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第一阶段发动两路强攻,西路攻江心洲与大胜关,目的是切断曾国荃后勤粮道,负责镇守这里的是曾家老五曾贞幹,东路直攻曾国荃大营。
曾氏兄弟完全采用长兄拟定的“缩营自保”作战方针,凭借深沟高垒,坚壁固守。等到太平军逼近,再用排炮轰击。太平军听见炮响趴下,等到炮停又冲杀,昼夜不停。
15日,西路太平军攻势获得进展,有数千人冲上江心洲,曾国荃为保证后勤安全,下令连夜赶筑十余营垒,派兵扼守,死保水路交通。
曾国荃感觉这样死守不是办法,在18日派出自己表弟彭毓橘率部越壕反击,突破李秀成部四座营垒。
眼见围攻两路进攻不奏效,李秀成决定改变主攻方向,从19日起,改为强攻东路曾国荃中军阵地。
炮声枪声响彻整个阵地,太平军“洋枪洋炮,骤若飞蝗,开花硼炮,横飞入营,烽燧蔽天,流星匝地。”“挟西洋开花炮自空下击,子落则石裂铁飞。”
在炮火掩护下,太平军百计环攻,“负片板蛇行而进”用木板挡子弹匍匐前进,遇到壕沟则“束草填壕”岌岌欲上。
湘军拼力顽抗,太平军将死去同伴的尸体拖走,继续前进,死战不退。曾国荃连续数天没有睡觉,亲临战场督战,被飞来的子弹击伤面颊,为安军心,忍痛裹伤骑马巡营,太平军攻势受挫。
10月23日,侍王李世贤在洪秀全严令下,率浙江太平军主力数万到达战场协助。李秀成大喜,决定趁生力军到来发动更猛烈攻势。
当天战况十分惨烈,曾国荃在当天写给曾国藩的家书中提到:
此间军事,日见日紧,路路逼近,犹可支持……其实目击枪炮打死之贼与火蛋烧死之贼极多。无如前者打死,后者继进,恃其洋枪洋炮之多且利,负隅之势,更番而来,我军已劳且惫矣。
虽然“犹可支持”,下文却话锋一转:
倘再一个月无援兵来助我打,则此军竟有不堪设想者,务求老兄原亮弟从前之错,而拯救弟今日之亟。……百叩求兄作主,迅赐厚援,以救危局,切勿视为无可如何而不之救也。……弟日夜焦灼,莫可名言,惟有祈兄设法照办。……弟与兄虽系骨肉之私,然设法拨兵来救,犹是天理人情之公也。敬求飞速施行。
回想不久前曾国荃不顾兄命,坚持进军的倔强,现在却写信承认错误,请求曾国藩看在骨肉之情,快快发来援军,可见太平军猛烈进攻对曾国荃所造成的巨大压力。
日后曾国荃破天京,抓住李秀成后,居然亲自拿小刀、锥子在李秀成身上乱戳泄愤,正是联想起当时在雨花台的困窘,感到十分难堪。
天京保卫战形势图,方便读者了解本文提到的各个地点位置——郭毅生主编《太平天国历史地图集》
第二阶段,会战最高潮曾国藩自己也急“忧如如焚”“心胆俱碎”,要物资尽力筹划,援军方面,曾贞幹在压力减轻后,从西路派出四千人前来增援,曾国藩也在安庆尽力凑出一千人。
寻找更多援军却比较困难,曾国荃最希望多隆阿军可以回援,多军在陕西根本回不来。曾国藩想向李鸿章借程学启一军,李说程军不能动,可借白齐文常胜军。向左宗棠借蒋益澧一军至宁国,换鲍超到雨花台增援,左表示蒋抽不开身。曾国藩还想起江北的都兴阿,商借李世忠一军。
曾国藩对“借师助剿”一直反对,认为绝不可让洋佣兵入内陆。也素看不起李世忠这个降将,认为“虐民十倍于贼”。此时却没有其他办法,只要能来增援就好,可见情势已危急到何种程度。
白齐文常胜军最终种种原因没有成行,都兴阿倒是比较爽快,马上派出二千人。
雨花台战斗仍在持续,太平军在正面猛攻的同时,采取更灵活的战术“多用箱箧实土于中,排砌濠边,明防炮子于上,暗筑地道于下”。
曾国荃采取紧急对策,重赏敢死队,冲出营垒破坏太平军挖地道工事。同时急令湘军在壕墙之内又筑一墙,防止太平军通过地道攻进营内,即使地道挖通,湘军还有一道防线。再用熏毒烟,或灌秽水的方法对付太平军地道。
10月27日,湘军发现太平军在西线的营垒布置有问题,互相之间联系并不紧密,有可乘之机,决定发动一次反攻。
湘军将领彭毓橘、萧孚泗、李臣典分三路于四更突袭,太平军猝不及防,被击毁营垒12座,损失2000多人,湘军方面李臣典受重伤,被亲兵抢回。
李秀成只得将兵力集中在东路,环逼敌营。湘军方面也得到增援,前述都兴阿处以及上游过来的援军3000人到达,曾国荃可以稍缓一口气。整条战线也沉寂了几天,这往往预兆着更大规模战斗的到来。
11月3日,李秀成、李世贤发动整场战役最大规模的一次进攻。
当天未正时分(约下午14时),湘军营中传出惊天地动的两声爆炸,太平军引爆地道中的炸药,轰塌两处营墙。硝烟散尽后,太平军“乘隙直上,奋勇争先,欢声雷动”很快从地道涌出数千人。
可是他们进营后,却发现湘军早有准备。
曾国荃在当天的家书中写道:
上午弟观贼阵,西路之贼悉趋东路前、后、左三面,明料地道之必将轰也。……所幸先数日所做之内濠、内墙已成功,贼虽轰开头一层,我军尚克守住二层,而贼之入头一层者均已烧死,枪炮伤毙贼。
湘军看穿太平军战术,组织重兵扼守内墙。爆破发生在湘军将领朱洪章的营区,所部伤亡不少,朱洪章面对冲过来的太平军,率军短兵相接拼死顶住缺口。太平军连续猛扑,兵士暴露于湘军炮火之下,死伤枕籍,激战到黄昏,无法突破湘军防线,曾国荃派出一队人马从后包抄,太平军士气衰竭,只得撤退。
此役曾国荃报“各路共计毙贼、烧贼、伤贼总在七八千以外。”这是写在给曾国藩的家书之中,不会差得太离谱。此役后,太平军攻势确实严重受挫,已经组织不起像样的进攻。
雨花台会战期间的曾国荃——电视剧《太平天国》剧照
太平军撤围从11月4日开始,战场重新沉寂下来,东路太平军改为全力挖地道,西路则决长江水,准备用大水破坏湘军粮道。这也是战役的第三阶段。
湘军水师用舢舨来回巡逻,保护航道。曾国荃军营采用多种方法破坏太平军地道,包括横挖壕沟、对挖地道等。如发现地道,则向地道内熏烟灌水,使其无法放置火药。
湘军同时不断发动小股偷袭,破坏太平军地道入口与哨塔,屡屡得手。
进入11月底,湘军实际上已经处于优势地位,基于控制长江水道,曾国藩在后全力筹划,大量各种补给不断送到曾国荃阵地,如11月3日那场大战发生之前,有三万两饷银及时解到,无疑令湘军士气大增。曾国荃的军书也时不时有“四尊炮到,精利无比,可喜之至。”“……解洋枪、洋药、洋颗至,恰应此间缺乏之急,感谢曷已。”等等收到各种物资的兴奋与感谢。
曾国荃也一扫半个月前的焦灼紧张心情,心态放松不少,有闲情逸致在家书中请求购买零食:
此间无零星东西吃,夜深颇以为苦,想安庆尚容易买也。如牛皮糖、荔枝、桂元、杏仁、橘子之类,皆可一以肆饕餮,祈饬戈什哈各买少许,遇便寄来。
相比之下,太平军方面情况越来越差,雨花台攻不下。另外两个战场,金柱关陈坤书不敌湘军两位水师统领彭玉麟与杨载福。皖南宁国府方面,鲍超抱病从芜湖返回前线,击退杨辅清、黄文金、刘官芳等。
这个阶段的李秀成,深知再在雨花台虚耗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已有撤军打算。
11月底,一道战报从苏南送来,直接促成李秀成撤军。
李鸿章淮军趁太平军主力不在发动反攻,11月13日大破李秀成留下的谭绍光、陈炳文等将领,杀死2000多人,毁营垒二百座。
李秀成感觉苏南危险,为遣兵救援只得撤围。
11月26日,大军分两路退兵,李世贤率西路军退秣陵关,李秀成率东路军绕道由南门进入天京。湘军趁机出击,扫平太平军留下的营垒数十座,也不敢追击太前,很快返回严守阵地。
雨花台会战,历时45日,湘军死伤超过5000人,曾国荃身受枪伤,还是牢牢守住阵地,成就“曾铁桶”之名。然而湘军伤亡毕竟太大,只能继续固守休整,等候增援。
电影《投名状》中清兵围困太平军的堑壕阵地,明显过于近代化,与时代背景不符
战役复盘——李秀成的责任李秀成在会战中最大问题,是一直猛攻雨花台坚垒,与曾国荃硬拼,对于西路湘军阵地重视不够,这里是湘军粮道关键。
曾国藩一直担心四弟后路被切断,湘军有强大水师可以保护长江航道,李秀成军队可以从陆路进攻,截断湘军雨花台与水师之间的联系,切断曾国荃补给线。
在轮番猛攻雨花台不克的情况下,李秀成作为全军主帅,没有审时度势改变策略,仍然继续死拼阵地攻坚。
李秀成之所以死拼攻坚,原因猜测有三:一是洪秀全急欲解围;二是李秀成也急于解决曾国荃回师苏南;三是太平军的后勤问题,这点下文还有论述,李秀成比曾国荃更耗不起时间。
除了指挥问题,太平军在情报方面也错得离谱。
清军缴获一份侍王李世贤派人送回浙江的密信,里边写道:
今大妖头亲王带满、汉、蒙古兵六十万攻打南京(此处“南京”应是原件抄录者所改),……曾妖头带兵四十万防守衢、严(指浙江衢州、严州),……李妖头带兵四十万防守常、玉山(指浙江常山与江西玉山,两县相领,为两省边境要隘)。
从密信可见,当时太平军高层对敌人情报完全一抹黑,兵力、将领部署都是错的。
严重高估对面的敌人兵力,也可能是决定撤军的原因之一。
除去无法抵赖的临阵指挥与情报,其他针对李秀成的内容,如“首鼠两端,挂念自己分地苏南,不肯全力应战,畏惧敌人,缺乏必胜信心,撤军前曾国荃已经力竭,再奋力一把就可以破营”等等,就必须一一分析。
李秀成挂念自己分地,这是客观存在,如上述撤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苏南战败。
只是,保住天京一座孤城,苏南失守,对太平天国利益又有何好处?
太平天国所谓“分地制”,核心是地方将领在当地有比较大的权力,“军”“政”长期没有分开,还没发展成“割据”,太平天国中央仍然可以从地方征收到粮税。
李秀成占领苏州后,曾经向天京运输过足够40万人一年的粮食,苏南是太平天国重要财税地、兵源地,重要度难道比不上天京一座实际上只有象征意义的首都?
李秀成确实对天京比较轻视,认为死守首都毫无意义,一直劝洪秀全让城别走,只是洪秀全不听而已。
同样在浙江方向的李世贤面临左宗棠反攻,也在洪秀全压力下率主力回援,结果就是浙江各地被左宗棠一一攻占。
苏南、浙江受到清军沉重压力,雨花台前太平军挂念当地家人,心理上不可能不受影响。
前述李世贤密信中就提到:“(清兵)与我金府(指浙江金华)相争,我兵心散,不肯力战,势甚可危”。
后世某些议论,仿佛太平天国价值就是死守首都,为了死守而死守,其他地方全丢也没所谓。
畏惧敌人一说主要出自王闿运《湘军志》中“罕搏战”一句,完整句子如下:
城寇与援寇相环伺,士卒伤亡劳敝,然罕博战,率恃炮声相震骇,盖寇将骄,亦自重其死;又乌合大众,不知选将,比于初起时衰矣。
有人认为“罕搏战”是畏惧敌人,缺乏必须信心,所以很少发动肉搏冲锋。
这个问题要从两方面分析,首先从“率恃炮声相震骇”一句,可以看到李秀成军队火器数量多,不需要经常发动肉搏。
另外一方面“罕搏战”有可能因为参战太平军质量参差不等。简单来说,王多兵多,能战的不多。
所谓十三王至少分四个系统,李秀成系统、李世贤系统、原陈玉成旧部与天京朝官系统。不同系统战斗力强弱不等,配合也不理想,最弱的天京朝官系统,如航王唐正才、补王莫仕暌等,所谓“乌合大众,不知选将”,只能当当气氛组,没多大实际用处。
真正能战的估计是李秀成、李世贤带过来的精锐,约数万人,曾国荃对这部分太平军的表现颇为深刻:
有时悍同于狗逆(指陈玉成)而狡狯过之,有时凶比辅逆(指杨辅清)之盛时,而拼死不退、耐久不休又过之。
王定安《湘军记》中也记载:“我军亦伤亡五千,将士皮肉几尽,军兴以来未有如此之苦战也。”
至于“再奋力一把就可以破营”,上文已经有论述,在顶住11月3日太平军最猛烈一波进攻后,雨花台湘军感觉最困难阶段已过,自己有把握守住阵地,士气变得越来越旺盛,又源源收到各种补给,曾国荃可以重赏敢死队不断发动夜袭,形势已经完全倒向湘军,太平军无论再如何奋力,都难以破营。
电影《投名状》中的太平军装备众多洋枪,实际上太平军洋枪来源不可靠,质量普遍比较差
战役复盘——后勤李秀成失利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双方后勤差距巨大。
曾国藩座镇安庆,四处筹集物资,调集援军。曾贞幹为四兄牢牢守住水路运输线,当时的后勤,走水路比陆路车拉人推方便得多,曾国荃军可以不断收到补给。曾贞幹“日来为保粮路百般辛苦”终因积劳成疾,在解围不久后病死。
太平天国方面对后勤一直重视不够,李秀成在自述中说:“然后亦因八月而来,各未带冬衣,九、十月正逢天冷,兵又无粮,未能成事者此也。”
曾国荃观察到对面太平军一个奇怪现象,每天都花人力物力在运输粮草上:“深沟高垒,每日在后面掳粮草者,小挑大抬,络绎不绝,似乎所得亦不少。”
按道理,太平军在天京城下作战,应该以天京后主要后勤基地,全军物资在此调拨。然而忠王军队明显是在远处获得粮食。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太平天国从来没有集中管理后勤的制度,战场上每位王后勤各自负责,有分地的从分地调拨,没分地的,如天京朝官则从天京供应。李秀成后勤要从苏南地区提供,远道送来,这也是李秀成相当紧张苏南战况的原因之一。
这种后勤制度也造成每位王之间互不通气,有弹药枪枝补给也不会根据实际需要进行调整。
如果后勤得力,李秀成又何须担心冬衣与粮食?粮食问题曾国荃早已获知,从俘虏处得知“援贼之粮不足两月”“援贼之粮不甚充裕,大约不待鲍军到此,即有遁志,未可知也。”做好太平军撤退时马上追击的准备。
李秀成此役携带全军火器,数以千计的洋枪以及洋炮,原因是他知道湘军火器不足,至少不如淮军。曾国荃深受对方火器之苦,只得四处寻找洋枪,例如得知李鸿章为其购得洋枪二百杆,急信要求尽快送过来。
李秀成的火器虽然数量多,质量却不佳。当时列强对太平天国实施武器禁运,获得洋枪洋炮只有走私和缴获两条路,这就造成性能参差、制式混乱、安全性差,往往就是听个响,同一部队也不能保证口径弹药的通用。湘军则可以成批向外国订购,统一配送给某支部队,能形成更紧密的弹幕,抵消太平军在火器数量上的优势。
李秀成率军撤回天京后,洪秀全大怒,将李秀成革爵,洪秀全接下来开启瞎指挥技能登峰造极的所谓“进北攻南”,逼迫李秀成率军渡江西进。“进北攻南”之惨可以说冠绝太平天国整个征战史,关于这场战役,日后有机会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