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笃”地一声钉在城楼上,将“砂城”的“砂”字射得四分五裂。
“敌袭!敌袭!”城楼上,隋军士兵奋力吹响号角,示警之声立即响彻全城。
片刻间,百余名衣甲破烂的隋军涌上城墙垛口,将弓箭对准城下,但细看就会发现,隋军士兵张弓搭箭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这支隋军与数万突厥兵在怀荒镇(今河北张家口张北)转战十余日,激战数十合,尽管死伤惨重,却始终没有丝毫畏惧。
颤抖,只是因为饥饿。
退入砂城已有一月,城中粮食早已断绝,战士只能靠捕鼠射鸟苦苦坚持。
隋朝幽州总管李崇大步走上城头,举刀高呼:“弟兄们,听我号令,准备杀贼!”
他凝视城下往来疾驰的突厥骑兵,消瘦的脸颊上只有视死如归的决绝。
他是已故北周重臣,武帝宇文邕、齐王宇文宪的养父李贤之子,盛极一时的原州(今宁夏固原)李氏后人,因为骁勇善战,深得宇文邕的器重。
杨坚矫诏专权,李崇原有意响应尉迟迥起兵反叛,但惊闻三叔李穆已向杨坚效忠,李崇不得已归顺了朝廷,却发出了“合家富贵者数十人,国有难竟不能扶倾继绝,何面目处天地间!”的悲叹。
尽管有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但杨坚看在李穆的面子上,仍然继续重用李崇。
平定尉迟迥叛乱后,于翼病逝,李崇继任幽州总管。
今年五月,突厥贪汗可汗勾结原北齐营州(今辽宁朝阳)刺史高宝宁入侵平州(今河北秦皇岛),李崇在卢龙塞率军阻击,大破来犯之敌,一时间威名大振,辽东的契丹、靺鞨、奚族等部落竞相归附。
十月,李崇接到消息,一支靺鞨部落在投奔幽州的路上被突厥骑兵围困于怀荒,向李崇求救,李崇当即率三千步骑前往。
但行至途中突然遭遇突厥大军伏击,李崇这才知道是突厥设下的陷阱,以靺鞨人为诱饵,引自己入彀。
此后李崇率部奋力死战,且战且退。但平原交战,突厥骑兵势不可挡,隋军伤亡惨重,三千步骑仅余十分之一,侥幸退入砂城(今河北张家口怀来)。
突阙犯塞,崇破之,奚、契丹争来内附。后突厥寇掠,崇率步骑三千拒之,转战十余日,师人多死,遂保砂城。——《隋书·卷三十七·列传第二》
砂城久已荒废,城墙低小、处处残破。李崇日夜指挥兵士据城死守,但到了第七日,军粮告罄,眼看无以为继,李崇便率军连续发动夜袭,抢来不少牲畜,又支撑了十余日。
而突厥兵也渐渐学得乖了,每夜重兵集结,严阵以待。此后李崇再率军夜袭往往陷入包围,损失惨重。
尤其是昨晚夜袭又遭失败,仅剩的三百多兵士阵亡两百,只余百余人退入城中,且个个身负重伤。
城本荒废,不可守御,又无食,夜掠贼营,复得六畜以继。突厥乃每夜结阵,崇军出辄遇敌,死略尽,还百人,多伤重,不堪更战。——《隋书·卷三十七·列传第二》
看着城下大声呼喝、虚张声势的突厥骑兵,李崇感到深深的忧虑,他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担心突厥有更大的阴谋。
“果然,战争是最好的老师,连一向只会直来直去的突厥也学会了用计?”
李崇喃喃自语:“想必存的是围点打援的心思吧?”
砂城位于燕山、太行山交界处的最北端,身后就是太行八陉中的军都陉,居庸关巍然伫立,扼守着这条孔道,往南即是幽州。
“如今自己中伏被围,留守幽州的阴寿必然率军来援,一旦出了居庸关就是盆地平川,若突厥骑兵合围掩杀......。”李崇只觉不寒而栗。
突厥骑兵只在城下胡乱放箭后便即退去,这让李崇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以突厥兵势,要踏平这座区区百余人的小城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一月以来突厥始终围而不攻,用意再明显不过。
再看看身边这些脸色苍白、身体瘦弱,连站立都十分勉强的士兵,一股悲怆之情涌上心头。
沉默良久,李崇缓缓道:“传令,全军集结,我有话说。”
所谓全军,也就是面前这百余人了,众人聚拢过来,一齐凝望李崇,目光凄凉、无助。
李崇只觉鼻中微酸,缓缓道:“兄弟们,我李崇用兵无方,害得大家身陷重围,这都是我的罪过,为今之计,我只有一死以谢国家。”
兵士们热血上涌,纷纷道:“总管,这不是您的错,我们愿意追随您死战到底!”
李崇目中含泪,道:“不,你们听我说。我死之后,你们立即向突厥投降,只要能活下来,就要想尽办法逃回幽州,告诫阴寿大人,如今突厥有了长足进步,战法与过去大不相同,若无十足把握,千万不可随意出击,务必以坚守为上!”
李崇目视西南方的天空,微微哽咽道:“将来如果你们能回到长安,也请把我今日之言告知陛下。”
众人兀自悲声道:“大人!大人......!”
李崇陡然嗔目大喝:“这是军令,难道你们要抗令吗!”众兵士这才一齐跪倒,痛哭流涕。
崇知不免,令曰:“崇丧师徒,罪当死,今日效命以谢国家。待看吾死,且可降贼,方便散走,努力还乡。若见至尊,道崇此意。”——《隋书·卷三十七·列传第二》
忽听城下马蹄声响,百余名突厥骑兵驰来,一人用汉语高声道:“李崇大人,贪汗可汗有话对你讲!”
李崇探出城墙,果见是突厥贪汗可汗,当即拱手道:“可汗,有何话说?”
贪汗可汗高声说话,身旁一个通译道:“可汗说,你若归降,可封为特勤!”
突厥官制极为简单,可汗以下称为“叶护”,叶护以下称为“特勤”,特勤以下称为“吐屯发”,特勤算是突厥的王公贵胄。
李崇心中一动,脸色却甚平静,故作沉吟道:“事已至此,我既山穷水尽,情愿归降。”
贪汗又说几句,那人道:“可汗说,李崇大人只可一人出城,不许携带兵刃。”
李崇点点头,回身望向众兵士,轻声道:“记住我的话!”
当即掷刀于地,昂首下城,略微整理甲胄,命人打开城门,大步走出。
此次贪汗奉沙钵略之命袭扰幽州,原本的确是打算围点打援,但幽州迟迟不见援军,而沙钵略又急召他南下,贪汗不能在此久留,就起了招降李崇之心。
见李崇果然只身出城,贪汗大喜,若能将堂堂隋朝的幽州总管收降,实为突厥的一大胜利。
贪汗当即催马迎上,身边十余名亲兵抢上前来,用长槊指住李崇周身。
李崇夷然不惧,冷笑道:“可汗,这就是您给我的特勤之礼吗?”
贪汗将马鞭一举,十余名亲兵收槊,护卫在贪汗左右。
那通译喝道:“李大人,既然归降,为何不向可汗叩拜?”
李崇眉梢微微颤动,强抑心中莫大的屈辱,缓缓跪下,沉声道:“李崇拜见可汗......。”
贪汗仰首大笑,用生涩的汉语道:“李大人,免......。”
一个“礼”字尚未出口,李崇猛然如猎豹般跃起,和身向贪汗扑来,手中寒光夺目,已多了一柄匕首。
贪汗大惊狂呼:“挡下他!”
身前亲卫一拥而上,长槊齐齐望空刺出,李崇身在空中竟侧身避过,抬手已将匕首挥出。
但见一道白光激射而出,无声洞穿两名挡在贪汗身前的亲卫,“噗!”地一声,已钉入贪汗肩头。
贪汗大叫一声,拨马往回疾奔。
李崇一边暗叫可惜,一边展开双臂格挡四面八方疯狂刺来的长槊,忽地大喝一声,探手又夺过一支马槊,竟冲出亲卫包围,徒步急追贪汗。
贪汗回首见李崇纵跃如风,势如奔马,惊得满头冷汗涔涔而下,只得拼命鞭打坐骑,向大营亡命逃窜。
此时突厥营中已有大队骑兵驰出,李崇眼见无法追上,凝力于臂,奋力将马槊掷出,那槊裹挟风雷之声,眨眼已至贪汗身后!
数万突厥兵齐声惊呼之际,贪汗奋力侧身,幸得他骑术精湛,槊锋自颈边划过,但槊尾却重重击在后脑。
贪汗长声惨呼,摔落马下,好在有兜鍪阻隔,否则恐怕已是脑浆迸裂。
贪汗手足并用,连滚带爬,狼狈万分向突厥骑兵逃去,一边大叫:“放箭!快放箭!射死他!”
李崇奋起直追,眼见离贪汗不过十余丈,猛觉全身一震,四、五支羽箭已同时射中李崇肩头、腹部、大腿,将他射得向后翻出。
四面突厥骑兵一齐围拢,却不敢靠近。
只见李崇艰难坐起,挣扎起身,仍一步步向贪汗走来。
贪汗已在亲卫层层叠叠护卫之中,惊魂方定,这才觉得颜面尽失,怒极大吼道:“继续放箭!”
“嗖!”又一支羽箭射入李崇胸口,李崇脚步一顿,低头看向羽箭,忽地仰天大笑,继续蹒跚前行。
突厥兵虽残忍嗜杀,但素来敬重英雄好汉,见他如此勇烈,也不由人人钦佩,竟无人再肯射箭。
李崇浑身浴血,越走越慢,却始终昂首注视前方,口中轻轻唱道:
“拥旄为汉将,跃马出长城。长城地势险,万里与云平。......凉秋八九月,虏骑入幽并。飞狐白日晚,瀚海愁云生。......羽书时断绝,刁斗昼夜惊。乘墉挥宝剑,蔽日引高旍。......天长地自久,人道有亏盈。当令麟阁上,千载有雄名! ”
李崇的歌声渐趋高亢,裂石穿云,气势壮烈豪迈,震动四野。
砂城城头的隋军士兵见此情景,听闻歌声,无不失声痛哭!
“铿!”贪汗拔刀在手,环顾左右嘶声吼道:“放箭!再不放箭,一概斩首!”
终于,“嗡!”地一声,四面八方的羽箭骤然射出,彻底将歌声淹没......。
崇乃挺刃突贼,复杀二人。贼乱射之,卒于阵,年四十八。——《隋书·卷三十七·列传第二》
“啪!”一只茶杯在大殿的青砖上摔得粉碎。
杨坚怒火熊熊,盯视丹陛之下匍匐于地的职方中大夫李安,厉声道:“突厥主力到底在何处?你身负职方重任,却浑浑噩噩无所用心,朕要你们何用!”
原来,一个月前,长孙晟密谍返回长安,向职方司奏报突厥大军即将从贺兰山口突入河套,渡河南下,来攻原州。
为此,杨坚紧急抽调各地府兵回援陇山,又命皇太子杨勇督率羽林军北渡渭水,在咸阳构筑防线,严阵以待。
然而,原州方向始终风平浪静,而东西两线却频频传来噩耗。
先是驻守乙弗泊(今青海西宁)的柱国冯昱被突厥偷袭,全军覆没,冯昱当场阵亡。
紧接着,驻守临洮(今甘肃临洮)的兰州总管叱列长叉又遭到突厥攻击,隋军一败涂地,叱列长叉只身逃回长安。
杨坚急命贺娄子干从武威回援兰州,镇守陇右,但突厥大军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隋朝上下忐忑不安之际,幽州总管李崇中伏阵亡的消息传来,更令杨坚大惊失色,甚至对长孙晟传回的讯息产生了动摇。
时柱国冯昱屯乙弗泊,兰州总管叱列长叉守临洮,上柱国李崇屯幽州,皆为突厥所败。——《资治通鉴·陈纪·陈纪九》
一旁侍立的高熲上前一步,道:“陛下,看来突厥正在改变与我朝的战争策略,不再强攻雄城险关,而是发挥他们骑兵的机动能力,牵制和调动我军。臣以为,长孙将军传回的消息总体来说是真实的,突厥东西夹攻,很有可能就是掩饰中路突进的意图!”
虞庆则也道:“不错,高仆射言之有理,突厥越是在东西两线频繁动作,越有可能是为了分散我朝的注意力,从而从灵州南下原州,袭击关中。臣愿请缨前往弘化,统筹调度原州七关驻军,与突厥决战!”
杨坚渐渐恢复冷静,向李安道:“你且退下,有长孙晟的消息立即报朕知晓。”李安叩首退下。
一旁窦荣定道:“陛下,沙钵略居然也学会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用兵之道,如今北面的防守固然不能松懈,但东西两线也不可不防。”
杨坚点头,道:“不错,如今虚实难明,极为被动,朕有意请荣定率军西进,讨平青海、河西诸郡,命杨素赴并州,昭玄赴幽州,节度诸军。至于原州嘛......,庆则,就请你走一遭吧。”
虞庆则等人一齐领命。
大雪漫天,北风如刀,弘化(今甘肃庆阳)以北的雪原上,一支三千人的隋军正在及膝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向西北方的朔方郡(今陕西延安)逶迤行进。
为首一位中年将领面容刚毅,目光坚定,端坐马上,任凭肆虐的北风摇撼他魁梧的身躯,却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正是达奚长儒。
作为西魏开国十二大将军之一达奚武的堂侄,达奚长儒自幼正直朴实、肃敬勤勉、文武双全、品行端方,十五岁就担任了西魏大丞相宇文泰的贴身亲随。
尉迟迥征伐蜀中,达奚长儒身为前锋,攻城野战、所向必破。
后来追随武帝宇文邕灭齐,也是披坚执锐、每战先登。
南陈吴明彻北伐,兵围徐州,达奚长儒随王轨驰援。
此战,他别出心裁,以木轮控扼泗水,断绝吴明彻粮道,又孤军阻击吴明彻南返,为北周全歼南陈北伐军,生擒吴明彻立下头功。
北周益州总管王谦在蜀中作乱,达奚长儒随梁睿入蜀平叛,又平定陇右氐王杨永兴之乱,因功晋位上大将军。
此次,尚书右仆射、兵部尚书虞庆则奉旨坐镇弘化,节度韩僧寿、韩洪、达奚长儒、杨洗诸军,主持陇山防务。
此时有斥候报称,朔方郡方向出现突厥小股游骑,虞庆则当即命达奚长儒前往朔方增援。达奚长儒素来忠诚果敢,领命之后立即率军出发。
一路行来,达奚长儒心中渐起警觉,只因这一路太过寂静,十分反常。
虽然时值隆冬,狐鼠蛰伏,但为何连鸟雀之声都没有,偌大的陇东平原,竟似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小果,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妥,你率一百轻骑往前方警戒,一旦有异,立即报我!”达奚长儒对身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道。
这少年身材不高,一举一动却显出极为剽悍,两道浓眉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正是达奚长儒心腹亲兵,弘农阆乡人——张须陀。
张须陀领令,点起人马方欲驰出,达奚长儒将他唤住,沉声道:“小心!”
隋军继续行进,眼见将近傍晚时分,风雪慢慢小了,除了西首的地平线上一抹淡淡的阴影,却是陇山,其他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的洁白。
达奚长儒正待下令安营扎寨,忽地悚然一惊,向西北方望去。
只见百余骑疯了似地拼命驰来,为首的正是张须陀。
达奚长儒已知自己所料不错,待张须陀驰近,问道:“小果,有异?”
张须陀神情极为凝重,略作喘息道:“大人,前方一百五十里处发现突厥大军,正朝我军而来。”
达奚长儒道:“约有多少人马?”张须陀拧眉沉思道:“看行进阵列,大约有十多个万人队!”
隋军立时一片大哗,竟有十多万突厥骑兵朝自己而来,谁能不恐惧震骇?
张须陀又道:“大人,我还看到正中是一面金狼头大纛旗!”隋军再度大哗,金狼头是突厥大可汗的象征,难道是沙钵略来了?
达奚长儒心念电转,已知沙钵略必是从灵州东渡黄河,沿清水河谷南下,又折而向东,绕过原州、平凉,打算从陇东绕道进入关中。
“小果,你立即返回弘化,将此情禀告虞仆射!”
达奚长儒略微沉吟,又道:“你对仆射大人讲,我会全力迟滞突厥,三日之内,突厥到不了弘化,请他火速调兵,若能在临泾(今甘肃庆阳镇原)、邠州(今甘肃庆阳宁县)形成包围,必能重创突厥!快去!”
“大人!”张须陀拱手道:“请让他人回报,小人愿陪在您身边,杀贼报国!”
达奚长儒见他神态慷慨,目光坚定,缓缓点头道:“好吧!”当即唤来四名亲兵,命他们立即南返传讯。
转头间,达奚长儒见隋军兵士都有忐忑畏惧之色,当即朗声道:“弟兄们!听我一言!”
三千隋军一齐望向主将,达奚长儒慨然道:“我等大好男儿,弃家从军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保家卫国!你们都是关陇府兵,生于渭水两岸。朝廷让你们从军,划给你们田地,免除你们赋税,让你们的父母能够吃饱,让你们的妻儿能够穿暖,让你们的亲人安居乐业,这一切,何等来之不易!”
见兵士眼中惊惧之色渐去,渐渐转为坚定,达奚长儒又道:“突厥兵性情残忍,嗜杀无度,与野兽何异?他们如果进入关中,我们的家园必然毁于一旦,我们的亲人必然惨遭屠戮,这样的结果,难道就是我们当兵的初衷吗?请你们握紧刀枪,拿出勇气,与这些来犯的禽兽决一死战!用我们的血肉,铸成庇护家园的长城!”
隋军兵士已是个个热血沸腾,正欲齐声高呼,达奚长儒急忙双臂平举制止道:“但敌我兵力相差悬殊,我们要尽量拖住敌人,还需妥善筹备。现在听我号令,全军进食,然后构筑阵地,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
此时,隋军以北百余里,十多万突厥骑兵正在缓缓前行。
沙钵略一手策马,一手举着一块牛肉缓缓咀嚼,鹰隼一般地目光凝视远方。
此次,他联合阿波、达头举兵四十万沿贺兰山南下,命阿波向西袭扰青海、河西,命达头在原州与隋军对峙,自与弟弟处罗侯、儿子雍虞闾、染干率本部十五万大军折而向东再转头南下,企图从黄土高原进入陇东。
他与达头约定,只要他绕到陇东,必定从后方攻击原州,届时达头大军便可轻易南下,这也可算是沙钵略对达头凉州惨败的一种补偿。
“处罗侯!前面是什么地方?”沙钵略将最后一块牛肉咽下,转头向处罗侯问道。
“前方百里唤作周盘(今甘肃庆阳合水),再往南一百二十里,便是弘化。”处罗侯当年多次出使长安,对关陇一带颇为熟悉。
“弘化?听说杨坚派了他一个姓虞的宰相在弘化驻守,这人你可认识?”沙钵略问。
处罗侯摇头道:“此人我不曾见过,听说他原是石州总管,杨坚篡周时,此人立有大功,屠灭宇文皇族就是他的主张,因此成为杨坚心腹,与高熲、苏威、杨雄并称为‘长安四贵’。不过打仗的本事,倒是不太清楚。”
“原来是可贺敦的杀父仇人,不过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小人!”沙钵略轻蔑一笑,道:“传令下去,连夜进军,子时突袭弘化,生擒虞庆则,让可贺敦报杀父之仇!”
突厥大军缓缓加速,借着月光向南卷地而来。
忽然,前方隐隐响起鼓声,沙钵略一惊,正待发问,前方骑兵驰回,道:“大汗!前方有隋军列阵!”
沙钵略急问:“隋军多少人马?”那人迟疑道:“黑夜看不分明,约莫......数千。”
沙钵略狐疑道:“数千?怎么可能?谁敢以数千人公然阻击十五万大军?”
处罗侯道:“大汗,中原人诡计多端,黑夜中又难明虚实,且暂缓进军,多派斥候四面打探为宜!”
沙钵略点头道:“不错!来人!”片刻间,数百突厥骑兵向四面八方驰去。
沙钵略带着处罗侯、雍虞闾、染干一同登上一处白雪覆盖的土丘眺望。
皎洁的月光洒下,只见雪原之中一片黑影,似圆似方,其间隐隐有刀矛弓矢的寒光闪烁,但周长不过五、六里,充其量也就三、五千人。
沙钵略更加狐疑,向处罗侯道:“隋军据险而守是好的,平原野战不堪一击,这些人为何在此空旷处列阵?难道是计?”
身后雍虞闾大声道:“父汗,管他什么计谋,让我去冲他一冲。”
沙钵略眯着眼缓缓摇头,道:“再等等。”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突厥游骑陆续返回,奏报方圆百里内并无异状,沙钵略眉头锁得更紧,沉吟道:“染干,你比你哥哥谨慎,就由你率一个万人队,攻一攻这支隋军,试探一下他们的底细。”
染干年方十九,由于生母是汉人,故此相貌不似草原民族粗犷,颇有几分文秀之气,当即大声领命,策马而出。
雍虞闾听父亲如此说,目中闪过一抹阴寒,牵着缰绳的手猛然握紧,却不说话。
此时,苍凉的牛角号声响起,一个万人队突出阵来,呈弧形阵列向隋军阵地驰去。
由于担心隋军在雪地下有堑壕、陷阱、绊马索,突厥兵速度不快,直到一箭之地,染干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一片箭雨射去,却毫无动静,除了阵中平稳的鼓声,一切如常。
突厥兵将弓箭背回背上,端起马槊继续冲锋,驰至近处才看清,外围全是隋军的辎重车辆。但马势已起不能回头,突厥骑兵跃马而起,腾空向阵中跃入。
陡然鼓声变得高亢密集,“杀!”一声整齐壮烈的吼声,阵中举起密密麻麻的长槊,斜向上空,槊锋在月色下闪着幽蓝色的光芒。
“轰!”无数突厥骑兵被连人带马挑在空中,马嘶声、惨叫声大作。染干一惊,急命停止跃入,改为绕阵疾驰,寻找空隙。
待驰至南面,却见此处长槊稀疏,车辆排列也不紧密,染干大喜,马槊一指,带头突击。
车辆后的隋军见他们来的猛恶,顿时溃散,染干一马当先突入阵中,身后千余名骑兵紧紧跟随,齐声大叫:“破阵了!破阵了!”
远处眺望的沙钵略喜上眉梢,道:“染干不愧是我的儿子,这么快就冲破敌阵。”雍虞闾却目光闪动,嘴角抿得如同刀刻。
处罗侯却道:“不对......,大汗,你听!”
沙钵略一愣,只听阵中陡然一片寂静,突入阵中的染干和千余名骑兵竟似消失了一般。
“这!这是何故?”沙钵略猛然瞪大双眼,但任凭如何眺望,也只看到一团黑暗。
这时绕阵驰骋的突厥兵已纷纷撤回,一名吐屯发气急败坏来到沙钵略面前,道:“大......大汗!小王子......他陷落阵中了!”
沙钵略惊奇骇异,不可名状,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吐屯发神情中也带着几分迷糊,道:“阵南有一处缺口,小王子率千人杀入,我正欲跟随,不料两侧车辆一齐并拢,然后弓弩齐发,密如骤雨,我们杀不进去。”
“废物!”沙钵略一声怒喝,拔刀在手,便欲将他斩杀。
处罗侯急忙拦阻道:“大汗息怒,开战就斩大将,于军心不利。”沙钵略这才作罢,身后雍虞闾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沙钵略皱眉道:“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好生邪门。处罗侯,你去阵前与隋军将领交涉。”
处罗侯驭马来到阵前,用流利的汉语高声道:“阵中是哪一位将军,请出来说话。”
片刻,一名身躯高大的将领登上战车,道:“大隋——达奚长儒在此,来的是处罗侯叶护吗?”
处罗侯心中一震,暗道:“原来是他!”强笑道:“达奚将军,一别三年,竟能在此地相逢,倒也有缘。”
达奚长儒正气凛然,慨然道:“你们入侵我大隋疆域,如此有缘,倒不如无缘!”
处罗侯一窒,道:“我突厥可贺敦是大周公主,杨坚矫诏篡位,冤杀赵王和宇文皇族,大汗为岳家报仇,怎么能叫入侵?”
达奚长儒神威凛凛、目光如电,道:“中原王朝世代更替,自古皆然,尔等以报仇之名,行劫掠之实,还敢巧言狡辩?处罗侯,你可敢对佛祖发誓,说你不是为劫掠而来!”
处罗侯顿时语塞,咽口唾液又道:“达奚将军,你们区区数千兵怎能当我十五万大军雷霆一击?我奉劝你弃甲归降,免得枉死此地!”
达奚长儒朗声笑道:“大隋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屈膝的懦夫!”他抬手张弓搭箭,道:“我数三声,你若不走,休怪我箭下无情!”
处罗侯叹息一声,缓缓返回。
沙钵略目光闪动,道:“我看这支隋军必是孤军,与我军偶遇于此。我们灭之不难,不过须防隋军来援。处罗侯,你带四个万人队去南面埋伏,如有援军就趁机歼灭!不过染干莫名其妙陷落阵中,情况颇为古怪,待明日天明再战!”
处罗侯领命,率军离去。
次日辰时,雪住风止,红日东升,茫茫雪原红妆素裹,蔚为壮观。
沙钵略正欲下令攻击,忽见阵中车辆移开,千余人步行而出,狼狈奔来,为首正是染干。
沙钵略大奇,待染干来到面前,劈面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染干满面羞惭,道:“父汗,孩儿驰入阵中才发现,隋军将堑壕、陷阱挖在了里面,骑兵入阵纷纷坠马,孩儿也被擒住。那达奚长儒得知孩儿身份后,却命人放了我。”
雍虞闾大声道:“父汗!染干必是向达奚长儒投降,才得以释放!”染干大声道:“我没有投降!”两人立时大吵起来。
沙钵略面沉似水,低喝一声:“住口!”他望向染干,目光有几分阴郁,道:“你既探知隋军阵中虚实,他们怎么会放你?罢了......,你且去后阵休息。”
染干见沙钵略如此神色,已知他对自己起了疑心,欲要辩白又无从说起,只得含泪离去。
染干向雍虞闾道:“你率四个万人队四面围攻。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达奚长儒的首级!”
雍虞闾抚胸垂首,道:“父汗,只要半个时辰即可!”
(未完待遇)
本来想写完周槃之战,不过已经九千字了,还是另起一集吧,毕竟要为读者的视力着想[捂脸]。
另,李崇战死其实是发生在次年六月,剧情需要,提前了半年,特此注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塞上飞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