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这个词，很容易引起误解。“鞑靼”曾是唐宋年间称呼草原游牧民族的泛称。至于如今俄罗斯联邦有个突厥语族的民族名曰“鞑靼”，与明代所称的“鞑靼”则完全是两码事。《明史·鞑靼列传》在一开头其实就解释了这个问题：“鞑靼，即蒙古，故元后也。”这就是说，明人所说的“鞑靼”所指的就是“蒙古”，尤其是指忽必烈后裔统治下的蒙古部众。虽然当时的蒙古人并不称呼自己是“鞑靼人”。

再说被《明史》认定改“大元”为“鞑靼”的鬼力赤。此人“非元裔”，称“汗”的名分上存在先天不足。更重要的是，迨至14世纪末至15世纪初，北元内部的分裂已成不可更之势。蒙古各部从农耕区退回到草原，重新开始了粗放的畜牧经营，诸部之间的经济联系大大削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政治上，各部领主的分离倾向越来越强。他们结成了大大小小的“兀鲁思”（ulus，“人众”“领地”）。就实质而言，所谓的鬼力赤“大汗”本人，也无非是一个“兀鲁思”的领主而已。基于这两个“硬伤”，鬼力赤的统治显然不能长久。这不是到了1408年，明廷已得到情报：“鬼力赤为众所戕，北虏迎立本雅失里”——鞑靼（蒙古）的汗位又一次易主了。

新上台的本雅失里（蒙古文史籍称为“完者帖木儿”）倒是“根红苗正”。此人就是那位以杀子夺媳而臭名昭著的额勒伯克汗的另一个儿子。坤帖木儿篡位之后，本雅失里为求自保，一直向西逃到了中亚，寻求“跛子”帖木儿的保护。帖木儿其实也不是“黄金家族”的忠臣。他在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斯坦首都）架空了西察合台汗国诸汗而威福自操。但“跛子”的扩张野心甚大。或许出于以这位“元后”为奇货君临蒙古的考虑，帖木儿允许本雅失里在自己的辖地避难多年。一直到“跛子”死后，本雅失里才返回蒙古高原，并以忽必烈嫡系的高贵血统被拥立为大汗——只不过，他名为“大汗”，避居西域时只有百余部众，在鞑靼部众里毫无根基，只能成为权臣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傀儡大汗，甚至连自己的生死也全都操于他人之手。

纵然处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本雅失里也远远谈不上“识时务”。他不仅拒绝了明廷“朕主中国，可汗主朔漠”的合理建议，还杀害了明朝使节，引起明成祖朱棣暴怒，终于再度引来了明军的大举讨伐。1409年，本雅失里以诱敌之计，全歼邱福统帅的十万明军，取得一场名副其实的大捷。按草原惯例，取得对外战争的胜利，确实有利于本雅失里获取内部的拥护，稳定自己作为“大汗”的统治。问题在于，朱棣不给他将战场胜利转化为政治优势的时间。第二年，永乐皇帝御驾亲征，以50万大军讨伐鞑靼。明军之势如泰山压顶，远非鞑靼可以抗拒。五月，朱棣兵抵斡难河，一战而破鞑靼。本雅失里仅以七骑西遁，最终死在权臣马哈木手里。

马哈木弑君之后，元朝的传国玉玺也落入其掌控之中。

他拥立据说是阿里不哥后裔的答里巴为汗，自己则当上了握有实权的“太师”，俨然是汉献帝与曹操的局面。永乐十三年（1415）左右，毫无作为的答里巴去世。马哈木遂新立一个傀儡，同是阿里不哥后裔的额色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伎俩，并非什么绝学。鞑靼东部的权臣阿鲁台为对抗马哈木“擅立”的大汗，也有样学样将阿台扶上了汗位。关于这个阿台的身份，有说法认为他就是窝阔台系鬼力赤的儿子，另外的说法则认为他是斡赤斤的后裔——斡赤斤是成吉思汗的弟弟，其后裔血统与成吉思汗的后代早已出了“五服”。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阿台并非“元裔”。

一时间，蒙古高原出现了彼此敌视的东西两个“汗庭”。其实，大汗不过台上的木偶，他们甚至无权与明朝交往，所以在汉文史籍中难以找到他们的踪迹。真正在做殊死较量的则是双方的两位“太师”，马哈木和阿鲁台。更可悲的是，即便是他们，也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谁赢谁输，其实全看明成祖会支持哪一方。

朱棣的策略，其实与近代英国奉行的欧洲大陆“均势”政策有几分相似。既然蒙古“散则易制，得并为一，则势专难图”，扶弱抑强，分而治之就成了明成祖寻求的目标。第一次北伐大获全胜之后，阿鲁台向明廷表示“愿输诚内附”，反而马哈木自恃强大，变得不服调度。1414年明成祖再度北伐的目标变成了马哈木。1414年，在忽兰忽失温（今蒙古国乌兰巴托东），明军与马哈木交战。双方死伤相当，但马哈木的承受力显然无法与地大物博的明朝同日而语，其势力因此大衰。休养生息多年的阿鲁台再度占据了优势，在明廷眼里，又变得颇有些桀骜不驯了。明成祖随后又接连三次北征阿鲁台，甚至自己也在1424年病死军中。尽管阿鲁台回避与明军正面交锋，未打什么硬仗，但损失仍旧无法估量。结果，他的势力又一次由盛转衰，日渐穷途末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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