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刘寡妇来了，就在院子门口站着，还带了她闺女。”
我放下手里的碗，愣了一下，忙问：“谁？”
“就是当年那位刘寡妇，邻村的。”
我脑子嗡了一下，心里像翻腾起了什么东西，急忙跑到门口。
一眼就看见了她。
刘寡妇站在院门外，穿得很朴素，头发已经花白了，旁边站着个年轻姑娘，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们俩见我出来，刘寡妇抹了抹眼角，声音有点哽咽：“张大哥呢？听说他身体不好，我带闺女来看他。”
我愣愣地站着没说话，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眼前这个女人，和三十多年前那个狼狈不堪、连说话都小声的刘寡妇，几乎没了半点影子。
那是1986年的事了。
父亲是个木匠，手艺好，脾气也好，村里谁家需要盖房子、做家具，都会请他。虽然他收的手工费比别人低，但靠着这手艺养活了全家。
那年夏天，家里来了个女人，蓬头垢面，衣服破破烂烂，鞋底都露了洞。
她低着头，站在门口怯生生地问：“这是张师傅家吗？我能不能请张师傅帮个忙……”
父亲在屋里听见了，叼着旱烟走了出来。
女人抬头看见父亲，眼圈一下子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张师傅，我家房子让雨冲塌了，我实在没办法了，您能不能帮我盖间新房……”
父亲皱着眉头，一时没说话。
女人见父亲不吭声，赶紧又补了一句：“张师傅，我知道您手艺好，可是……我没钱。”
那时候，我站在旁边，心里也替父亲犯难。
这女人是邻村的刘寡妇，男人在煤矿上出了事，赔偿没要到，婆家反倒把她赶了出来。她带着两三岁的闺女，缩在一间破土房里过活。村里人背地里闲话，说她命硬，是个灾星，谁跟她沾上都没好下场。
父亲抽了一口旱烟，叹了口气：“行吧，我去看看。”
第二天，父亲背起工具匣子，带着我去了刘寡妇家。
一进她家，我就愣住了。
墙是土坯垒的，屋顶是几片破瓦随便盖的，地上铺着厚厚的黄土。刘寡妇的闺女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一块破布，眼巴巴地望着我们。
父亲转了一圈，皱着眉头说：“这房子，再来一场大雨，肯定塌了。”
刘寡妇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张师傅，我知道，可我真没办法……”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回家后就开始张罗。
母亲听说了，有点急：“咱家自己日子都紧巴巴的，你还去帮她盖房子？再说了，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传闲话怎么办？”
父亲摆摆手：“人家带着孩子怪可怜的，谁家没个难处？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母亲虽然嘟囔了几句，但也没再拦着。
从那天起，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带着村里的几个朋友去帮刘寡妇盖房子。
刘寡妇没钱雇瓦工，父亲就自己上阵，挑土、砌墙、搭房梁，手上的老茧都磨破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从家里带了干粮过去，说什么也不肯让刘寡妇管饭。
有一天，父亲坐在阴凉处吃饭，看到刘寡妇的闺女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饼。
父亲笑了笑，把饼掰下一半递过去：“拿去吃吧。”
小女孩怯怯地接过去，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伯伯。”
晚上回家，父亲对母亲说：“那对母女真苦，吃的饭菜都馊了。以后我带两份饭过去吧。”
母亲听了，叹了口气：“你这人啊，心太软。”
一个多月后，房子终于盖好了。
刘寡妇带着闺女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张师傅，您是我和孩子的大恩人，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
父亲赶忙把她们扶起来：“别这样，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那以后，刘寡妇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她找了份在镇上洗衣服的活儿，虽然辛苦，但总算能养活自己和闺女了。
她闺女也争气，读书特别好，后来考上了大学。
再后来，她们搬去了城里，和我们渐渐断了联系。
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常年卧床。
我以为，他早就把刘寡妇的事忘了。
谁知道，她们今天竟然来了。
刘寡妇进了屋，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张大哥，当年要不是您，我和孩子早就没命了。这些年没来看您，是我们不对……”
她闺女也红着眼睛，扑通一声跪下了：“伯伯，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父亲躺在床上，想坐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我忙过去扶着他，他看着刘寡妇母女，眼圈也红了，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刘寡妇的闺女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递给我：“伯伯，这是城里一套房子的房产证，还有一点钱，您一定要收下。”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赶紧说：“这怎么能行？我爸当年帮你们不是为了这个！”
父亲也摇着头：“当年那事，早过去了。你们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可刘寡妇却坚持：“张大哥，当年您帮我盖房子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报答您。现在您老了，该是我们照顾您的时候了。”
她们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发酸。
那天，刘寡妇母女在家里待了一整天，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我：“以后有啥事就找我们，千万别客气。”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刘寡妇的闺女寄来的。
信里写着，当年父亲带去的饭盒，她一直留着。每次遇到难关，她都会看着那个饭盒，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那个饭盒，和您当年给我的鸡腿，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记忆。”
读完信，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父亲躺在床上，听我念完信，笑着说：“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吧。”
他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
我知道，他这一生，虽然没挣到多少钱，却挣到了最珍贵的东西——人心。
有些恩情，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有些善意，则能在岁月中开花结果，成为人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