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师傅，真的不好意思，工钱等年底一定给您，实在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她站在灶台旁，双手捏着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飞。我看着她，手里还拿着砖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是1993年，我24岁，刚出师不久，手艺还算过得去。说实话，那时候村里人盖房子、修灶台都爱找我，干活麻利，价钱也公道。那天，我刚从工地回来，推着自行车准备回家，一个陌生姑娘突然在村口叫住了我。
她瘦瘦小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齐耳短发，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她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说听人说我修灶台修得好，想让我去她家看看。
她说家里灶台漏烟，烧柴火做饭时整个屋子跟蒸桑拿似的，呛得人眼泪直流。她娘身体不好，总是咳嗽，实在受不了这个烟味儿了。
我本来想着回家歇两天，可看她说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一软，就跟着去了她家。
她家真是穷。厨房的墙壁被油烟熏得黑不溜秋，旧灶台破得不像样子，砖头都裂了好几块，灶口边上堆着潮湿的柴火，散发着一股霉味。她娘坐在堂屋的矮凳上，瘦得像柴火棍，咳嗽一声接一声。我瞅了一圈，心里叹了口气，说：“行吧，这活儿不大，三天就能弄好。”
她听了赶紧点头，连声道谢。我摆摆手说：“别谢早了，等灶台修好了再说。”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工具去了她家。她给我搭了把手，把旧灶台拆了，又在院子里临时搭了一个简易灶，让她们娘俩先凑合着用。拆灶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墙角堆了一堆破瓦片和旧砖头，显然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我问她是不是没其他材料了，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家里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了，省钱。
我没说什么，只是心里越发觉得这个姑娘不容易。
中午，她在简易灶上熬了锅稀饭，炒了盘咸菜，喊我一起吃。说实话，我干活儿这么久，头一回在雇主家吃这么寒碜的一顿饭。但看着她局促的样子，我也没说什么，端起碗扒拉了几口，还夸她炒的咸菜挺香的。
她听了，低头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地问我：“林师傅，您平时都这么忙，那家里人肯定高兴吧。”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高兴啥啊，我爹娘天天念叨我，嫌我不着家，说我忙得连媳妇都娶不上。”
她听了，抿着嘴笑了笑，没再说话。
灶台修得挺顺利，第三天收尾的时候，她忽然走过来，低声对我说：“林师傅，工钱……工钱能不能先缓缓？我娘前段时间看病花了不少钱，实在拿不出来了。年底一定给您。”
我心里一阵失落，但看她眼圈红红的样子，又不好说重话。想了想，我叹了口气说：“行吧，年底再说。不过啊，该给的不能少，咱穷归穷，可不能欠人情。”
她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后来几个月，我一直忙着跑工地，倒也没想着那点工钱。谁知道年底的时候，我路过她村，特意绕到她家看看，发现门锁着，问了邻居才知道，她带着她娘去县城看病了，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我站在门口，心里五味杂陈。那点工钱，我本来就没指望，可想起她娘咳得喘不上气的样子，还是觉得揪心。
再后来过了两年，我在镇上的集市上碰见了她。她在人群里卖菜，脸晒得黑黑的，手上全是裂口子。见了我，她愣了一下，眼圈立马红了。
“林师傅，对不起啊，那工钱……我还没攒够……”
我摆摆手，打断她：“别提那事了。你娘身体咋样？”
她低头抹了把眼泪，说：“好多了，就是人虚得很，走几步路就喘。”
那天我买了她一篮子菜，临走时偷偷塞了十块钱在篮子底下。她追出来要还，我走得快，她没追上。
再后来，我们慢慢熟了起来。她有时候会给我送点自家种的红薯、土豆，我也会回赠点东西。村里人见了，都开玩笑说：“林师傅，这小翠是不是看上你了？”
我嘴上说胡扯，心里却有点动摇。
可我这边动心了，家里人却不同意。我娘直截了当地说：“她家穷成那样，拖着个病娘，还能过日子吗？”
我当时顶了回去：“她人好，孝顺勤快，这就够了。”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也有不少人议论，说我傻，明明能找个条件好的姑娘，非要找个拖累。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可想着小翠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她家，向她表白了心意。她低着头，半天才说：“我啥都没有，嫁给你，怕拖累你。”
我说：“咱们一起过日子，穷也能熬出个头。”
1995年秋天，我们结婚了。日子虽苦，但我们小两口过得有滋有味。小翠对我父母孝顺得很，我也把她娘接过来住，尽量让她安度晚年。
有一年过春节，她娘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林娃子，小翠跟着你，算是没亏待她。那年修灶台的钱，我一辈子都没忘，可你从来没提过，娘心里愧得慌。”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娘，您啥时候欠我钱了？我可不记得了。”
她听了，直抹眼泪。
后来我们搬进了镇上的新房子，灶台早就换成了煤气灶。有一天小翠做饭时突然问：“林娃，你还记得咱家第一个灶台吗？”
我一边剥蒜一边笑：“记得啊，就是那个让我赔了工钱的灶台。”
她回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你赔了吗？你不是赚了个老婆嘛。”
我愣了两秒，乐得哈哈大笑。
这一辈子，我不知道赚了多少工钱，可最值钱的，还是那笔“欠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