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深圳需要继续做“对的事”

撰文|黄大拿&编辑|楚琦

引文：在深圳，失败是一件极为平凡的事情，屡败屡战是常有的风景。忽视这一点就无法理解深圳的今天，就无法理解为什么冒险和创新会成为企业家两种最可贵的品质。

“深圳将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

谁说的？被誉为“中国经济制度分析第一人”的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

张五常一直看好深圳。2014年，张五常预言“10年之内深圳会超越香港”，当时很多人以为是一句呓语，事实是2018年深圳的GDP已经超过了香港；2016年，张五常又说“10年之后深圳会超越美国硅谷”，这个预言能不能实现，且拭目以待。

看来，“超越香港”、“超越硅谷”还不足以体现张五常对深圳发展的信心，今年4月，张五常再进一步，声称“深圳将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

任何人的预言都只能姑妄听之。几个月前，张五常抛出“地球经济中心”论的时候，并没有激起多大的反响。

但最近几天，“深圳会不会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突然成了一个热门的话题，原因很简单，深圳已经正式开始建设“先行示范区。

“深圳会不会成为整个地球的经济中心”？回答这个问题，有必要进入历史……

一

“逃港潮”：深圳改革的源动力

“解放快30年了，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却破破烂烂。”

1978年的这句感慨注定会铭刻在深圳乃至中国的改革开放史上。

所谓“那边”是指香港，“我们这边”则是指深圳的宝安。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刚刚南下主政广东的习老。

1978年7月，习老在宝安县委书记等人陪同下，来到了沙头角，就在中英街上，亲眼看到街那边的香港车水马龙，这边的宝安冷落萧条，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据中英街历史博物馆资料显示，1977年，深圳农民的年收入是270元人民币，而香港新界农民年收入却是6000元港币（约2400元人民币），相差近10倍，为此，当时有不少人跑到香港去了。谓之“逃港潮”。

当时的逃港潮有多厉害？

深圳罗湖区的渔民村与香港隔河相望，改革开放后成为全国最早的万元户村。据老村长邓志标回忆，“刚开始渔民村有70多户人家”，但到了1977年，“慢慢减少到30来户”，“减少的那40户左右的人家，除了部分迁到其他地方外，大部分都逃到香港去了。”“从深圳‘逃港’的人不少，我们渔民村的人天天晚上看到那些人游水渡河，他们掉了东西，我们就给捡回来。”【1】

而宝安因为与香港一桥（罗湖桥）相通，一街（中英街）相连，偷渡外逃人数高居广东首位。资料显示，从1952年至1977年，宝安有偷渡外逃行为的达62305人次，逃出了40598人，占全县总人口的18.7％。【2】

习老视察当天，当时陪同其考察、时为南方日报副总编辑的张汉青回忆：“那是七八月份，可在南头的田地里并没有看到农忙，只有一些老年妇女、小孩，还有边防部队派来帮助收割的战士，精壮劳力都跑了。习老看了非常不好受。”【3】

就在当天，还发生了偷渡者被边防部队抓捕的事情。

在关押偷渡者的临时收容点，习老问其偷渡的原因，回答直截了当：“吃不饱饭。”习老又问：“给够粮食，还走不走？”回答：“还走，那边找工作容易，每个月就有一千几百元收入，两三年就可以寄钱回家建新房。”……【4】

在偷渡被视为叛国的大环境下，官员和偷渡者对话是一个罕见的举动，因为一顶“同情阶级敌人的帽子”随时可能从天而降。

“解放快30年了，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却破破烂烂。”正是这种强烈而鲜明的感性认识，使习老摒弃了把外逃民众视为阶级敌人的做法，从而采取了制止群体性外逃的根本措施，即发展经济提高民众生活水平。据官方出版物统计，到1979年11月，全省偷渡人数下降到只有近百人。【5】

究竟是色彩和口号重要，还是人民的富足和尊严重要？处理偷渡风波，原本存在着两种不同思路，而这两种思路的难易程度则众所周知，如果一个领导人对民瘼没有强烈的感同身受，他怎么可能舍易就难，甘冒不确定的风险？

“那边很繁荣，我们这边却破破烂烂”，强烈的刺激也催生出了一系列政治和经济改革的措施。

其实道理很简单，总是沉醉于“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坏下去”的臆想中，只能是掩耳盗铃；比较制度的优越性，民众的生活才最有说服力。

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当年的逃港潮，也就没有今天的深圳。

二

袁庚：一个人与一座城

深圳改革潮起，一时多少风流人物！

其中，谁最有代表性？如果只有一个指标，光环会落到谁的头上？

大拿把这一票投给袁庚。

2016年1月31日，袁庚辞世，马化腾撰文说：“如果要找一个最能代表深圳改革开放精神的人，那一定是袁庚老先生。可以说，老人家就是这座城市的‘魂’”。【6】

“最能代表深圳改革开放精神”，深圳城市的“魂”，马化腾的这两个概括可谓精准。

袁庚为什么重要？不妨从一句口号说起。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句口号人们耳熟能详。没有亲历那个时代的人，很难掂出这句口号的力量。

马化腾撰 ：“记得十几岁时，我第一次来到深圳，看到了著名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招牌，心立刻被深深地震动了，这是当年中国整个政治经济环境下不可能听到的大胆想法，但又像夜幕中的一道闪电、春天里的一声惊雷，时不我待……”【7】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今天看来平平，但曾几何时，它却被不少人视为危险的信号，并激起强烈非议。直到多年以后，经过最高领导人的首肯，关于这句口号的争论才得以平息。

袁庚提出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当时的中国代表着一种全新的观念体系。只有这种观念日益被社会所接纳，才会一点点地撬动变革。

思想闪电的射入，观念的冲击，在那个年代，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但观念的变革又是最难的。基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多劳多得理应水到渠成，但即使是坚持这一点，袁庚也经历了不小风险。

袁庚领导的蛇口工业区最早在全国决定实行定额超产奖励制度，规定工程处的工人每人每个工作日劳动定额为运泥40车，完成这一定额者每车奖励2分钱，超过定额则每超一车奖4分钱。从此工人们干劲十足，每人每天可运泥80至90车，干劲大的甚至达131车，是之前的3至4倍。

但这样的奖励制度，没过多久就被勒令停止。国家劳动总局和交通部相继发出“红头文件”，文件说，为了纠正滥发奖金，规定职工每年奖金不得超过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工资。

失去激励，“大锅饭”又开始了，工人又恢复到毫无斗志的状态中。直到新华社记者调查后，写了一份《关于深圳市蛇口工业区码头工程停止实行超产奖，造成延误工期，影响外商投资建厂》内参，又拿到了领导的批示，定额超产奖励制度才得以重生。而这个制度也正是后来工资改革方案的雏形。【8】

实行定额超产奖励制度、成立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股份有限公司、以工程招标的方式管理工程、实现职工住宅商品化、全国招聘人才、率先实行全员合同制……袁庚领导的蛇口就这样勇创禁区，创造了全国多个第一。

但是除了意气风生，也有改革者的悲壮。袁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大不了再回秦城（监狱）去”，只是这样的悲壮，今天的读者听来很可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三

企业家：新的王者

经济如何增长？经济繁荣又来自何处？

200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埃德蒙·费尔普斯写了一本书叫《大繁荣》，专门探讨这个问题。

埃德蒙·费尔普斯认为，纵观整个历史的繁荣进程，无论是从19世纪20年代的英国，还是到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繁荣最重要的一个驱动力量，是源于社会上出现了“广泛的自主创新”，这是驱动社会进步的真正力量。【9】

用埃德蒙·费尔普斯理论来看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是一个不错的角度。

深圳乃至中国的改革，起初靠上面给政策，再往前走，“广泛的自主创新”则成为最大的驱动力。

而在这种“广泛的自主创新”过程中，诞生了新的王者，那就是企业家。

先来看一下深圳的情况。

7月22日，2019年财富世界500强榜单发布，深圳共有7家企业，其中6家是民营企业。

在大公司之外，民企总体也构成了深圳经济的中坚力量。在整个2018年，民营企业贡献了深圳67%的税收，吸纳了76%的就业人口。

深圳的民企为何这么强？

是政府精心塑造出来的吗？肯定不是。深圳一位官员就曾经坦言：华为不是培育出来的，是自己长出来的。因为营造好了生长的气候，森林里总会长出几棵参天的大树。

避开华为的光芒，更多的中小微企业更具代表性。随着特区的设立，很多人来到深圳，最原始的动力就是赚钱致富。没人抑制他们的这种欲望，如何实现这种欲望也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民营企业产权清晰，对生存压力的感受更为敏锐，因此其决策更为快捷经营更为灵活，而追求技术创新、转型升级也就更为积极主动。

作为梦想之城，关于深圳与财富，有太多花团锦簇的故事。但仅仅把目光投放在成功者身上是有欠缺的，因为深圳固然在成就很多人的梦想，同时也在上演大量失败。

深圳每天都在诞生新的企业，如果统计一下，成功者是多数还是少数？不用思考都知道，肯定是少数，实际上多数企业都失败了。

在深圳，失败是一件极为平凡的事情，屡败屡战是常有的风景。忽视这一点就无法理解深圳的今天，就无法理解为什么冒险和创新会成为企业家两种最可贵的品质。

名列2018年胡润百富榜第58位的朱保国的故事很有代表性。

1992年，原为内地某小化工厂技术员的朱保国闯荡深圳，手中仅有一张王牌——“一剂药方”，是他购买的一位老中医发明的女性保健口服液配方。

创业初始，险象环生。时逢宏观调控银根紧缩，无法筹集资金，朱保国不得不四处奔走，甚至不惜以高额利息向私人借贷500万。

借高利贷需要面试，当债主盯着他问“还不了怎么办”，朱保国自述，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还不了就从国贸跳下去，没别的办法。”【10】

因为朱保国的咬牙坚持，才有了最后“太太口服液”的大获成功。但是如果不成功呢？

不成功就不成功吧。对一个城市来说，很可能都激不起一丝涟漪……

也许残酷了一点。但王者就是王者，你享受了王者的自由和荣耀，就要准备接受王者的没落和溃败。

类似的王者越多，这个城市越有竞争力。

四

地球经济中心：如何可能？

大胆预言深圳将成地球经济中心，这一次张五常会不会被打脸？

不少人把张五常的这句预言当作一句胡话，其理由是深圳要成为地球经济中心，必须先有两个条件。

一是中国的经济体量不但需要超越美国成为全世界第一，而且这种领先的规模要相当大。因为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可能在内部诞生一个全球级别的商品、货币生产交换中心。

而目前中国的GDP还在美国的后面，言外之意，要在经济总量上碾压美国还相差甚远。

二是经济中心让谁来当，难免受到国家意志的影响。拿深圳和上海对比，后者的地位显然高于前者。

论者所说的这两点当然不无道理。但第二个条件随着现在“先行示范区”的设立，其实已经解决。

第一个条件如何实现？说难也不难，说难，是因为美国当下优势的确很大，说不难，是因为只要深圳乃至中国继续做“对的事”，中国超越美国就是一个注定要到的趋势。

怎么才算做对？张五常提到了“零关税加零手续”、“解除外汇管制”。张五常所说的这两点是不是好药方，不妨见仁见智。

而大拿则以为，深圳继续做“对的事”，需要重温深圳改革的历程，让历史为今天提供镜鉴。

什么样的镜鉴？细读本文，相信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难发现。

注释：

【1】《深圳口述史》，海天版。

【2】【3】【4】2018年12月17日《中国新闻周刊》。

【5】《主政广东》，中共党史版。

【6】【7】2016年2月2日《晶报》。

【8】《袁庚传》，海天版。

【9】《大繁荣》，中信版。

【10】2011年3月3日《云南经济日报》。

本文为黄大拿食货志原创，未经授权，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获取授权。授权转载时还请在文初注明出处和作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