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羽心带着胡典史的口谕,领着一个相好的皂吏,到驿馆领两匹快马,结伴往宇宙寨赶。
两人一路讲些官场掌故,以及各种裙带关系,讨论些升迁得济的法门。
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个人就到了杨团练的家。看门的进去禀报后,出来说:“今天老爷不在家,请两位公爷明天再来吧。”
“明天个头!今天爷办的是公差,不是私事,耽误了公事,责任谁负得起?再去如实禀报,就说爷是奉县太爷的命,有要事办,不能迁延。”
看门的又进去了一趟,不久就回来说:“老爷请二位公爷进去说话。”
刘羽心和皂吏把马缰扔给他们,说声:“前头带路。”施施然迈过一尺多高的门坎,往坞堡中行进。
杨团练还是坐在八仙桌左侧,也不让座,大大咧咧地问:“二位公差,县太爷有什么差遣,非得今天相见?我从昨夜开始身体不爽,不能长时间待客,有什么急事就痛快点讲吧。”
刘羽心知道最近他傍上了赵把总,所以心高气傲,这若是以前,必迎出门外,恭恭敬敬请他坐到上首。奈何“人在时里,鳖在泥里”,人家现在有靠山,他也不敢过分相逼,强忍住怒气,说:“刘家把你告到县里了,说你私设刑堂,无故把人关在水牢,县太爷传你到衙门里走一趟。”
“我不是私设刑堂,只是暂时拘禁,待问明白了罪犯把我的丫环拐卖到了何处,就扭送官府。如何扭送,我本打算今天去县里一趟,请教把总大人。”
“你也不用拿把总大人压我们。我们是奉公行事,受县令差遣,来传你进城见官。”
“你也不用拿县令吓我,不就是要把那个拐走我家丫环的罪犯带到县上吗?我把他先交给你们就是了,说什么传我!我一个团练,关一个犯人,能犯什么了不得的王法?”
“那人是不是罪犯,有没有拐你家丫环,不是你一个人空口白牙说了就算的,否则还要官府干什么?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你们自己就定了谳。”
杨团练突然缓和了语气,站起来,满面笑容,走下堂来拍了拍刘羽心的肩,亲热地拉起他的手,把他让到上首坐下,又从桌底下拖出一张杌子,让皂吏坐了,亲自给他们倒上茶水。
刘羽心见自己的强硬见了效果,心中窃喜,其实他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并不确定自己能唬住这个有枪又有靠山的家伙。一见对方给了台阶,自己也借坡下驴,语气神情自然也跟着缓和了。
杨团练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公爷,刘家是什么背景?怎么会惊动县太爷?”
“团练把人家关了水牢,人家告到县里,县里就得管,还需要什么关系吗?”
杨团练就嘻嘻地笑。
刘羽心知道他不信,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话真的不可信,但王团练托亲家胡典史的事,别人说得,自己却说不得,毕竟胡典史是赏识自己的贵人。他只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表示事实真相就是这样的,刘家并没有托关系,纯粹就是告了状,县里纯粹就是秉公执法。
“来人。”杨团练吆喝一声。
下人应声进来俯首请示:“老爷有什么吩咐?”
“到帐房支三两银子,再准备些瓜果米面,待会儿两位公爷回县里让他们带上。”
下人答应一声,马上转身就去办了。
刘羽心听了团练的吩咐,心里非常受用,立马觉得这杨大头可爱得像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心想这人还真会来事儿,难怪能治下这样大的家业,能拢起这么一支武装,还傍上了把总。
“我只能告诉团练,刘家也是有实力的,有厉害的大人物当靠山,我看你还是放他一马吧,否则弄个两败俱伤不好。”
“只求公爷能明示,刘家有什么样的大靠山?大得过赵把总吗?”
“也差不多。把总毕竟是武官,按说管不到地方事务,若真争执起来,也分不出输赢。”
“公爷的意思是,县太爷是他家的靠山?刘家是怎么攀上这关系的?”
刘羽心就只微笑,不再言语。
“如果真是县太爷的亲戚朋友,我就放他一马,若只是别的人假托县太爷的威名,我老杨也不是孙种,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
“杨团练也不必发这样的恨,也不用套我的话,我该说的都说了,剩下不能说的,你给银子再多,再吓唬我,我也不能说半句。说实话,你有赵把总的大靠山,我也不能真的传你进城,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我各退一步,你就把刘丽川交出来,我带到县里,交给官府,审问之后,有罪定罪,没有罪释放,你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岂非平安日子?”
杨团练可不这么想,本来他至少可以留下一头壮骡子,如果弄得好,还可以搞到百多两银子。现在他用几句话就换走了这一切,自己还得倒贴三两银子,一些土特产,买卖哪有这么做的,那不是俗话说的“有地折上房子”?
可是他不能说出来,这两天他一直在盘算,把各种预案都做好了,所以胸有成竹,特别痛快地说:“好吧。看在这位公爷的面上,我就把刘犯交出来,让你回去顺利交差,再得一份奖赏。以后混得开了,可别忘了我这个老哥哥啊。”
刘羽心想不到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当,遂站起身来,抱拳行礼道:“多谢团练大人包涵和栽培。刘某有朝一日混得好一点了,决忘不了您的恩情。”
杨团练也站起来还礼,说:“刘爷言重了。你是官爷,我是一个老农,虽然有点小家业,没有你们做靠山,分分钟就被别人抢走了。日后升迁,若有用得着老杨之处,尽管开口,我就喜欢结交各路朋友,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道’,希望我们以后能常来常往。我知道你是典史大人眼前的红人,还请你在他老人家面前多多美言,给我一些方便。”
“一定一定。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抱起团来,利益就会越来越多,互相斗起来就会两败俱伤。朋友多总比对头多好,一直被人暗中盯着,不知道啥时候被人算计到,那活得该多累?”
“正是正是。来人呐!”
又有人进来听命。
“把那人提出来,给点水喝,给口饭吃,弄得利落一点交给这位刘爷带回去。银子和土特产准备得怎么样了?”
“银子和土特产准备好了,我马上去提人。”下人答应着就出去了。
刘羽心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放松地与杨团练喝茶聊天,无非讲些应酬话、体面话,冠冕堂皇,双方都知道彼此是在应付,但都表现得相见恨晚,恨不能马上焚香跪拜,结为异姓兄弟似的。
过了盏茶工夫,刘丽川被人搀扶着出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下人的衣服。原本神采奕奕的一个人,现在被水泡得双腿无力,没有了一丝丝力气。
“刘大夫,好歹你也是走千家万户的体面人,怎么能拐带我家丫环呢?今天若不是刘爷的面子,我得一直把你关下去,直到你交代清楚了为止。希望你日后能走正路,不要拐了我的人还来敲诈我,人穷志不能短,要做好人。这次我就饶了你,你好自为之。”杨团练当着两位公差的面训斥着刘丽川。
刘丽川怒睁双目却又不敢顶撞,但心里知道有人来救自己了,自然非常欣慰。
刘羽心只是微笑,他知道杨团练这是自己找个台阶,本来他可以顺着他的话讲几句,可是又不能讲,因为眼前这个人有个师兄,师兄的亲家是自己的主人。别看自己是胡典史的红人,真要计较起来,人家才是亲戚,自己顶多是个奴才。
杨团练想借坡下驴,可是刘羽心并不给台阶,他就知道这个靠山必定是胡典史,说什么是县太爷下了令,实际上还是假传圣旨。可也没有办法,胡典史就相当于县太爷,他一人兼着县丞、主薄的职责,行政、钱粮、刑狱都由他管着,县太爷也得听他的,说是奉了县太爷的命那也不算错。
刘羽心不能顺着杨团练骂刘丽川,他用了折衷的办法,说:“杨团练财大势雄,却又大度守法,又肯给鄙人薄面,我真心佩服。路还遥远,我俩还得回去交差,就不耽误团练的工夫了。领了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不如留下吃过晚饭,明天再赶回城里,还安全一点,现在到处是匪患。”
“太平天国还没打到这里,一般帮派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官府作对,再说到处有地方团练,城里有赵把总,咱县里还算安稳。县太爷还急等着见刘大夫,我们就不叨扰了。”
刘羽心与刘丽川共骑一马,他这是刻意笼络主子的亲戚。皂吏一个人骑一匹马,马上却是各种瓜果蔬菜,米面粮油,也有一百多斤重。三两银子,刘羽心独得了二两,分给皂吏一两。土特产也是以这个比例给的,明白人一眼便能看懂,所以刘羽心也不便太贪。皂吏更是只敢得本分之内的。即使刘羽心少分或者不分,他也只是不敢怒,不敢言,还指望刘羽心平时多加提携才有这样的美差。
杨团练把他们送出坞堡大门,挥手微笑告别,待二马走远,转过身,脸立马就冷了下来。有一个下人讨好主子,故作愤怒地问:“老爷,我们好不容易逮住的,就这么放了?”
杨团练哼了一声,狠狠地说道:“他们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
“老爷我们要追杀他们吗?还是半路上已经设了伏抓回他们?”
“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老爷的手段更加高明,我们用合法的手段修理他们。这比我们用私力可安全多了,威力也大得多了。”说完他自己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场面,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