只哪敢迎战,只得仓皇退往公安(今湖北荆州公安)。
陈慧纪见连战连败,隋军气势如虹、沛莫能御,只得烧毁所有积蓄,率三万水军和千余艘舰船沿江东下,退往郢州。
自此巴陵(今湖南岳阳)以西,再无陈军舰只。
此时建康沦陷,陈叔宝命各地守将出降的旨意来到郢州,送来圣旨的,正是南陈大将樊毅。
周罗睺、荀法尚守御郢州已有两月,这二人都是南陈名将,水战陆战都极为精通,秦王杨俊空有十余万大军,却始终无法突破。
周罗睺接到樊毅送来的圣旨,也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只得与荀法尚、陈书文、陈慧纪等将士在江边哭哀三日,然后解甲归降。
于是,杨素水军畅通无阻,直抵郢州,与杨俊中路军成功会师。
而进展最快的,还是上大将军、蕲州总管王世积。他突破蕲口(今湖北黄冈蕲春)后,一路南下,连克江州(今江西九江)、豫章(今江西南昌)、临川(今江西抚州)、庐陵(今江西吉安),顷刻就席卷南川,兵锋直抵大虞岭(今江西与广东的分界岭)。
同时,宇文述、来护儿、燕荣从建康南下,攻略三吴(苏州、湖州、杭州)地区,南陈吴州刺史萧献、东扬州刺史萧岩虽奋起抵御,终究敌不住如狼似虎的隋军,纷纷战败被杀,隋军趁势攻入闽中。
在隋军摧枯拉朽般地攻势下,偶尔也伴有一两处南陈的反击。
南陈湘州刺史、岳阳王陈叔慎与长沙官员歃血为盟,誓死不降。他献诈降书给隋军将领庞晖,庞晖中计,被诳入城中杀死。
庞晖是杨素部下,杨素大怒,命刘仁恩、薛胄领兵前来,一举攻破长沙,将时年一十八岁的陈叔慎斩首,一朵小小的反抗浪花就此湮灭。
时间来到开皇九年三月,除岭南外,陈朝疆域已全部被隋军占领。
此时,杨坚下旨,命柱国韦洸统军继续平定岭南,调秦王杨俊前往建康镇守,命晋王杨广率大军押解南陈君臣返回长安,又命尚书左仆射高熲先行返回。
高熲接旨后不敢怠慢,立即率贺若弼、韩擒虎等人北上寿阳,沿淮河西上南阳,登秦岭,入武关,经商洛,过蓝田,回到了长安。
高熲等人才入长安东门,就听人声鼎沸,无数人兴高采烈向狗脊岭刑场方向涌去,大呼小叫着:“看杀头了!”
高熲皱眉道:“怎地一到长安就逢行刑?不知出了什么事?”
众人随着人潮涌动,已至刑场外,只见场中跪着十余名人犯,高熲细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这些人大都认识,竟都是州郡太守、县令一类的官员。
再看监斩台上坐的,却是自己的好友、尚书右仆射苏威。
只见苏威凛然望天,沉吟片刻,将案上斩首令牌重重掷出,厉声道:“午时已至,行刑!”
十余名刀斧手将雪亮的鬼头刀一齐挥下,立时血光四溅,无头尸身倒下尘埃,鲜血汩汩涌出,四周人群立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地叫好声。
高熲皱眉沉吟,却听身旁一个老者摇头道:“唉,诱人受贿,不是光明正大之举,这是当政之人的过失呀。”
老者身旁几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高熲才知,原来天子杨坚为防州郡官员受贿,命人乔装改扮成普通商人,去各地向官员行贿,有些官员上当收受了贿赂,立即被抓回长安处斩。
高熲听得暗暗心惊:“不知是何人向陛下献此毒计,事虽有效,却终究不是朝廷应有的作为。”
贺若弼、韩擒虎也是脊背阵阵发凉,他们都是带兵之人,收受贿赂原是平常之事,遇上这样的试探,那真是十死无生。
却听高熲叹息一声,道:“走,去问问苏无畏。”众人挤开人群,向苏威行去。
苏威正欲上马离去,闪眼见高熲策马而来,大喜道:“昭玄,你回来了!”疾步迎上。
高熲下马,微笑道:“无畏,一回来就见你大杀四方,好不威风。”
苏威颇有几分得意,笑道:“这是我向陛下献的试贿之法,果然大见奇效,今后吏治必可彻底整肃,谁也不敢再行收受了。”
高熲一愣,道:“这是贤弟想出来的?”
苏威见高熲面色有异,道:“不错,昭玄觉得如何?”
高熲摇头道:“此法是权谋之法,不是经世之道,恐怕不宜推而广之。”
苏威顿时面显尴尬,高熲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略重,笑道:“我也是一时感叹,下次我们再好好参详,今日先别过,待我觐见陛下后,咱们兄弟再详谈。”
言罢与苏威挥手分别,往皇宫而去。苏威望着高熲远去的背影,心中一时茫然。
高熲等人在尚书省换了官服,通名入宫,见杨坚负手立于殿外眺望,高熲心神激动,急忙前趋数步,伏地叩首参拜,喉中已有些哽咽。
杨坚亲自将高熲扶起,笑道:“独孤,一年不见,怎地多愁善感起来?”
高熲细细端详杨坚,见他似乎又黑了些,显得愈发苍老。
他与自己同年生人,看上去却仿佛比自己老了十多岁,不由叹道:“陛下较臣南去时容颜又显苍老了,还该多多休养龙体才是。”
杨坚也心中感叹,目中微有湿润,叹息道:“偌大的天下,万几宸翰,哪里是朕想休息就能休息的。”
转头向贺若弼、韩擒虎笑道:“二位大将军,一个蒋山扬名,一个台城建功,足可彪炳史册,万古流芳了!”
众人入殿,杨坚命宫人赐座,这才在御座上坐定,道:“独孤,你可知朕何故要你先行返京?”
高熲略一沉吟,道:“陛下可是想垂询如何料理江南后事?”
杨坚笑道:“独孤果然与朕心有灵犀,不错,此番江南虽然初定,但南北分裂已达三百年,真要使人心统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高熲点头道:“确是如此,不知陛下是否已有了主见?”
杨坚道:“朕这些时日和苏威商议,觉得有三条措施需得立即施行。”
他举起一根手指,道:“一是撤换所有江南世家大族子弟担任的州郡属员。自‘王与马、共天下’以来,南朝世族垄断官员职位的情况远比北朝严重,这些大族凭借子弟为官为吏,盘踞州郡,隐匿人口,蓄养私兵,尾大不掉,若不能扭转这种局面,将来恐怕要生大乱。”
他随即举起第二根手指,道:“二是以‘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为根本,编纂《五教》通义,敕令江南百姓人人背诵。江南人历来随性松散,自私自利,不服管教,朕要使他们的思想统一起来,若人人都为父母兄弟子女考虑,将来就不会铤而走险,犯法谋逆,则江南可安。”
杨坚又举起第三根手指,道:“三是将建康夷为平地。世人常说,建康乃王气所在,真是无稽之谈,自孙吴到东晋,再到宋齐梁陈,哪一个有好下场?可这谬论又极易被有心人利用,百姓无知无识,往往盲从,酿成大祸。今日索性毁去,改建康为蒋州,可谓一劳永逸了!”
他滔滔不绝,说得正得意时,却见高熲低头不语,不禁一愣,道:“独孤,你怎地一言不发?”
高熲面有难色,缓缓道:“这三条的确是真知灼见,但臣以为措置稍显过激了一些,若三条同时推行,就怕江南之人一时难以适应,会横生变故。”
杨坚眉宇渐渐皱起,沉默片刻,道:“朕治理国家的心情,有时的确急了一些,但独孤你有所不知,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可知道,处罗侯可汗三个月前忽然死亡之事?”
高熲一惊,道:“臣在淮南略有耳闻,但知之不详。”
杨坚道:“长孙晟奏报,处罗侯在与西突厥达头可汗交战时,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但长孙郎怀疑,是雍虞闾所为。”
高熲点头道:“雍虞闾是前任沙钵略可汗之子,一直觊觎可汗之位,的确极有可能杀叔自立。”
杨坚忧心忡忡道:“处罗侯与长孙晟交好,这几年对我朝十分恭顺,但雍虞闾则不同,此人狼子野心,一旦上位,我朝北境极有可能重燃战火。朕之所以想尽快使江南安定,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好应对北方。”
高熲默默点头,却道:“陛下,若真如长孙晟所料,臣以为更不应急于求成,万一南北同时生乱,就更难应对了。”
杨坚已有不耐之色,盯视高熲道:“独孤,你真的不赞成这三策?”
高熲心头一震,但依旧沉声道:“陛下,臣始终认为,江南之人看似柔弱,其实执着,这三策过于严厉,会适得其反。”
杨坚眉头越锁越紧,脸上已是乌云密布,他忽地拿起案上几份奏疏,道:“独孤,你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朕收到几份奏疏,你不妨看看。”
高熲上前接过,一目十行之下已经看完,竟是右卫将军庞晃、左军卫将军卢贲、尚书都事姜晔三人参劾高熲擅权专断、乱政误国的奏章,还有兵部侍郎冯基、楚州行参军李君才奏称,高熲在江南收买人心,有谋逆造反意图。
高熲心中一凛,随即坦然道:“陛下,臣之心,天日可鉴,一切伏惟陛下圣裁。”
杨坚哈哈大笑,道:“朕常说‘独孤有如明镜,每当被打磨,必更加皎洁光明’,朕怎么会听信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庞晃、卢贲、姜晔都已被贬黜为民,冯基、李君才已被朕当殿杖杀!”
高熲沉吟片刻,恭恭敬敬道:“陛下对臣厚恩,臣粉身碎骨,难报答万一。但臣以为,国家刑法自有典章,陛下不宜随意杀人。今日臣在东市见苏威掌刑,处死十余名犯官,听说是陛下命人试探引诱所致,这样恐怕有失朝廷惩贪本意,也有失皇家堂皇正大气象。”
杨坚心中已然不悦,冷冷道:“不行非常之法,如何成就非常功业?朕欲打造一个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极致盛世,为此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孜孜以求,不敢有丝毫懈怠。朕的心情,别人不知,你独孤也不知道吗?”说至后来,语调渐趋高亢。
高熲额头已有冷汗,缓缓跪倒道:“陛下之宏愿,臣岂会不知,但治大国如烹小鲜,有时欲速则不达……!”
“啪!”杨坚一掌击在案上,霍然起身盯视高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贺若弼、韩擒虎哪里还坐得住,一齐跪倒叩首。
只片刻的沉默,高熲、贺若弼、韩擒虎三人已汗透重衣,只觉如山般地威势压在身上,几乎将脊背压断。
许久,只听杨坚缓缓吐出一口深长气息,用平静的语气道:“你们远道而回,也劳乏了,且回去歇息吧。”言罢转身离去。
高熲心头沉重,向贺若弼、韩擒虎道:“走吧。”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宦官自帷幕后踱出,目中透出几分狡黠,轻声喃喃道:“陛下与高仆射也生出嫌隙了,大哥,你的机会来了。”
此人正是杨素胞弟,长秋卿杨约。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