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要把皇位禅让给曹丕，于是下诏书给他，要他接受。

曹丕这时候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接皇帝位的意思，所以正在跑在曲蠡的郊外打猎呢。皇帝的诏书下来了，叫他当皇帝。曹丕觉得，这事怎么让我回答啊。我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请大臣们议一议吧。于是，军中的大臣们连忙由尚书令桓阶等人领衔把商议的结果报上来了：“汉氏要把天子位禅让给陛下（已经不称殿下了），陛下以圣明之德，历数的顺序，应该承汉之祥，这才当了上天之心。天命不可辞，万民之心不可违，臣等请您接受玺书，顺应天命。这是我们的上奏。”

说得很有道理啊。

曹丕回信，下令说：“你们应该朝着我不承接皇位的方向去议。你们议反了，再议。我现在正在打猎，等我回去我还会有令下。”

于是尚书令等人又上奏了，除了重复上面的意思，又说你就在营中，找个平坦宽敞的地方，设坛场，即位就可以了。我们就抓紧选日子。

曹丕赶紧作答：“我更不足以当之了，在外边更不像话啊。”

群臣又上奏，说日子都选好了。

曹丕又回令：“不行，我宁可蹈东海而死，也不能奉汉朝之诏也。”并且举了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子州支甫，舜要把天下让给谁谁谁和谁谁谁谁，这帮人都遁入山林，挟子入海，终身跑得远远的，甚是还有跳悬崖自尽的例子，来勉励自己。这些又是庄子道家一流编的古史了，为了说明他的人应该保性养真，勿为天下所累的论点，又是另一派学说和因此对历史的打扮了。

于是，这回群臣一百二十人又上书，一起批判曹丕举的匹夫的例子都是多么荒诞不经的事，不能称为例子，所以司马迁都没把这些事和人写到他的史书里。批判完曹丕的论据，又开始重复自己的论据，嚷嚷舜和大禹都是好好地接班，被历史所赞美，这话是经传上有的。然后，反复嚷嚷。

曹丕又会另举例子了，这回举的都是近史，比较真的了，说伯成子高不接受大禹给他的封地，颜阖拒鲁国的聘任，孔子羡慕不上班的王骀，子产嘉誉没工作的申徒，这些都是获得历史美名的，世人高其节义。你们这些人，来回嚷嚷，都是游于形骸之内，我要求为形骸之外（撇掉这个臭皮囊和功利，这是庄子的意思了）。你们不要再嚷嚷了，快把皇上的玉玺还回去。”

于是这回又有武官一百二十上奏，又拿孔子责怪辅政的周公把天子的位置还给长大了的周成王，说周公这是图悉享受日月风光而放弃天下责任，以此来批判曹丕不接班想逍遥自在的自私做法，又反复论说现在的瑞兆这么多，陛下违背天命而追求小人庄子这样的潇洒，逆万民之心而顺应自己的私人想逍遥山野的志向，对上对下对天对地都对不起他们。论战已经跑题了，成了古代历史文化的大研究和大辩论了。

曹丕又回令，这回说的是骈文，另开辟了一个战场，说太古的圣王，容成子、赫胥之君等等，当时统治的时期多么好，相当于共产主义世界，所以他们也安安心心当帝王，现在天下多么乱，刘备和孙权都未平，老百姓饥饿啼哭，哪是当皇上的时候啊。你们何不等我把天下安顿好了再说，现在何其逼我也！赶紧还玉玺和绶带。不要再加重我的不德了！这次他举的都是神话人物了。

这回群臣终于被说服了，因为再也想不出什么历史知识可以反证和辩论了——我们中国的历史也就这么点儿。儒家、道家、墨家都用上了。群臣用儒家孔子的有为，克曹丕道家庄子的无为，但是曹丕又搞神话人物，讲说天命没有显出和谐的当帝王的信号，条件不具备。

于是群臣回信，答应把玉绶都还回去。

曹丕这才安心了，高兴地回信：“从前吴太伯三让天下，人人称之，孔子也称赞他。我独何人啊？”

这一句话，又把群臣的心给撩起来了，原来，陛下的意思是，现在刚完成了一个回合，这是第一次让天下啊。后面还得辩论和拉锯两次呢。

于是曹丕亲自给汉献帝上书，称说皇帝陛下，把皇帝批判了一顿，说你这不是置我于无德嘛。许由匹夫，都能拒帝位，我怎么敢忘节啊。现在，我把您的玉玺印绶还给您！

不久，两个天文学家博士苏林和博士董巴又给曹丕上书了，这回讲说的都是望气占星的成果，分析上天如何暗示要把天下给魏国，讲的都是高科技的东西，一般人根本看不懂，说来说去是要改正朔，易服色，正大号，天地日月的运行规律才能正常运转啊。

曹丕下令：“这些都需要有德才能运转之，我的德薄啊。我要让掉这个机会，让远近之人都知道。”

不久，汉献帝又下诏了，这会讲的全是天命，再次要求曹丕接班。

群臣赶紧又也上书，讲的全是更难懂的《易经》了——这是高级知识了，说神灵天地，远近幽微都要求你上岗啊。

曹丕说：“我还是要让三次，那时候还不能被接受，我再说。”

于是又上表汉献帝，说从前接受禅让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还让了半天，我这个愚顽的人，更不能怎样了。让我归隐山野吧。——这是第二次让。

群臣又奏，曹丕又说等我再让一次，到时候还不行，咱们再商量。

汉献帝一看，真麻烦啊，于是不久，第三次诏书又来了，对曹丕的一再推脱拖延，耽误国家大事，表示了批判，要求曹丕赶紧顺应天下想望吧。

群臣又上奏了三次，分别代表不同群体，嚷嚷曹丕接受，曹丕还是不接受，又上书给皇上，要求皇上不要这么干。因为来回写表论说，到了这里，都没有新词儿了，全是干巴巴老话和莫名其妙的怪词的堆砌了。

群臣又立刻上书，把曹丕的这第三次让给批判了一番，这回上书文字超长，恐怕没有一个人愿看，都是陈词滥调了。

这回，已经到了十一月了，汉献帝写文章也实在没词了，终于下了第四次诏，还是讲尧，其它说的全是莫名其妙的骈文，最后说，你速速登上皇位，我之大愿啊。

尚书令桓阶等人立刻上书，说：“皇帝已经数四下诏，群臣前后固劝，你再不能等啦。”下面是骈文，估计没有人愿意费时间看。最后一句说：“本月二十九号，就是好日子，可以登坛受命。请您下命令，让我们做准备，准备确定礼仪和程序。”

这回曹丕安静了，就回令了一个字：“可。”

群臣都乐了。他们这么积极，似乎曹丕不当皇帝他们就不罢休，因为他们都是这一新的政治权力集团的受益者，推曹丕上去就是推自己。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