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以是否“证悟”,以及“境界”的高低来衡量一个人的领悟水平,平台上有不少朋友自诩“悟道”、“破解”了《道德经》,好友中就有几个自称“第一”的。
而世俗文化中,很多人会从老子联想到“三清四御五帝”、广成子、“八仙”之类的神话故事,其实他们都是道教故事中的人物,与老子道家是两个范畴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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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诩“证悟”了《道德经》真相的人,精神可嘉,但自以为是的夸夸其谈,把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对立面,却以“道与俗反”作为自见、自是、自伐、自矜的挡箭牌。
那些动辄以“悟”代“文”的论者,无心于文意,沉迷于“禅悟”,将《老子》当做佛言禅语来读。不行吗?不是不行,说他行,是因为他是从他的修者的角度,要命的是他们只认定自己认定的方向或角度,如同庄子所说“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道术将为天下裂”。
因此,“三教圆融式”的解读,不是不可以,但它属于“酱缸文化”范畴,可以归之于宗教炼养文化,那是一种模棱两可,飘飘欲仙的仙佛“境界”而非老子思想。
本文所谓“读懂”,指的是对老子思想主旨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能分清哪些是老子思想,哪些是后人的“杂糅”成分,并慧眼独具,以老子思想发现人所不能发现的问题,并校改之。
有的人,仅一个字的解读,就可以轰动天下,令人击节称绝,成学界佳话,其学术思想得以青史留名,今天就介绍几个字,看看它在“万经之王”的《道德经》中,具有着怎样的价值与意义,又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
所举案例都出自对传世本《道德经》的解读,因为那时候,马王堆帛书《老子》和战国郭店楚简《老子》都没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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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传本《道德经》第31章原文: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是”恬淡为上“还是“铦功为上”?佳兵者,就是修饰、美化的兵器,即便如此,那也是不祥之物,人人见到都知道那是杀生害命之物,所以有道者以之济难,而不以之为常,就是说那只是用于防备突发事件的东西。
但有道者不依赖它,并不等于弃之不用,面对无可奈何的侵略战争,奋起还击,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是“有道者”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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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不得已而用兵的时候,按照传本的说法,应该“恬淡为上”,“恬淡”就是恬静淡泊。然而,两军对战是生死存亡的决战,“恬淡”面对生死抉择,那是何等的“大义凛然”?那与静待成为俘虏或者被消灭有何区别?
老子面对战争的态度是取胜,如何取胜?老子说“夫慈,故能勇”,然后才能“以战则胜,以守则固”。而“恬淡处之”,不外乎两种情形:第一,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真的像朱熹曲解老子所说的“视天下之人皆如土偶尔,其心都冷冰冰地了”。
第二,人不是神话人物,不可能有太上老君的一气化三清之法,亦或通天教主的灭世大法。如果非要那么理解,那么,《道德经》岂不沦为了“书生说教经”?
于是,民国时期的劳健先生,于1941年出版的《老子古本考》,对“恬淡为上”之说提出质疑说:“恬淡”二字实不可通,应是“铦锐”之讹,“谓兵器但取铦锐,无用华饰也”,“用兵而言恬淡,虽强为之辞,终不成理。”
他的这一“发明”,为后来出土的帛书甲、乙本《老子》和楚简本《老子》所证实。因为这三个古抄本都不是“恬淡”,而是“铦袭”和“铦(竖心旁一个袭,读如gong)”,以及“铦x(读如g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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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出土本的整理者受传本影响至深,不顾劳健先生的质疑,也枉顾“铦”字的“锋利”之意,直接将“铦袭”改成传本的“恬淡”。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刘殿爵先生,北京大学刘笑敢教授,通过校勘,认为劳健先生的“校勘”应予接受,“恬淡”二字,是应为“铦功”,“功”为“尖利”。
但不管怎们说,他们都对原文中的“恬淡”的悠然处之予以否定。因为只有“铦锐”或者“铦功”而非“恬淡”,才能跟“弗美之”意思一致,意即:兵器锋利即可,无须美饰,美饰兵器都是喜欢杀人,喜欢杀人就“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
是“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还是“杀人之众,以悲哀莅之”“悲哀泣之”。哭泣就是哭泣,加上个“悲哀”岂不是蛇足?《道德经》以大唐太史令傅奕、西汉初年的河上公和魏晋时期的王弼三个版本为主,这三个版本一直流传于世,故称“传本”。这些传本的文字大同小异,“以悲哀泣之”也相互传抄,一脉相承。
傅奕本《道德经》,其母本源于项羽妾冢,比河上本更早。
上述这些传本的原文意思很明显:对于战争中阵亡的人数之多,用悲哀的心情哭泣他们。
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老子惜墨如金,用字古雅,用词精准,为何不说“杀人众,泣之”或“以悲哀处之”?既然是哭泣,当然是悲哀,何必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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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老师的质疑。大学者们囿于成规不敢轻易质疑,但民国初年有一个年轻的老师罗运贤,在他的《老子余义》一书中,断定“以悲哀泣之”中的“泣”字,是后人誊抄时出现的讹误,他认为这个字应该是“涖(莅)”字,即“对待”、“处置”之意,而非“哭泣”。因为“泣”与“悲哀”连用不规范,且“以丧礼处之”未必就得“哭”。
因此,“以悲哀莅之”就是“以悲哀的心情处理阵亡的将士”。
半个世纪后相继出土的帛书和楚简,证明了罗老师的推测是对的。古文字学家裘锡圭称道:一字之师,可谓卓识。罗运贤这一校勘,也成为古籍校勘上的一个著名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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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述几句。
这一个字的“校勘”,也堪称“一字之师”,远比那些自诩“第一”“破解”的朋友高明多了。如果他们是“悟道者”,那也只能是在原有基础上的稍有进步。
校勘是一门专业的学问,不是谁都可以胜任,当下的学者,不少人读不通就自行校勘,既不能“存真”,也不能“校异”,更不能“订讹”,在不明白古籍基本思想,不知“致讹”的原因,又没有所谓“正本”的情况下,只凭一己之好恶、个人之见识而进行所谓的“理校”,结果只能是把古本原有的“真”也给丢了。
还有一种情况,太拘泥于古本,认为古本是千锤百炼的“定本”,不可擅动。
如帛书甲本的“以俞甘洛”、“乐与饵,过格止”、“终身不堇”、“坐亓阅”、“奠行可以贺人”、“圣人冬不为大”、“攘臂而乃之”、“襄无臂”、“大方无禺”、“亓用不币”、“虎无所昔亓蚤”,“百仁之高,台于足下”、“勇于不敢者则栝”等等太多太多,许多字是打不出来的,这些皆是讹误。
古本出现的这些“讹误”字,显然是偏旁字、同音字、同形字的假借,还有的是明显的“错别字”,不可强执之以为“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