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春》作者:昔在野

冰悦谈小说 2025-03-15 18:46:32

《唤春》

作者:昔在野

简介:

晋王三十年纪,面白,身瘦,丹凤眼,悬胆鼻,龙章凤姿,渊默深沉,有人君之量。

——唤春想,原来以后要做皇帝的人,长得是这般模样。

父母双亡的薛唤春,在前夫死后,携妹来到金陵城,投奔舅舅周氏,准备由舅舅做主改嫁。

恰逢晋王元妃薨,晋王遣相士来周氏相看,欲择一女续弦,主持后宅家事。

金陵世家皆知,晋王以后是要做皇帝的,若被选中,将来便是皇后。周氏两房姐妹为争贵婿,勾心斗角,各显神通。

然相士归来后,却对晋王道:“薛氏女虽寡居,却贤于周氏女远矣。况与前夫有子,体态婀娜,丰容婉艳,是宜男之相。今殿下将登大位,却子息单薄,娶又何妨?”

精彩节选:

屋里这一柱香燃尽了,唤春的孝也守完了。

丈夫梁某已去世三年,唤春在梁家为亡夫守了三年的孝,今日,便是金陵娘舅家的人来接她回去的时候了。

薛唤春少时父母双亡,父亲生前担任豫章太守时,做主将其许配豫章望族梁氏,婚后夫妻恩爱和睦,十八岁时便诞下一子,取名宣哥儿。

不料宣哥儿周岁那年,丈夫却突染恶疾,一病不起。小夫妻正值浓情蜜意,遭逢此变,唤春如遭五雷轰顶,她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几个月,不想丈夫还是撒手人寰了。

丈夫初去时,唤春悲不自胜,终日怀抱幼子,以泪洗面。不想这三年孝期过了,那悲伤的心绪倒也淡了,人也看开了。

某日夜里,她在空洞洞的屋子对镜自照时,无边寂寞的情绪灭顶般袭来。

她望着镜中的女子,鹅蛋脸上皮肉紧致,肌骨莹润,一双如水的杏眼,包裹在两道细弯如月的眉毛下,挺直的鼻梁,鼻头圆润,嫣唇饱满,她的下巴早年还带些婴儿肥的圆润,如今也渐渐尖了。

年轻吗?很年轻。美丽吗?美丽的。

可那有什么用呢?

她现在年轻,过几年便也老了,总有更年轻貌美的女子不断出生、不断长大。

而她,却要日复一日的孤守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宅大院,重复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像她的婆母梁老夫人一样,静静枯萎,默默死去。

唤春心中一阵悚然,对未来的恐惧与深不见底的绝望,细细麻麻地钻入她的骨髓,她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再移开手时,已然泪流满面。

她才只有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年少,如花似玉,守他什么?即便有一个儿子,也不值得她留在梁家守一辈子寡。

心念一起,便给金陵舅家去了书信,言明改嫁之意,希望舅舅能派人来接她回去金陵。

周娘舅那边自也不愿外甥女大好年华白白蹉跎,对于改嫁之事也是十分赞可。当即便给梁家回了书信,言明在孝满后,就要接外甥女回家改嫁。

梁家对此也没有意见,唤春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可她却想把儿子宣哥儿也一并带去金陵舅家,这是梁家绝不能答应的。

……

“不行,宣哥儿是我们梁家的血脉,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带走!”

梁老夫人听了唤春的话,气的一把老骨头直颤,手中的黑檀木寿杖敲着地板,发出沉闷的吭吭声。

唤春穿着一袭水青色绣云团花裙,外罩了一件藕粉色缘青大袖襦,守孝这些年,她都没穿过重彩文秀的衣服,今日要离开梁家,便难得穿了一次带彩的衣服,显得格外清新淡雅。

她坐在堂上,态度坚决,“宣哥儿还年幼,离不开母亲,我说什么都是要把他带走的。”

梁老夫人手中的寿杖在空中打了个圈,指着唤春的脸,反对激烈。

“你归去后改嫁何人,我们不管,可宣哥儿是我们梁家的长子嫡孙,若让你把他带走,他以后岂不要跟了别人的姓?我们梁氏在豫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丢不起这个人!”

唤春眨着眼睛,据理力争,“先夫临终前,曾答应过我,让我带宣哥儿走的,此事张媪可以作证。”

可将那张媪传来后,她却支支吾吾,眼神闪躲,矢口否认她有听到过这回事。

唤春愕然,如坠冰窟。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门房来报,说金陵周娘舅家来人了。

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如今周家来了人,梁老夫人也不愿给外人看了自家笑话,便暂时压着怒,沉着脸派人去请舅老爷入内。

下人引着一个圆胖脸,四十上下的敦厚男人进来,周二舅先是客气气的跟梁老夫人问安,又跟梁二叔打过招呼,方才见了外甥女。

唤春见到舅舅,当即泪如雨下,在梁家这几年的煎熬与委屈,竟如那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只想舅舅快带她回家,脱离了这苦海。

周二舅内里一阵心酸,轻拍外甥女肩头安慰。

梁二叔上前招呼座位道:“舅老爷远道而来,先请落座,有话我们坐下慢慢谈。”

众人落座,两相寒暄后,周二舅方挑明来意,要带外甥女回家改嫁。

信中先已言妥之事,梁老夫人自是不作反对,“春儿还年轻,改嫁是应该的,只是一看见她,就好似我那亡儿还在世一般,不免让人感伤。”说完,还抬起枯瘦颤抖的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

周二舅脸上讪讪的,赔笑道:“春儿虽要再嫁,可我们一家心里还是很感激亲家这些年对孩子的照顾。”

梁老夫人擦了擦眼泪,话锋一转道:“可春儿想把宣哥儿一起带走,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周二舅吃了一惊,先前外甥女在信中并未提起要把宣哥儿带走之事,可唤春是孩子亲娘,想带走孩子是人伦天性。但宣哥儿毕竟是梁家长房嫡孙,梁家不放人也在情理之中。

唤春悲从中来,道:“可宣哥儿才只有四岁,自幼便与我相依为命,我如何抛得下他?”

梁老夫人于此事始终不肯松口,态度冰冷道:“你既不舍得儿子,那便留下继续与他做娘,梁家纵没有泼天富贵,可也不会短你这口饭。”

唤春如被当头泼了冷水,想起守寡这些年不得说笑、不得穿彩、不得出门、不得酒荤,年纪轻轻便形同死灰槁木的痛苦,眼泪就淌了下来,一时哽咽不能言。

周二舅亦觉得唤春既要改嫁,还要带走前夫家的儿子,此事的确有些不妥。

便低声劝导外甥女道:“孩子是他家的骨血,左右没有我们带走的道理,你少女嫩妇的,带着儿子也不好改嫁,哪个男人愿意给别人养儿子?何不若给他们留下,他日舅舅再与你寻一户高门,风风光光地嫁过去,还愁没有儿子吗?”

唤春默不做声,愁眉深锁。

周二舅便当她是默许了,代她做下决定,将儿子给梁家人留下,只带她们姐妹往金陵家去。

唤春是家中长女,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小妹薛响云。父母亡故时,小妹尚年幼,唤春夫妇便把她接来了家中抚养。

薛家没有儿子,薛父的遗产便都留给了两个女儿,暂存梁家。加上这些年丈夫为她添置的各种衣服首饰,留给她的金 银遗产,这光四季衣服就有四五箱子,还有那金镯银钏,珠玉翡翠也整整装了好几匣子,更不消说那些古玩字画,绫罗绸缎了。

周家人抬着那些箱笼,如流水般往外搬着。

宣哥儿不过四岁的光景,他年幼丧父,靠寡母拉扯长大,早早领略了人情冷暖,故而心性早慧,自幼便是沉静寡言的性子。

此刻,见家里乌压压来了一群人,他便忙躲在梁二叔身后,看着来人一箱一箱的往外搬着箱拢,一个念头突然如毒蛇一般钻到他的脑海里——

阿娘不要他了。

他这样想,心下轰然一声,恍恍若失。

如山的资财就这样被搬去别人家,梁家人看着不免眼红嫉恨。

只见梁二叔把宣哥儿往前面一推,拦下搬东西的人,气道:“我兄长不幸早逝,独子尚年幼,长嫂这一走就要将家底搬空,宣哥儿以后要怎么办?我兄长的遗产难道就没他儿子一份吗?”

唤春看着儿子,疼的眼泪直在眼眶打转,解释道:“我带走的,只是亡夫为我置办的一些衣服首饰,家中的田产地契,家活等件,一并不动,都留在梁家给宣哥儿成家立业。二叔若是不信,尽可打开箱笼验个明白,看我可曾带走半件梁家的东西?”

这边正乱着,梁老夫人便拄杖自后而来,呵斥儿子退下,正色对周二舅道:“春儿为我们梁家生下长子嫡孙,本就是大功一件,我们梁家也是有脸面的人,岂有扣她嫁妆,给人耻笑之理?今日就烦劳舅老爷把这些全都搬走,一件不留,我再额外给她添上一份,做她今后高嫁的贺礼。”

唤春心中一酸,跪在梁老夫人面前,声声哀唤阿姑。

梁老夫人也不看她,不愿阻了她的好前程,便冷着脸催促他们早些上路,又派梁二叔带着宣哥儿去送他娘最后一程。

秋风萧瑟,草木零落。

众人来到渡头,唤春低身蹲在儿子跟前,声声嘱咐着。

“宣哥儿,你别怪娘,也别恨娘,这世上我们谁都靠不了谁,都要自己给自己打算。日后若有机会,阿娘一定会想法子把你接来身边,若阿娘不来接你的话,你长大了,便来金陵找我。”

宣哥儿始终一言不发,脑中却泛起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光。

唤春看着沉默的儿子,含泪将他拥入怀中,在他发顶、脸上亲了又亲,然后抹了抹眼泪,一狠心,毅然随着娘舅家的人登船了。

宣哥儿默默看着母亲弃他而去的背影,脸上没有情绪,在船桨划开水波那一刻,他望着那一摇一摇的破碎水面,就像刚刚面对母亲声泪俱下的嘱咐时,自己那一点一点碎裂凉掉的心。

一个不过四岁的孩童,在这一瞬间,就长大了。

他望着那水面,突然追到了船后,撕心裂肺地朝女子喊着。

“阿娘。”

梁二叔连忙追上,将宣哥儿拎起来,夹在腋下往回走着,“走吧,走吧,她要去给别人做娘,从此以后你就没有娘了。”

唤春站在船头,隔着浩渺烟波,遥望着儿子被梁二叔带走,眼泪喷涌而出。

从此以后,她也没有这个儿子了。

长江之上,晨雾升腾。

随着一阵摇橹划桨之声,一个黑点由远及近,在秋日的岚峰薄雾中,一艘大船缓缓停靠在朱雀航。

唤春坐在船厢,隔窗遥望着金陵城。

远处的钟山蜿蜒苍翠,城郭背山面水,前朝便有相士预言——金陵地形,钟山龙盘,石头虎踞,乃帝王之宅。

而今五胡南下,北方大乱,中原世家衣冠南渡,在这江左建起了小朝廷。眼见北方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去年京师洛阳沦陷后,连皇帝都被胡人掳了去。

相王萧湛今年年初已在江左文武的拥护下进号晋王,只待北方传来皇帝驾崩丧讯,便要更进一步,即位称帝了。

这金陵保不准是真要出天子了。

……

大船靠岸时,周家的轿子并着拉行李的牛车早在渡头等候多时了,周二舅先行下船,又命仆妇领姐妹二人下来。

唤春姐妹刚一登岸,便有几个仆妇婆子簇拥上前,拥着两位表小姐上轿,仆役们也将大箱小件的行李陆续捆上牛车,一行人沿朱雀航渡口往东,浩浩荡荡往长干里家去。

轿子在一道垂花门前停下,仆妇们打起轿帘,领着两位表小姐往西边院落的永庆堂去拜见外祖母周老夫人。

江左素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义兴周氏宗族强盛,与吴兴沈氏俱为三吴武力强宗,最为豪霸,素来通婚交好。

周老夫人出身吴兴沈氏,春秋六十余,鬓发半白,精神矍铄,膝下共有两子一女。

长子周大舅周泰,妻会稽孔氏,育有二子二女。长子周必行现任大将军从事中郎,已婚娶王氏,次子周必昌正与谢氏议婚,长女周孟姜嫁去了吴兴沈家,小女周徽华尚未出阁。

次子周二舅周睿,妻吴郡朱氏,育有一子二女。长女周令婉,次女周尚柔,幼子周必正,皆未嫁娶。

唯一的女儿,便是唤春姐妹那早逝福薄的母亲了。

唤春和响云姐妹一进屋,便对着堂上的老妇人下跪叩首,泣涕不止。

众人忙将扶起,姐妹二人又给大舅母孔夫人,二舅母朱夫人请了安后,方在外祖母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

唤春上一次来舅家,已是出嫁之前了,总有七八年没见,周老夫人再见外孙女,亦是分外亲切,她看着如花似玉的一对姐妹,脸上止不住的喜色。

“好,好,长大了,竟又更标志了。”又抚着薛响云的头顶道:“前几年见云儿的时候,才这么一点儿大,如今竟出落的这般人物,若是在外遇见,哪敢想是我的外孙女?”

唤春笑道:“都是托外祖母的福,生了我母亲这般的好女儿,才有了我们姐妹的造化。”

周老夫人被她奉承到了心坎儿,欢喜大笑。

唤春看着外祖母精神抖擞的模样,道:“外祖母的精神,竟又比前些年更好了。”

周老夫人笑道:“现今时局这么乱,也就南方安稳一些,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到了我这般年纪,人看开了,精气神自然便好了。”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点头认可。

周老夫人忽又搂过唤春,握着她的手叹道:“可怜你那口子,年纪轻轻的便没了,留你少女嫩妇怪可怜见的。我早些时候便总怕你想不开,直到见了你请舅舅做主改嫁的书信后,一颗心才算落地了。”

唤春叹了口气,她那亡夫虽无惊才绝艳之才,确也算是个好人。成婚那几年,也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从来没有红过脸。

他一向体弱多病,自觉对她不起,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是千叮万嘱:卿尚年少,我若去了,可自寻出路,莫要为我守着。

唤春一时感慨不已,“先夫也是很开明的人,临终前对我是千叮万嘱,要我趁着年轻,早早改嫁,莫要蹉跎。”

周老夫人叹息不止,不由抹起了眼泪,“贤婿也是极好的人,老天怎么就是这般不开眼呢?”

唤春听了这话,眼上也红了几分。

孔夫人见状,忙劝解道:“幸得春儿将甥婿的话听到了心里,她这边倒已放下了,母亲怎得还来勾这些伤心事?”

周老夫人便不哭了,又拉着响云的手问长问短。

响云已年满十四了,马上就该谈婚论嫁,此来金陵,也是要托外祖母教养,由舅舅做主许个人家。

周老夫人暗叹着,两个外孙女都是这般标致人物,竟把她几个嫡亲的孙女都给比下去了,定是要寻个好人家,才算不糟蹋了人才。

说话间,几个嬷嬷便领着周家的三个女孩儿来见客了。

周氏两房共有四个女孩儿,除了大妹周孟姜已嫁去吴兴沈家,其余三个妹妹如今都是待字闺中。

唤春前几年见周氏这几个妹妹时,她们还年纪尚小,如今也不知是何光景了?

正思忖着,姐妹三人便到了。

唤春忙起身,主动迎向三个妹妹,含笑见礼道:“多年不见妹妹们,竟都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这一进来,就好似那芝兰玉树罗列,满室生辉呢。”

周老夫人指着她,笑地前仰后合。

两位舅母也是合不拢嘴,谁不爱听人嘴甜夸自己的孩子呢?

二妹周令婉是二舅家的长女,今年十七,生得妍雅无双,气质稳重。见到这远道而来的表姐时,也暗暗吃了一惊。本以为表姐守寡多年,会被蹉磨成一颗没有光彩的死珠,可不想还是这般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响云纵也美丽,可到底年少,不若她姐姐风韵成熟,想来嫁过人、生过孩子的,是要风骚一些。

三妹周尚柔是二舅家的次女,年方及笄,虽生的娇美可爱,却是一贯文静内向,对表姐的热情有些无措羞讷,微微低首,不敢看人。

四妹周徽华是大舅家的小女,与周尚柔同岁,她生得艳丽容色,又一贯机灵讨巧,心气儿高。今见表姐这般绝色,竟觉自己黯淡了几分,又听她奉承自己,那低落感才淡去,心中又有几分小得意,很是受用。

姐妹几人厮见过,才各自落了座,丫鬟们斟上茶。

周老夫人因对唤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既已拿定了主意,也不要一直窝在家中避人。刚巧你这几个妹妹也要开始议婚,这平日里,你就跟着舅母们多到这金陵世家中走动走动,遇见合适的儿郎,就早早嫁了,等我百年之后,到下边见了你母亲,也算有个交代。”

唤春勉强点了点头。

周氏姐妹听了祖母这番话,心里俱是一咯噔,不由升起几分危机感。

让唤春跟她们姐妹一起相亲?

唤春这般绝色,儿郎们见了她,眼里还能看见她们?

姐妹几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转念一想,唤春纵然貌美,可到底是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哪里比得上她们这些十几岁的年轻女郎?

即便有了好人家的儿郎,家中定然也是先紧着她们几个年轻姐妹相看,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寡妇?这样一想,那敌意竟又淡下了几分。

众人正说话间,便又有人过来看唤春了。

周老夫人一见人就笑了起来。

来人是孔夫人儿媳,大郎周必行的妻子王氏,字容姬,刚过门三年,唤春不曾见过,只听闻是王公的侄女儿,背景很是显赫。

晋王能在江左站 稳跟脚,背后靠的便是王大将军和王公两兄弟的出谋划策。

琅琊王氏在北方虽是大族,可南北士族互相轻诋,王氏兄弟初渡江时,也曾遭到南方士族的排挤。

为拉拢南方大小世家,王氏兄弟本欲与江左第一大姓吴郡陆氏联姻,却惨遭陆氏拒绝,还被讥讽“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王氏兄弟这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促成了侄女儿与周氏的联姻。

可不想短短几年后,晋王殿下竟有了这般造化,王氏兄弟的地位今非昔比,也不知那陆氏后悔过没?

王容姬杏脸桃腮,长挑身材,穿了件茜红色撒花交窬裙,松霜绿大袖襦,挽着条黄底团花披帛,云髻上金簪玉钗的,看着十分热闹。

“这就是薛家的两个妹妹吧?千盼万盼的,总算把人给盼来了。”

唤春也起身见礼,神态落落,从容大方,“想必这就是大表嫂吧,早听闻大表兄娶了神仙似的人物,今儿个可算见到了。”

王容姬拉着她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她虽为嫂,实际还要比唤春小两岁,只随着丈夫称她为妹。赞叹道:“怪道老夫人常念叨,妹妹才是神仙般的人物,听闻妹妹有心改嫁,这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娘家还有几个兄弟正待议婚,不若说给我们王氏如何?”

周老夫人笑道:“你快别哄她了,你们王家的儿郎,哪个不是早早就定下的?”

王容姬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婆母孔夫人以帕掩口,暗暗给她挥手,这才止了话锋。

唤春纵然人才出众,可到底是个寡妇。世家女头婚尊贵,可二婚就要掉价了。先前蔡尚书的女儿改嫁,都不过嫁了个次等士族,何况唤春一个孤女,门户尚不如蔡氏呢?

便又笑道:“我一见妹妹这般人物,实在欢喜的很,一时糊涂了。”

唤春淡笑不言,晋王即将登基,王氏有从龙之功,如今是江左最炙手可热的世家,欲联姻者甚众,自然看不上她一个孤女寡妇。

周老夫人因又问道:“你两个妹妹的住处可安排妥当了?还有给你妹妹们裁衣服的料子也别忘了,日后出门交际,少不得要置办些精致衣裳。”

王容姬笑回道:“早收拾停当了,梧桐苑清幽雅致,给两位妹妹住正合适,那各色料子也预备好了,只待两位妹妹来,量了身就能做。”

周老夫人点了点头。

说话间,已经快中午了,唤春姐妹本该去给大舅请安,只因周大舅现任右将军,驻守金陵要塞石头城,未在家中,也就不必去拜见了,周老夫人便又留了姐妹们吃饭。

仆妇们摆上茶果膳食,周老夫人拉着唤春姐妹在自己身边坐下,又命孔夫人和朱夫人落座后,王容姬和周氏三姐妹才跟着告了座。

今日菜中有一道金齑鲈鱼脍,是唤春素来爱吃,念念不忘的。

做这道菜的鱼,一定是要用一尺长的吴郡松江鲈,大了就皮厚肉硬,做脍便不好吃。而金齑则是用蒜、姜、盐、白梅、橘皮、熟栗黄和粳米饭,以檀木杵臼捣制而成。最后成菜的鱼肉洁白如玉,齑料色泽金黄,是江左最负盛名的佳肴。

秋日正是松江鲈收获之季,无怪乎那吴郡张季鹰,见秋风起,思故乡鲈鱼脍,乃弃官归乡。

周氏虽现居金陵,可祖籍是在三吴之地,故而每当松江鲈上时,都要命人运来金陵尝鲜。

吃过饭,漱口盥手后,丫鬟儿捧来茶,娘儿们又坐在一处,边饮茶边聊几句闲话。

二舅母朱夫人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有意无意的跟王容姬打听着,“先前你提过的那位何姓表兄,如今是何光景了?”

周氏三姐妹中,令婉年纪最大,过完年就要十八了。眼见女儿越来越大,朱夫人也是真着急了。

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而事实却是,好女儿太多,成材的郎君又太少,故而但凡哪家公子传出品貌才学家世兼优的名声,那是真的会被成打的夫人小姐们一拥哄抢。

朱夫人偶然听到王容姬跟婆母孔夫人提起娘家一个何姓表兄准备议婚时,就立刻起了心思,想替自家女儿撮合撮合。

王容姬先是茫然了一瞬,想起这回事儿后,因笑道:“可巧正要跟婶子说呢,我姨母说,周家的女儿个个都好,娶到哪个都是儿子的福气。”

唤春从容饮着茶,心道,原来是要给周令婉说亲呢。

她听说了,二妹令婉早年许过河南某世家,可惜还未来得及成婚,北方就乱了。胡人的铁蹄一来,她那未婚夫竟在举家南渡的路上遭了难,这婚事也黄了,如今只得另许人家。

朱夫人心中一喜,“那不若约个时间,两家人一起坐坐?”

王容姬面有难色,话锋一转道:“只我这表兄虽才貌出众,却也脾气古怪,常说什么‘女子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娶妻定要娶个绝色,一连相了几个都不中意,您说气不气人?”

朱夫人楞了一愣,原来还是个好色之徒?士族名士多轻狂任诞,常有惊世骇俗之言,这何彦之又有“江左风华之冠”的美名,脾气难免会孤傲一些,便也暂时忍耐了。

“那这意思是,还要让婉儿先去给他过过目,看看是不是个绝色?”

不成不成,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哪儿能不明不白的去跟男子私会,让人看上看下的。

王容姬摇摇头,笑道:“那哪儿能呢?我姨母的意思是,十五的时候,大小世家都会去秦淮河上泛舟赏月,届时,只要让表兄远远看上一眼就行了。”

世家男女婚前本不相见,都是盲婚哑嫁。可衣冠南渡后,北方士人怀念洛水之游,所以每逢十五月圆夜,便会呼朋唤友,在秦淮河上游赏,效仿洛水清谈的盛况。

后不知哪户人家突发奇想,带了女儿同游秦淮相看夫婿,竟觅得好姻缘,遂引来众人纷纷效仿。

久而久之,渐成风俗。

朱夫人面上一喜,这个月十五就是中秋了,这样不动声色看一眼,也无伤大雅,何况女儿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何家公子岂有不入眼之理?当即信心满满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周令婉含羞低下了头。

又说了几遭话儿后,朱夫人便拉起女儿,欢天喜地的告退了。

二人前脚一走,四妹周徽华便将茶碗往案上啪嗒一放,不乐道:“我也该议婚了,阿嫂既有好人才,何故偏想着二姐姐,倒冷落了我这亲妹子。”

“唉哟——”王容姬笑着起身,转到妹子身后,手掌按在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脸调笑道:“我这小姑子恨嫁,竟也来埋怨我了。”

孔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笑道:“婉儿年长,应当先紧着她去相看。”

周徽华便又不乐了几分,金陵世家虽多,可真正适龄的公子少。

庐江何氏是名门,何彦之美名远播,听说人品、才学、样貌都是一流,谁不想嫁个好夫婿?凭什么就要先紧着二房年纪大的女儿?

本来长嫂就是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只是被二姐姐母女截胡了,若是姐妹们都去了,指不定何彦之看上谁呢?

周徽华不服气,走到周老夫人身边,伏在她的膝盖上,呜呜道:“祖母,你要给我做主,明明阿嫂是想将何公子介绍给我的。”

周老夫人抚着她的头,一直没出声,大房的长女已出嫁沈氏,长子婚娶了王氏,次子也在跟谢氏议婚,就剩个四丫头没定下,可二房的二女一子却是婚事都没有着落。

周老夫人怕二房怨她偏心,只道:“何公子虽好,也不值得你们姐妹相争,像什么样子?既定下了让二丫头相看,那到了日子,便让二丫头去相看就是了。”

周徽华还要再辩,孔夫人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莫再多言,带着王容姬一起告了退。

屋里便只剩下了周老夫人和唤春姐妹,唤春便也起身准备告退。

周老夫人却又唤住她,嘱咐道:“回去后好好歇着,晚上便不必过来请安了,这十五月圆夜,既是相看的好日子,到时你也别闲着,一块去秦淮河上散散心。”

唤春知是外祖母怜悯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仆妇们便带了姐妹二人去梧桐苑安置。

……

另一边,朱夫人回去后,就欢天喜地的跟周二舅诉说这个好消息。

周二舅正在看书,听完皱眉道:“那何彦之我虽不熟,却也见过一回,的确是风流俊秀好人物。可拖到如今还没成婚,想来是故意挑剔,该是个不好相与的刁钻人物,就我们二丫头那模样性情,人家怕是看不上她,她也拿不住人家。”

朱夫人不乐,觉得丈夫看轻了女儿,“我们二丫头怎么了?虽不至绝色,也是个妍丽可人儿。男人嘛,说是要绝色,实际就是怕人给介绍丑妇,只要称得上美,也就没有意见了,何况我们二丫头知书达理识大体,没有看不上的道理。”

周二舅摇摇头,书卷抵着下巴思索后,灵机一动道:“女子才色并茂最难,何彦之要的婚事,是轻德而重色,他若真只要个绝色,那还好办了,我看春儿倒是比我们那两个丫头合适!”

朱夫人两条柳眉倒竖,啐了他一口,骂道:“呸!亏你想的出来,给人一个头婚的年轻公子介绍个二婚的绝色寡妇,你可真是个好舅舅啊,一心向着外甥女,可她薛唤春是你周家的什么人?她姓周吗?好亲事给了她,你们周氏也落不到半分好处,还不如想想自家丫头。”

周二舅皱着眉,不再理她,单手背后,转身站到书架前自看书去了。

朱夫人讨了个没趣,一扭身又去看女儿了。

梧桐苑乃当初唤春母亲出嫁前所居之所,精巧别致,有个五六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唤春和响云各住两间正房,其余的便是丫鬟婆子们所居了。

唤春此来金陵,只带了一个自幼跟随的陪嫁婢女弄珠,其他婢仆则都留在了梁家。

周老夫人得知后,便又给了她一个自己身边的婢女彩月,来照顾姐妹二人的饮食起居。

唤春看着屋中的一应陈设,东头安着一张螺钿描金床,挂着紫纱帐幔,旁边是两扇云母翠屏风,西头花梨木书案上摆着数方砚台,红木插屏,桌椅锦杌,摆设齐整。

彩月目光扫了一圈,啧啧道:“老夫人是真 心疼娘子呢,那两扇云母翠屏风,四姑娘闹着要了好几回,老夫人都没给,没想到舍了娘子。”

唤春淡淡笑着,也不言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彩月点上了灯,弄珠铺叠着床被。

唤春梳洗后,随便披了件衣服,坐在书案边铺纸研墨,就着灯火给豫章那边写信。

虽说已经没有关系了,可既然到了地方,还是该给梁家报个平安,再问问宣哥儿的近况,虽然梁家大概也不会再给她回音了。

来金陵的路上她总在想,自己这个母亲是不是太狠心了些?别人都能守住,怎么就偏她守不了?

可她是个正常女人,也会渴望丈夫的柔情与怜爱,晚上一个人孤枕难眠的空虚与寂寞,就像一只在暗地结网的蜘蛛,默默爬满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即便她不需要以身体取悦于人,却也会渴望别人用身体来取悦于她。

最开始的时候,她因这个发现而恐惧无助,她唾弃自己那幽微的欲念,为此感到羞耻而痛哭,却难以遏制它们像野草般疯狂蔓延滋长。内心最不可说的丑恶,就那样被她自己的寂寞一点一点勾出来了。

可在人前,她依旧是一个端庄贤德的名门淑女,淑女是不会有人欲的。

唤春突然笑了,信,也快写完了。

这时,薛响云兴高采烈地回来,急不可耐的跟她分享自己刚刚路过大舅母的梅山苑时,意外听到的周徽华跟婢女的谋划。

原是那周徽华回去后,心里仍不服气,正筹划着十五那天,也要精心打扮一番去游秦淮,定要把周令婉给比下去,再把被截胡的亲事给截回来。

唤春意味深长一笑,何彦之年纪轻轻就已是晋王入幕之宾,名冠江左,风流特出,她在豫章都有所耳闻。日后晋王登基,何彦之前途不可估量,这样的人物,谁不想要?何况周徽华那般心气高。

“我还听到四姐姐说,那些名士都是‘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就二姐姐那种儒家规训出来的小家碧玉,还指望能拿下风华江左之冠的何彦之?别看她年纪小一些,可比二姐姐机灵讨巧多了,何公子见了,指不定喜欢谁呢。”

唤春抿唇不语,自顾自写着信。

响云望着她,纠结半晌道:“阿姐,我们要不要去提醒一下二姐姐,四姐姐的阴谋啊?”

唤春摇摇头,事不关己道:“这是她们自家的事,我们初来乍到,多这嘴干什么?倒显的像我们在挑拨离间似的,这些事,你听听就忘了。”

响云便不说话了,手上拿着一个玉连坏摆弄着,过了一会儿,又道:“阿姐,外祖母不是让你十五的时候也去游秦淮吗?这可是你在金陵城的第一次亮相,可想好要如何一鸣惊人,迷倒那些公子王孙了?”

唤春的信刚写完,正往信封里塞,听了这话,竟是扑哧笑了出来。

“我一个寡妇,哪儿能跟你们这些年轻女郎比?谁家好人儿能看上我一个寡妇?”

响云摇摇头,走到姐姐身边,靠在她的怀里道:“阿姐这般貌美,纵是守寡也是金玉般的人物,切不可妄自菲薄,殊不知将来会有大造化呢。”

唤春淡淡笑着,心里却想着,等她在金陵站稳了跟脚,早晚是要想法子把宣哥儿给夺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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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羊羊

羊羊羊

1
2025-03-16 01:08

没写完

冰悦谈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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